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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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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晴芒种雨,京城四野皆秧苗健壮,连炎风里都含着一丝草木的清香。
雨水连绵,初夏渐有燥意。
户部尚书和中书侍郎站在廊下,抖了抖衣袖上溅上的雨水,小心观察着亭栏处独自望雨饮茶的人,无声地对视一眼。
他们等在这有一会功夫了。
为礼面带笑容走过来,对他们道:“陈尚书、何侍郎久等了,主子请二位过亭一叙。”
二人忙作揖:“劳为礼公子带路。”
为礼回礼,先行一步,二人落在后面,再次对视一眼。
崔衡近来常告假居府不出,不见外客,议事也不常来,两人今日是硬着头皮来崔府请见。
崔衡盘腿坐于高亭中,面前的小几上正煮着茶。
此处是府内最高处,凭栏远眺,甚至可以看见京郊大片的稻田。
为礼将人带到就退到一旁,二人向崔衡见礼:“相爷。”
崔衡拿过茶盏,斟过一杯,茶香袅袅散开。
“何事?”
何侍郎给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后者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晨阁内议事,豫州一带水患严重,陛下十分上心,命拨款赈灾。只是...年初才为蜀中地动一事动用了国库,如今碧落关战事愈紧,银子如流水,若要拨款...谢将军那可能有所怠慢。忠勇侯爷上谏可暂挪一部分定县修渠款,那盛渠是通定县至博陵的,现下修了一半,若挪了银子,进度就慢了。”
陈尚书说完,偷偷地瞅了眼崔衡的表情。
定县至博陵此段要修盛渠,连通运河,可通商船,利于贸易。
博陵是崔氏的老家,如今督办此事的,也是崔氏的官员。
谢浔不愿动碧落关的军银,将目光对准了崔氏的工程。
陈尚书从旁委婉地反对,换来谢浔一顶“耽误战事、利欲熏心”的帽子,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一个才加冠袭爵的黄口小儿,凭着皇帝的偏心,竟如此不将崔氏放在眼里,他想此事还得让崔衡知晓。
崔氏与谢氏交恶日久,现下谢氏不过刚有起色就咬了他们一口,他不信崔衡能咽的下这口气。
但久久没听到崔衡的指令,陈尚书从忿忿中回神,不明所以地看向何侍郎,后者显然也没明白。
“天灾难料,人命关天,修渠到底也为利民,尚有轻重缓急。”
陈尚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若说上回是陛下与朝中都已定下了战事,暂时松手一致对外倒也说得过去。可这回,如此情形,崔衡不仅不怒,反倒步步退让。
陈尚书彻底懵了。
何侍郎的脸色亦不太好看,修盛渠其间利益颇大,拖延进度不是小事,他不死心地追问:“修渠是去岁定下的事,不少世家为此都花了心血,搁置起来恐有怨愤。”
崔衡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我会去信博陵。”
话说到这份上,再插嘴就是不知好歹了,陈尚书与何侍郎二人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骇。
为礼上前笑眯眯地说:“二位大人,请吧。”
出府路上,何侍郎问为礼:“为礼公子,相爷近日可是有事心烦?”
为礼笑得双眼弯弯:“何大人怎么这么说?”
陈尚书陪笑道:“只是问问。”
到了府门,为礼才回答道:“二位大人多虑了。两位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主子的意思。”
送走难掩惊忧的两人,为礼收了笑,转身急步回到亭中。
“主子。”为礼有些气喘:“为学收到崔鸣的信,道他在王城耶律渠府内曾经的下人那问到当年耶律渠确秘密带回一人,一直安置在府内,平素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几年前,就被转出府,不知转到何处,也不辨死活。那个下人道,耶律渠将那个人藏得很深,等闲的人见不到面。现下耶律渠已倾全国之力陈兵边境,战事已起,王城更乱,崔鸣无法继续找线索。”
为礼一口气说完,心里酸酸的,好不容易有了希望,现在又熄灭了。
他不太敢看主子的表情。
水已烧开,沸腾而出,流到几上。
崔衡平淡地听完,滚烫的水飞溅到手上,他无意识地一下颤抖。
“若真寻不到,”话语停在嘴边。
崔衡拿布擦起几上的水渍。
寻不到便寻不到吧,天神尚有求而不得之事,何况他一凡人之躯。
总归他有这个自信,叫谢清永远需要他。
他远望向连绵的屋舍,深灰色的屋檐层层相扣。
“知道了,下去吧。”
——
来来回回打了几场仗,临近六月,碧落关守军的营帐已缓缓逼近边境。
起初耶律渠狂妄,即使发现对面在挪营也不当回事,但那营帐愈发往前,终于是引起了他的戒备。
这几日契丹兵咬得格外地猛,让人以为耶律渠打算全力一战了。
主帐坐镇后方,在帐内能听到投石车轰鸣,喊杀声震耳欲聋。
岑梧一身鲜血,掀帘进来,边走边骂道:“他奶奶的,耶律渠是属狗的吗!咬起来没完了!”
江召正与谢清看着各方斥候送上来的奏报,闻言起身询问:“受伤了?”
岑梧露出盔甲下的手臂,弯刀砍在大臂上,留下深深的一道伤口:“一不留神,叫人给阴了,没多大事。”
谢清让他坐下休息:“叫军医来。”
江召问道:“现在前方是谁?”
岑梧龇牙咧嘴地掀起被血粘连的袍子,答道:“谢辰在前边!没事,谢辰不是冲动的人,老徐也在。”
军医来给岑梧上药,谢清将斥候的奏报扔到一边,道:“这不是耶律渠的作风,他不是个沉得下气打持久战的人,现在只是消耗我们的人,后边定有一次总攻。”
江召询问:“可要将谢辰和老徐叫回来?”
谢清却问:“后几日是什么天气?”
江召答:“明日天晴,后日会起南风。”
谢清走到帐门,抬头看向契丹边城阿麦丹的方向,整座城池已空,成了耶律渠屯兵之所。
“传令谢辰,不要恋战,天黑就回来。”
谢辰和老徐接令,且战且退,赶在日暮前回营。
老徐刚一进来,就开始嘲笑岑梧:“哟,这不是我们岑将军?怎么叫人给砍了啊!”
岑梧啐他:“给老子滚远点!”
老徐“嘿嘿”笑,坐到座位上拿起酒囊猛灌几口。
人都来齐了,谢清从帐外进来,后面跟着江召。
众人站起,等着谢清的命令。
她解下缠着的腕带,在桌前坐下:“战况如何?”
老徐大嗓门第一个喊:“过瘾!将军不知道,这批新军备多好用!契丹那些孙子都被打傻了!”
谢辰稳重,回道:“这段时间交战,双方各有胜败,只是总觉得不太像耶律渠的风格。”
苏玉旋也道:“是,他不该是急着要吞下碧落关吗?怎么打起来不见激进?”
江召接收到谢清的意思,对众人说:“将军的猜测是,耶律渠是在等着后日南风起,趁势大举进攻。”
老徐一拍桌子:“好啊!爷爷等着他!”
冯策骁拉了他一把,叫他闭嘴。
谢清对苏玉旋道:“玉旋,今晚你秘密去后边,通知越北道的兵马,后日驰援。”
她拿出腰牌递给苏玉旋:“记着,明日一入夜,就带越北道兵马动身,穿过靖城,在关城后等信号。”
苏玉旋接过,郑重领命。
“你们各自回营吧。”
大战当前,他们并肩作战多年,有无需多言的默契。
一日平静而过,契丹军营那边甚至宰了羊,炙羊肉的香气随着渐起的风飘到这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契丹人笑闹庆祝的声音。
夜里很快静了,原野上的草长势愈高,暑夏将至,肥沃的牧场等待着无数牧民争相抢夺。
草尖一滴露水滴下,很快被奔腾的马蹄踏过。
冲杀声打破了暗夜的寂静,天边一轮弯月皎皎。
契丹人趁着夜里突起的南风,先派一队精兵越线点火。
火势趁着风势愈烧愈猛,原野上熊熊燃起漫天的火光,霎间烧到连绵的营帐。
预想中的慌乱没有出现,领头的契丹将领心一沉,叫来斥候传信后方:“计策失败,快去...”
一支箭当空而来,他后半句话含在喉咙里,咕隆着摔下马。
两边突然窜出碧落关守军,同契丹人交起手。
一队人去扑灭营帐的火,谢清收起弓箭,岑梧狗腿地道:“将军好身手!”
这一队契丹兵很快被尽数斩杀,火势被扑灭,夜依旧安静。
契丹右将军骑马等在阵前,久久不见烟花升起的信号,心里正觉得疑惑,就见远处有一点火星亮起,越来越大。
他喜不自胜,看来前面成功了。
正等着看火势愈大,不成想那一点火星竟越来越近,没多久竟好像烧到了这边。
怎么回事,今夜不是南风吗?
没来得及细想,火光就到了视野范围内,竟是碧落关守军扛着的火把!
他心中惊慌,立刻抽刀大喊:“迎敌!”
火把燃透半边的天空,老徐甩着那火把,猛地一扔,丢进了契丹营帐里:“喜欢玩火是吧!爷爷我带你玩个够!”
万束火把尽数投入契丹营帐,被风一吹,瞬间燃烧了整片军营!
契丹右将军抓过斥候:“快回城禀告王爷!”
漫天的火烧得愈发旺,谢清的玄甲骑兵奔袭向前,在火阵中奋勇厮杀。
谢清在后,仰头看着阿麦丹并不甚高的城墙。
耶律渠出现在城楼上,目光阴恻地看着城前的战场。
他手一挥,城门开启,契丹兵尽数冲出。
火势渐被扑灭,碧落关守军操着长刀攻上去。
天色浓如墨,尘土飞起,震耳的喊杀声传遍塞外,鲜血染透脚下的草原。
呼啸的风挟来号角萧瑟,战袍沾满血肉,人人杀红了眼。
月上中天。
谢辰一刀劈开身侧的契丹士兵,对谢清喊道:“将军,敌方人太多了!”
执冰璇过一具具躯体,谢清的脸上也沾上了血,她拿过信号烟,烟火升天。
老徐杀得头脑发涨,一步步逼到城下,又是一批契丹士兵从城中冲出,将他逼了回去。
耶律渠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门上,城门架起张张弓弩,支支利箭袭风射来,穿透了玄甲。
岑梧见状大喊:“投石车!”
投石车推上前,他亲自走去,将石头换成硝石,浇上油点燃,迅速投至城门上。
点燃的硝石成了一个个火弹,城门上的契丹兵手忙脚乱地准备扑火,箭阵攻势稍弱。
他哈哈大笑:“崔衡这孙子阴人还真是有一套,难得干了件好事!”
接连有大批契丹士兵冲出城门,阵中的老徐骂道:“他奶奶的,苏玉旋怎么还没到!”
话音才落,就听得后边大地震动,他回头看,正是越北道的援军,不由大喜,挥枪削下一个契丹人的头:“哈哈!咱也有人!”
突然,城门上的弓箭撤了,阿麦丹城内吹起号角,是契丹意欲鸣金收兵。
契丹士兵迅速如潮水般迅速褪去,老徐不满地大骂:“什么毛病!打一半就跑?你爷爷我还没尽兴呢!”
苏玉旋带着越北道的人马到了谢清近前,问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退兵,其中必有猫腻。谢清眉头紧皱,吩咐原地待命。
阿麦丹城门关上,耶律渠不见踪影。
此时,江召一骑从碧落关方向疾驰而来,到谢清身前,急道:“王城急讯!契丹老王病逝,耶律奇的儿子现身王城!”
谢清立刻明白了。
耶律渠终于等到老王咽气,自然要赶着先回去即位,连仗都顾不上了。
江召继续道:“耶律渠应该也是才收到消息,带着大批兵马回王城,阿麦丹现在估计只剩不到两万军队。”
谢清扭头看着阿麦丹不高的城门,边境小城在肃肃寒夜中怆然独立。
耶律渠是打算用阿麦丹暂时拖出谢清的步子,好叫他顺利即位后再战。
大军都静了下来,等着谢清的命令。
东方渐白,一夜将过,原野上残留着无数尸首,烽烟熊熊烧着。
谢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