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桑下愚人

17、梅苑

　　春花宴当天，景鹤突然收到奚伯彦的邀约，一时脱不开身，只好派马车让风扬前去接春娘。

　　梅苑小筑中，像钱翊和张守正这样没有一官半职的布衣举人，实在太少，他们二人交上烫金帖子后，就被引到后亭赏雪赏花。

　　后亭地处偏僻，梅花稍许几枝，已落近残枝，雪更是寻不见踪影，枯萎的荒草都有半米高。

　　亭中石桌子上有糕点几盘，茶水张守正尝了，是冷茶，不怪丫鬟小厮敢怠慢他们，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布衣，怎能与今日的客人混为一谈，即使高中了，对这里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有了同他们吟诗作赋的机会而已，这些世族，哪有真心瞧得上他们的可能。

　　“欺人太甚。”引他们来这荒地。

　　“事到如今，看能不能自己出去才是正理。”

　　钱翊本以为拿到春花宴的帖子，他就能借此机会结交到贵人，哪曾想这里邀的人早就拟的清清楚楚，像他们这种半路来的，压根没有可能接触到正宴，即使诗宴结束放他们出去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既不能去找给他们帖子的正主，也不能宣扬此次被苛待的事，只能所有苦楚咽进肚子里。

　　另一边春娘在风扬的引领下，到了梅苑小筑外。

　　“嘉婳姐姐，那边的马车可是威远侯府的？”说话的人，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小姐，长姐同嘉婳的姐姐一样入了宫。

　　嘉婳顺着徽蓉所指的方向看去，黑色烫金的马车上四角挂着御赐金铃，听到此声除圣撵皆需避让，四面装裹雕花镶玉的窗牖，被一帘黑金色的络纱遮挡,又垂随着羽毛装饰的流苏。

　　“秋梧，让威远侯府的马车先行。”

　　徽蓉放下车帘，拿起车厢里的一捧瓜子，“侯爷何时关心起诗会来了？”一双水灵的杏眼带着笑意，明知故问。

　　侯府要议亲的事，有适龄姑娘的几个簪缨世家都有所耳闻，且皇上钟意哪个府上的，也露出了点风声。

　　面对徽蓉的打趣，嘉婳面上透出一抹不自在的红。

　　“许是对诗词歌赋突然来了兴趣，况且这雪这梅也是极好看的。”

　　“确实是极好看。”徽蓉笑意盈盈，杏眼弯成了月牙，说好看时不看景，看的是嘉婳。

　　嘉婳庄重中漏了丝女儿家的羞涩，乌发上的镶玉蝶恋花步摇在冷雪梅香中微微一颤。

　　另一边，马车上的春娘透过窗牖的缝隙看见牌匾上梅苑小筑四字。

　　“侯爷让姑娘带着帽围。”一顶与她衣裙相配的帽围被递了进来，其上绣挂着天水绿缠枝连云花纹配孔雀羽翎。

　　马车内很宽敞，里边摆着瓜果点心，设有茶桌茶凳，还有一小榻供人休憩，但春娘什么都没碰，只乖巧的坐在茶桌旁不动。

　　她拽了拽她身上穿着梨花青双色的长裙，不太舒服，束的她不好呼吸，再加上裙摆下方点缀着雪色长珠缨络，腰间垂挂着的珠玉环佩都在限制她动。

　　“风扬，你去问问景鹤，我要是现在回去了，之前订下的小印他还要不要了。”

　　“风扬不敢与主子的名讳齐称。”

　　“侯爷吩咐了，若是姑娘到了，就先去梅湖亭等他，他有些事要耽搁片刻。”

　　这是拒绝她的意思，春娘再次抬眼往那梅苑小筑四字看去，终于她还是戴上帽围下了马车。

　　“怎么会是个姑娘？可没听说……”

　　等在马车上的徽蓉，见侯府马车上下来个女子，顿时惊诧地望向一旁端庄的嘉婳。

　　“徽蓉。”

　　“我们进去吧。”在打断她的话后，嘉婳又语气平常的邀请徽蓉一起进去。

　　一边是鹅黄色软缎暗花流水云纹长裙，一边是镶银丝万福苏缎蝶恋花如意云头纹长裙，两厢递上烫金帖子，其上火漆确认无误后，由丫鬟引至梅湖亭。

　　“嘉婳，你看那是不是伯恩侯府里的四公子，还有苏州巡抚家的三公子。”

　　“小姐们许是还不知道，今年的春花宴，宫里的娘娘也出来散心了。”

　　“哪位娘娘？”这春花宴今年不是轮到将军府承办了吗，没听说这将军府里有的内眷和宫里头娘娘走的近的。

　　“佳媃娘娘。”

　　“佳媃娘娘？那岂不是……”皇上也跟来了，徽蓉紧忙闭上了嘴，京城内都在盛传当今圣上为了这位娘娘早已虚设后宫，娘娘要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皇上比谁都急。

　　大冷天的，下着雪，只要承晖殿那边，传出点不好的风声，哪怕皇上歇下了也会前去探望，安抚。

　　嘉婳有个进宫的姐姐，这些事每逢宫里有家书寄回来，她就会听到母亲对着父亲哀怨连连。

　　丫鬟像是没听到徽蓉的小声嘀咕，边领路边道:“佳媃娘娘嫌宫里冷清才出来散心，将军夫人这才临时安排男女同席，吟诗作对时诗，让娘娘看个热闹。”

　　怪不得能在这里看到外男，科考还没放榜就能在皇上面前认个脸熟，这下能因此得隆恩，一跃龙门的考生，哪个会不记着佳媃娘娘的好？

　　说她小门小户，没什么根基，就信了她威胁不到任何大族的簪缨世家，才是真正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嘉婳和徽蓉心里都有了计较，将军府不同于威远侯府，是靠打仗立功加官封爵，本身也没什么根基，两个没根基的想要搅和一起，借势起风，再容易不过。

　　梅苑小筑屋内，奚伯彦正从开着的小窗向外赏雪，一旁的知素安静地在给他添茶水，纤纤柳腰，峨眉带蹙，桃面含粉。

　　“手有些凉了，安铭，将朕白狐狸皮的银氅拿来给娘娘披上。”

　　“谢皇上。”

　　“你身体不好，还多什么礼。”知素行完礼被奚伯彦牵至身前。

　　“出去转转吧，朕记得你喜欢热闹。”

　　白狐狸皮的银氅将知素牢牢罩住。

　　“侯爷等久了吧。”

　　“他等着就是了。”轻微的咳嗽声令奚伯彦更加谨慎的将她身上的银氅系牢。

　　知素的手贪恋温暖般蜷缩在奚伯彦的掌心里。

　　屋外站了许久的景鹤，面上恭敬，心里火烧火燎，好不容易等到奚伯彦出来，又在看到知素后，板板正正行了礼。

　　“侯爷安康。”

　　“你叫他什么侯爷，唤他景鹤就是。”

　　“习惯了。”知素浅浅的笑道。

　　“娘娘唤臣景鹤便是。”

　　不等知素说话，奚伯彦就拂了手，“走吧。”

　　景鹤巴不得快点走，既怕春娘等厌了，又怕这里有不长眼的让春娘受气。

　　三人路上无话，奚伯彦眼角瞧着景鹤迫不及待的模样只觉刺眼。

　　“皇上？”知素被抓的有些疼。

　　“有事？”知素对他突如其来的冷语，早已习惯，他向来就是这般，忽冷忽热，不仅对她也是对别人，时间久了，她就也没了猜忌，他给了她所有能给的荣宠，空置后宫，应下她刻意试探的所有要求，无理的胡闹的。

　　只要她再努力些，他会更爱她。

　　“无事，走吧。”

　　奚伯彦依言继续往前走。

　　到了梅湖亭，景鹤的双眼就被不远处坐在梅花深处拨弄雪的女子给吸引了。

　　知素瞧见了景鹤的异样，小声问了句奚伯彦：“那是谁家的姑娘？帽围瞧着倒是精致。”

　　知素嘴里没有打打杀杀，只有点到为止，她知道这也是奚伯彦愿意宠她的地方，所以她一直粉饰的极好。

　　贵女们今日大概都会被提点谨言慎行，着装打扮也会符合规矩，像眼前女子还带着帽围的不是得了帖子混进来攀龙附凤，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丫鬟都看不起。

　　“娘娘要是喜欢，明日就给宫里送一个。”

　　景鹤早已等不及，见春娘身边没人，无聊到吹雪玩，哪里还顾及的上奚伯彦，告了罪，就往梅花深处去寻春娘。

　　“那姑娘是……”

　　一阵夹着雪的风，吹得银氅鼓鼓翻飞，奚伯彦温柔的替知素将银氅压下，笑道：“景鹤的婚事多劳你费心了。”

　　太妃费心不够，如今又要她上些心？知素瞥了一眼正在撩女子帽围的景鹤，那咧至嘴角的笑，真像她心里洞房花烛时揭盖头的模样。

　　“皇上，诗会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皇上？”知素往前走了几步，没走动，疑惑的转头，看像奚伯彦想要寻个答案。

　　“过去吧。”奚伯彦安抚道。

　　梅花深处，正吹梅花枝头雪的春娘，被景鹤叫住。

　　“你将这雪都吹了，让那些文人雅客还作什么诗？”

　　“景鹤，你来了？”

　　隔着帽围，景鹤隐约看到一抹红，一张一合，亲昵地唤着他。

　　“等急了？”

　　帽围里的人摇摇头，“就是站累了。”

　　“亭子里有坐的地方，怎么不去坐？”

　　“我想看看梅苑小筑里的雪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本想着让她自己摘下帽围，但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定在春娘面前，“我帮你将帽围取下，今日春花宴皇上也来了。”

　　“好啊。”她也闷的慌。

　　“景鹤，皇上来了我就不能戴帽围了吗？”

　　“会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景鹤有些紧张，深觉这样不好，但脑袋里的那一幕又跳出来引诱他去瞧瞧究竟。

　　揭开帽围的瞬间，呵气如兰的气息迎着他的气息，交缠而上，又扑入景鹤胸膛的那颗心脏里，咚咚，咚咚地。

　　“你笑什么？”景鹤还不知自己的笑意就快将那春冰都给化了。

　　“那你笑什么？”春娘看着景鹤盈盈地笑问。

　　“看见你就笑了。”景鹤将春娘的帽围取下。

　　“我有这么厉害？”

　　“是啊，你很厉害。”

　　“景鹤，骗人是不对的。”

　　“我并不能让人开心，也不厉害。”

　　她笨手笨脚，不聪明，不会说话，那人和她一起时，从没笑过，她尝试过逗他开心，可他不喜欢雪。

　　“春娘，我从不说谎话。”春娘看着景鹤的眼睛细细辨认，景鹤见她看他眼睛，努力睁大让她看清。

　　“春娘我觉得现在我俩好像傻子。”眼梢的快活溢上眉头。

　　景鹤捂住春娘的眼睛想让她休息休息，自己也揉了揉瞪酸了的眼睛。

　　“我们都不是傻子。”春娘的睫毛挠的景鹤喉咙发痒。

　　“我们当然不是傻子，眼睛还酸吗？”

　　“不酸了，景鹤，我们出去吧。”

　　“这里的雪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屋顶上看到的。”

　　“听你的，只是你还要等我一会儿，要是累了就让丫鬟带你去客房。”

　　“是小印的事吗？我最近可能没法……”

　　“不是。”

　　“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梅苑小筑她看到了，景鹤她也见到了，再留在这里也是无事可做。

　　“再等等，我很快回来送你回去。”他想送她回去，西北的民风，对自己看上的姑娘，同京城的含蓄不一样，看上了就要讲究快，狠，准，像开了屏的孔雀似的，强烈炫耀自己的存在感。

　　她这样的天真，身份这些天查来查去也没什么问题，就算有背后之人，也不可能利用的起来，钝刀怎能杀的了人？何况是他景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