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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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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低垂,暮色四合。京郊簌簌来风,卷起雪末盈空。枯树的枝丫随风摆动,上面挂着的红绸晃起波浪。
一匹雪山骏马在城门前勒停,马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马上的女子软银甲着身,手缚马缰,微抬起脸,露出英气的下颌。
城门守兵借着月色看去,浑身一震,伸臂呼道:“叱英将军至——开城门!”
宏高的城门缓缓启动,未待全开,女子已纵马入了城。
霎一入京,天子脚下的富贵安荣之感扑面而来,顿时将所有来自北边的寒凉隔绝在外。
谢清抿紧唇,一路不停,快马疾驰到了宫门前。
这个时辰,宫门本已下钥。但今日,建福门大开,几个宫人等在门前。
见到谢清,宫人们忙躬身行礼:“恭迎叱英将军还朝。”
谢清略点头,正欲下马,为首的宫人连忙说:“陛下有旨,特许叱英将军骑马入宫。”
他向后做了个“请”的姿势:“陛下在延英殿等将军。”
入宫门而不下马,已是本朝武官少有的恩宠。
谢清扯起一个极淡的笑,一扬马鞭,越过建福门。
天已全黑。
禁中的大块砖瓦响起马蹄踏踏,四处悄静一片,远处可见幽深的宫宇层叠迷蒙,更显这来自边关的蹄声气势磅礴。
延英殿就在近前,整座宫殿亮起明灯,有缕缕丝竹声散在风里,虚席以待主角登场。
谢清下马,赵有功嬉笑着迎上来,躬身道:“奴才见过叱英将军。”
谢清勾起微笑:“赵公公,许久不见。”
赵有功笑容更谄媚:“难为叱英将军还记着奴才,将军立下汗马功劳,陛下早已给将军准备好了接风宴,就等将军了。”
说罢,他招招手,立刻有小太监上前来将谢清的马牵去喂。
谢清手抚上执冰,赵有功又道:“将军不必卸剑,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她收回手,点头应道:“谢陛下恩典。”
谢清迈步踏上延英殿前的台阶。
殿宇高广,守卫巡列,太监的一声声高呼传至殿中。
“叱英将军到——”
谢清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已能看见百官列位,听得传呼纷纷站起等候。丝竹声停,乐伎抱琴而立,宫人躬身低头迎她入殿。
殿中灯火通明,谢清觉得有一刹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着父母一同出席宫宴之时。
她定了定神,发现座下多是陌生面孔,早就不是谢氏当年的盛景了。
谢清一步一步行入殿内,步履稳健,气质飒然。眼下一点血痣莹亮耀目,眉宇坚毅,目含明珠,高扎的秀发随步轻摆。
百人在殿,却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殿中央的女子。
好奇者有之,都想看看从前的侯府贵女如何成了将军;羡慕者有之,暗暗嫉妒谢清年纪尚轻便军功赫赫;怀念者有之,似在她身上又看见了当年谢氏一门一帅四将的威仪。
谢清在御座下停步,掀袍跪下,端端正正地给李临璋行了个臣礼。
“臣,谢清,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临璋从御座上站起,几步跨下台阶,将谢清扶起。
众臣的目光都忍不住偷偷看去。
李临璋上下打量着谢清,道:“瞧着倒是不错。”
谢清笑嘻嘻,一下收了方才凛冽的气势:“皇兄说不错,那便真不错了。”
李临璋白她一眼:“召你回来这么多次,你都当朕的折子是废话,今年倒是爽快。”
“没打个大胜仗,臣也不敢回京啊,怕辜负了陛下信任。”
“少来——想跟我讨赏倒是真的。”
谢清“嘿嘿”笑了。
李临璋握了握她的手,对她道:“入座吧。”说罢也坐回御座。
沦为陪衬的百官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一幕。
九年前谢氏近乎全族死在碧落关,朝野上下震惊无比,先帝悲痛欲绝,追封忠勇侯谢明渊一等国公,世子谢泓、次子谢滔、侄子谢淳均以宗室王孙规格下葬,让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将谢清认作义妹,赐下郡主品阶。
九年里,谢清执意留在碧落关驻守,陛下也毫无意见,甚至将她的官阶一抬再抬。谢清上次回来,已是三年前回京述职,只匆匆一日便赶回碧落关,是以殿中相当一部分官员对谢清并不熟悉。
如今看来,谢氏虽遭难后沉寂多年,但天家的恩宠不减,甚至有远超从前之势。
明眼人也发现,今日宴上几乎没有崔氏的人。
谢清在高座上坐下,眼风往对面一扫。
空荡的座位。
谢清收回眼神。
李临璋明显龙心大悦,他举起酒杯,朗声道:“今日这接风宴是特意为吾妹谢清所办。碧落关苦寒之地,多年来一直是契丹人虎视眈眈的关口,谢清为国尽心尽力,此次击退契丹三万大军,朕心甚慰!”
百官一同举杯,齐声贺道:“恭贺陛下,恭贺叱英将军——”
谢清无奈只得共同举杯。
舞姬在殿中跳起热烈的舞蹈,丝竹之声继续响起,谢清没心思看这些,在边关多年,她只在乎宫宴上能否吃饱。
宫中饮食还是太过细致了,鱼肉都做成肉丝,两三口便没了,谢清忽而怀念起碧落关营中阿六叔煮的大锅面了。
她暗笑自己,当真是没有半点从前的习惯。
李临璋留心着谢清的情况,见她放下筷子,知道她吃不习惯,叫来赵有功,让善面食的御厨又做了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
此等宫宴上公然开小灶也算是头一人了,谢清冲李临璋一笑,后者也微微笑了。
谢清心想,宫里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她尽忠的君主始终待她亲如兄长,就如同当年李临璋在谢泓墓前的许诺。
若非有李临璋一直护她,她也不能以女子之身带兵守关多载。
想到这,谢清周身生人勿近的气焰又下去不少。
终是放松下来。
宫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谢清真没料到李临璋今夜如此之高兴,席间还有众多不认识的官员来跟她敬了酒。
她向来不耐烦这些应酬,但一想到未来几月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只得忍下脾气,来者不拒。
就这么“君臣同乐”至戌时,宴席才散去。
谢清转转脖子,不耐烦到了极致。
夜太深,李临璋直接让谢清留宿宫中,住黛茵大长公主从前所住云音殿。
谢清无异议,她正好也有事要与李临璋商议。
冬夜寒凉无比,冷风簌簌地吹,悄然顺着殿门钻入殿中,又顷刻被殿内燃着的熊熊的炭火击退。
“为何?!还要再等什么?”
蓬莱殿内一声瓷片落地,惊醒了殿外偷偷打瞌睡的小黄门。
谢清低头看了看不慎被自己碰掉的茶盏,怒气依旧收不住。
上等的瓷器碎了一地,就这么碎着,无人敢上前。
她不明白,她等了这么多年,眼见一个大好的时机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甘心放过。
李临璋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
谢清接过展开,这些折子多来自崔氏的官员上奏,奏请陛下慎重考虑碧落关战事。
谢清冷笑一声,她请求国战、吞并契丹的折子才递上来多久,且并未在朝野公开表态,这些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反对了。
李临璋安抚着她的情绪:“此事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皇兄自然会站在你这边。但你须得知道,若朝中反对者众,你这仗也会打得不舒心。”
这些她自然知晓,国战不是仅仅靠碧落关,她需要更多的后援粮草和兵器,才能一举得胜,为父母族人报仇。
谢清敛去怒意,重新坐下。
李临璋叹口气,缓慢道:“你自己也知,根结到底在哪...”
谢清声带寒意:“陛下难道要我去求崔衡吗?”
李临璋被噎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若有心,九年前又怎么会见死不救,任由我父兄呼救无门,任由我谢氏六万军士死不瞑目!”
寒风在殿外呼啸而过,宫人们将头低得更低。
李临璋也没了话。
谢清忽然醒悟,自己这哪里是为人臣之礼,哪有臣子如此对君不敬。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千恩万宠、可以无所顾忌的女儿。
她如今是臣子,是本就惹众人眼红的边将,她想为父母报仇还得得到朝中的支持。
谢清冷静下来,软了声音:“陛下恕罪。”
李临璋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也不会怪你。皎皎,朕...的意思是,你若想要在这朝中立足,想要此战顺利,便不能再如此直来直去。敌人未必永远是敌人,大敌当前,其他的恩怨何不
先放在一边,试着做一个圆滑之人?”
直到躺在榻上,谢清依旧在回想李临璋的这句话。
她知道,李临璋不是个杀伐果断的君主,他受正统皇子教育,从来性格温和,是个贤君。可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顶得住朝堂众臣的压力,若反对者众,他也不愿逆众意。
时间紧迫,谢清知道除了崔氏外,其余人或多或少明面上都是顺从圣意。可实际上,这朝堂上的人心有多复杂,她远在边关,也领教过一二。
月光皎洁,谢清闭上眼,下定了决心。
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场仗她都必须要打。
——
晨起寒霜照雪,日温渐升驱散了连绵多日的寒气。
马车悠悠地行在管道上,才刚天明,此处又接近禁中,是以路上鲜少行人。
崔衡端坐车里,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在看。炉上水已沸腾,他斟过一杯茶正要送入口中,突然一阵马蹄声过,马车剧烈晃动,他手上的茶水尽数浇在了衣袍上,晕开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好在冬日衣裳穿的厚,倒也没觉得烫。
车停下,为礼犹豫地唤了一声:“主子...”
“怎么回事?”
为礼支支吾吾:“刚才过去的好像...是叱英将军麾下的岑副将。”
崔衡掀开车帘看去,便见得一蓄着络腮胡子的武将骑着马停在他马车前十步余处。
见得崔衡掀帘,岑梧大声地喊:“原是崔相爷!怪末将有眼无珠冲撞了相爷,实是对不住。确是因为陛下有令,命我接我家将军出宫,一时匆忙,还望相爷莫怪!”
崔衡见他嘴上说着对不住,面上却一副挑衅的姿态,对他的无礼不予理睬:“无妨,陛下旨意要紧。”
说罢放下车帘,对为礼吩咐道:“让让岑将军,我们不急。”
岑梧讨了个没趣,嗤了一声:“奸相。”骑马向宫城疾驰而去。
听见马蹄声远去,崔衡吩咐为礼:“掉头回府,我换件外衣再去面圣。”
今日原本是休沐,并不用早朝。崔衡行至延英殿前,御前太监赵有功守在门口,见得崔衡便迎上来,略显为难:“相爷这么早便来了?”
“劳公公通传。”
“哎,相爷稍候。”
不一会,赵有功出来请他,特意道:“陛下宣您觐见。”
末了,又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加了一句:“叱英将军也在殿内。”
崔衡恍若未闻,迈步跨入殿中。
殿里燃着足足的炭火,融化了外面的寒意。
皇帝李临璋年近而立,坐于上首,正苦口婆心:“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应该找个好夫婿了。如今你弟弟已中了探花,你族兄也升了御史中丞,仕途正好,谢家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何须你一女子再在边关苦捱?”
“家仇国恨未报,欠我谢家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世上,陛下要我如何能安心成家?”
“只要朝廷允了碧落关的请战,又或允我向崔衡讨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都绝无二话!”
崔衡脚步一滞,殿中的两人都已经看到了他,李临璋忙唤他:“子正来了。”
谢清原本端正坐着,此刻背往后靠上椅背,微抬起头,唇边噬着嘲讽的笑意,丝毫不见被听见杀心的不适,微凉的眼神将崔衡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果然是相爷,三年未见,这周身的气度——”
她啧啧出声:“还是那么的道貌岸然、人面兽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