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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过去 ...

  •   宜子期再次到诏狱时,春娘就是如同一张破烂不堪的碎布堆在墙角一般,一动不动的受着天窗外投射进来的风雨。

      “你在闹脾气?”

      手下的人给宜子期打开牢房门,宜子期紧抿着唇,双手背在身后,仿佛看不到眼前的污糟样,走了进去。

      春娘耷拉着眼皮,看着天窗上白白的野花,沐浴着它的阳光,柔和而又温暖,一如当初所见时,那人在不知觉间,映照在她心底的那抹圣洁的白,那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人生,他就那么一坐,书那么一捧,她只觉好看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春娘,这不是你,你不该来京城。”

      他是怜悯的,可春娘怕这样的怜悯,每个怜悯过她的人,事后又都会因为她的呆傻而讨厌她。

      “为什么,我不明白。”

      “这里是他的地方。”压低的声线尖而细,这是宜子期厌绝的阴柔,所以这句话里只有狠戾。

      “我找到他了,他没因为我的缘故死掉。”

      “有没有你,他都会活的好好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春娘那不该是你想的事,既然都知道了真相,你就不该离开家来到这里。”她的离开脱离所有人的掌控。

      “不是的……”春娘无声的否定在波涛汹涌的情绪里淹没。

      她在闹脾气吗?这是她十七年里从未听到过的话,娘经常说的便是她要乖,她也确实很听话,娘最爱夸她懂事。

      春娘的挣扎来自于书里的道理与人生无法恰合,她没经历过也没接触过,如同新生纯洁的稚儿握着历经沧桑老人的手,他们眼里花非同花,叶非同叶。

      “钱翊中了,你明白吗?”

      “祖母该高兴的。”她的眼透过一帘幽幽的水光望向宜子期。

      “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双曾震慑过他的眼,多了丝不属于它的幽怨,如同木偶般提拉着转动。

      “我不明白。”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细细的哭声,春雨般润过宜子期的耳朵,心底破土而出的惊骇,宛如野草似的向上疯长。

      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同她有着云泥之别的这么个人,她卑微如草芥,风轻轻的一刮,刮到哪里都要去求生,即使刮进了石块里,她也要如同那朵野花似的,拼尽所有力气去扎根,去抢掠,生在土里长在土里的她有了土腥味,葡萄美酒,华美服饰堆砌大的他怎么会想要去明白她,他只不过在享受摆弄她命运的快感,愤恨当初见了他不堪一面的她罢了。

      春娘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宜子期想到了当初皇上为了稳住她,出卖色相装作她喜欢的样子时,她清亮亮的眼睛,又想到她在梅小筑里看到皇上揽着佳媃娘娘低声呵护时她眼里破碎的光。

      傻子也会爱人吗?傻子怎么可能会爱上人,人也不可能会爱上傻子。

      那两年他派人日夜看着她,除了每日孜孜不倦的前往米粮铺旧址外,刻刻小印,钱婆子教她读读书,她过的与之前一般无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宜子期忽觉惶恐,背在身后的手猛地缩成了拳。

      他低头看着正在仰视他的春娘,不解的矛盾与痛苦使得她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烬。

      要是被那人知道了,他只会更加厌恶,更加摒弃,甚至会觉得是他人生中永远去除不掉的脏污,这下她总该会死了吧。

      宜子期动了动视线,意外碰上了春娘跟着动的视线,他像被烫到了一般,快速缩回,她在向他索求那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可他不忍说,不能让她知道她的困顿,打从他对她产生超过平常人的关注时,他就踏上这条回不去的路了。

      那双眼睛太像了,像极了他那因父亲结党营私触犯天威被充作营妓死在他面前的幼妹,她还什么都不懂,天真地哥哥,哥哥的唤他,犹如叽喳喳快乐的小鸟儿被托举在臂膀间。

      宫里的处决下来,当夜他娘亲就将私藏进牢狱里的毒药混着水让她乖乖喝下,她异常听话,趴在臂膀间当作糖水咽下了肚,临死前她还告诉他那糖水喝了肚子好痛,叫他不要喝,眼睛里清亮亮的天真,那只可怜的小鸟儿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折断了翅膀,他母亲也去了,就在他妹妹死后体温还没散尽时,喝下了药。

      临死前的痛楚令她将指甲全部折断,她就那么睁大着双眼看向他,或许她也想让他跟着去,只是那毒药只有两人份,分不到他,他那母亲,气断的真是可怜,吐了满地血也没能死尽兴,又呻吟至后半夜,毒药的份量都怜爱的给了他那妹妹,临死时她无声的对着他说对不起,可她对不起他什么呢?是看到了最疼爱的妹妹的死,还是她身为母亲抛下他去死了呢?

      他不懂,无声的枯坐了一夜,还是不懂。

      第二天,僵硬了的尸体被司空见惯的衙役抬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身边陆陆续续死的死,伤的伤,轮到他时,有人问他要活还是要死,他当然想要活着,不住的磕头祈求给条命活。

      他受了阉割去了势,辗转宫门间,受尽了白眼,是个臭鱼烂虾都能上来给他一脚,以全他们自己那颗病态的心。

      他是个无福的,但凡他跟过的主子是克死了一任又一任,最终不祥的他被丢到了年幼的奚伯彦面前,抬头卑微里夹杂着愤恨,又在看向对方眼睛时变成了可怜,他是一条经历了无数个主子又被抛弃的狗,再次见到主人时依然要摇尾巴。

      他以为他在一众小太监里,定然不会被挑中,可是那又如何,依然不妨碍他满脸病弱相的摇尾乞怜,但往往命运就是这么不可置信,长得那么精致,头发丝丝缕缕清爽束在身后的年幼奚伯彦就挑中了他,临走时他还听到了其他太监,宫女们长舒了一口气,原先是不懂,但在看到他的居所后他才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座荒凉的宫殿,到处断垣残壁,即使这样里边也不让住人,看他们的太监觍着脸说怕夜里掉下什么东西砸伤了小皇帝。

      小皇帝身边除了他,没有宫女,婆子,就连个跑腿的人有没有,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那时的他目光远没有挑选他时的无辜清澈,将他带到居所后,转头就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觑着他。

      让他下跪的不是天子的威严,而是他眼神里愤世嫉俗的虚妄,小皇帝被他跪趴在地,颤抖不止的模样成功取悦了。

      他将他丢在原地,不再理会,转身开始在这片断垣残壁间上下翻找,很快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吱吱声,那是牢狱里经常听见的老鼠声,余光中,他又快又准地将老鼠剥皮,麻利串到树枝上,最后扯出死了的树枝草叶点火烤上,那动作仿佛他重复了无数次,熟练的就连剥老鼠皮时都没有丁点停顿。

      他咽了咽口水,收回目光,心里想着一定特别好吃,他已经很久没吃上像样的饭了,做奴才的就这样,全靠主子看得起,抬一抬饿不着,踩一踩不死也得退层皮。

      就是这么一咽,让小皇帝以为他是来抢他食物的,奚伯彦搬起身边的石头就朝他砸了过来,他没躲,深深受了,就像狗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般,他瘸着腿跪坐着,直至对方不再砸他,他才敢扒开裤脚看看。

      远处地奚伯彦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这一切显得是那么的诡异,他则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敢扒开裤子对着血肉模糊的腿,吹了又吹,他无法想象皇帝会是这样的生活,颠覆的理念加上身体的疼痛很快便令他头昏脑胀。

      那天夜里,给他圈定好活动范围后,奚伯彦找了个避风口,掏出不知哪来的华丽纱帐认真仔细地将头发裹起来并护住脸,忙完这一切就抱着不知道补了多少补丁的被子,没听那太监的胡言乱语,随意选了个漏风的房间走了进去,谁能想到白天光鲜亮丽的皇上,夜晚却要睡在没有床的破屋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只要他在他划定的范围内活动,他就会平静的早起晚归于循序渐进的忙着自己的事,一旦他超出范围,他就会拿石头狠狠的砸他,砸到他跪地求饶献上从御膳房捡来的食物才肯罢休。

      时间长了,他就知道该怎么讨好眼前这个小皇帝,每天给他准备好食物,打扫完他的房间,那纱帐也要洗的仔细,如果碰上他挨太后打骂罚跪,要当没看见,太后赐药他需要他给他抹上以示太后仁慈,他才能不吭不响地去抹药,眼里不能有任何情绪,他憎恶着每个投射怜悯至他身上的人。

      他清楚的记得,有年冬天特别冷,他身上起满了冻疮,有的还烂了,整个人发高热,烧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睁开眼,身上的死皮褪了一层,那一天里他什么也没做,身下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

      等他能走动时,奚伯彦在宴会上偷来的糕点瓜果分了一块给他,他知道那不是给他这个人的,是给他这个人能给他带来的价值,在这一天的昏睡里,没有人替他打理事物,就因为他能帮他做一部分他要去做的事,对他来说他有用,他得到了他的奖励,也许那时他选他也不是什么命运在眷顾他,只是他的病相让他看起来,欺负不了比他还弱小的奚伯彦罢了。

      是夜,下了一场大雪,屋子漏风,奚伯彦让他去堵风口,地上银白的雪,飘啊飘,飘成了满地的盐,他站在风口,看着入睡的奚伯彦,光滑洁白的脸,一如既往的精致好看,可他知道他华服下的冻疮早已刺满全身,那时他厌恶的想着,他同他其实也没什么两样,都要在这破屋里讨生活。

      那夜的他已经走至那一步,停下他就彻底没指望了,去堵雪他还有一丝希望,他的妹妹,那么小的一只,拖在臂弯里,由柔软至僵硬,那是碎掉的瓷器在戳他的心,胸肺中滚滚翻腾的仇恨之血,在夜里的风雪中冷热交替,堵住他即将散掉的一口气,逡巡徘徊。

      庆幸,那夜他没被冻死,只不过是又在破屋里躺了十天半个月,那阵要死要活的劲儿消失后,卑怯的贱命支撑着他爬起来又活了。

      给他吃的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听话,彼时他们都还小,但奚伯彦早已踏上玩弄人心的道路,如今他只会更甚,春娘之于他不过是场谋策下的败笔,奚伯彦想除掉她,却又因为有他不懂的缘故迟迟未着手,但他不同,他是他胜利的饰品,当然需要时常“佩戴”着,偶尔想起就看看。

      宜子期记得,后来,在他无微不至的讨好下,终于赢得小小的奚伯彦信任,奚伯彦会将他被下人,王公贵女们拿他取乐,殴打他的伤口交给他处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奚伯彦新认识的“好朋友”,是个粉雕玉琢,养尊处优的小女孩,一切美好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那女子就是今后宠冠后宫的柔贵妃,她对他而言,一个是天上不染尘埃的明月,一个是臭气熏天水沟里的烂鱼臭虾。

      他不知道奚伯彦是不是这样想的,当时的他只觉得他们不堪配,那样美好的女孩不该同他玩,嫉妒扭曲了他的面目,奚伯彦是个男人,只要有权他可以亲近任何一个女人,爱或不爱,而他不能够,不爱他也不行,即使如此愤恨着,那时的他也清楚,某种程度上来说,奚伯彦是救了他一命的人,没有他,他活不下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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