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者》半江月

2、第二章

　　阳春三月，纵使江南已是迎春遍地春樱纷飞，北边仍是寒风阵阵大雪封山。昆山是座死火山，拜底下熔岩带来的天然温泉所赐，山体附近已是春桃抽枝，到处都是粉嫩嫩一片的颜色。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正向山下走来，其中较美的那个红衣女子搓搓手哈着气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冰镇绿豆汤啊，二小姐尽会出难题。”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那种宁静柔美的气质为之增色不少：“你尽管熬碗就是了，记得糖要多加，小姐口味比常人要重些。若是想要冰镇效果，寻些冰雪便是。小姐是爱为难人，但绝不会出死题的。”

　　红衣少女嘟嘴：“冰是有了，绿豆要从哪儿找？这才刚化的雪。映雪姐姐，你慢点呀。”

　　映雪浅训道：“干货铺子总有存货。莫再抱怨了，既身为侍女，这些苦头便该吃得。”不咸不淡的几句却训得少女连连点头，忍着脚疼跟了上去。

　　称了一斤绿豆一斤冰糖，映雪将竹篮递给红梅道：“山下冷，你还是先回去罢。我还要四处看看有无小姐欢喜的物什。”

　　红梅连连点头，结果东西搓着手就跑，又被映雪叫住，手里塞进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今日还未吃过早饭吧，拿着暖暖手也好。”

　　红梅泪汪汪道：“映雪姐姐你人真好！”

　　映雪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好了好了，回去吧。”

　　一路下来买了个狐狸面具，一些精美碎布，琢磨着小姐该是没有别的奇怪爱好了，白衣女子整好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却被一个奇怪少年吸引了注意。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上的衣服却是又脏又破，只依稀能辨出原本的华贵。

　　本是与她无关的，但见少年与她弟弟一般年纪，便不自觉心软地上前过问：“这位小弟，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少年抬眼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很是水灵：“不是。家中变故，我要去昆北投亲。”

　　映雪看他的眼神更柔和了，想了想劝道：“昆山再往北啊……那片地带乱得很，你一个小孩子孤身前往太危险了。不如留在这儿学点本事再走？”

　　少年心中微微不屑——从京都到这儿的山路陡一个人撑来了，还怕什么？

　　映雪看出他的自大，笑着摇了摇头：“往昆北的商队就是雇十个甲等镖师都嫌不够，你不行的。何况你看起来根本不会照顾自己的样子。”

　　少年被戳中短处，脸色微红。出发时带着的衣服是用一件扔一件，最后一身也破成这般模样，谁叫他根本不会洗衣物呢。他瞪她：“要你管！”

　　虚张声势的模样和遇见小姐前的弟弟像极了，映雪忍不住“噗嗤”一笑，又得体地回复平静：“你可以拜入昆山剑派，等学到些本事后再走如何？若是等不及，我们每月会派些弟子四处游历，我可以拜托去昆北的弟子们带上你。”说着还掏出个令牌晃了晃。

　　少年略略思索一番，点头应下。映雪高兴地伸手牵他，少年僵了僵，却不躲。

　　“我叫映雪，你呢？”

　　“……洛尘。”

　　虽说新一批弟子人选已经敲定，但小姐极得掌门宠爱，连带着侍女也能在各种事上说上话。况且洛尘只是挂了个外家弟子的名头，并不打算久留，事情自然简单落定。

　　入了籍册，映雪又牵着他去了一个院落外头，唤了一位名叫苍鹰的十六岁少年出来。说是十六岁，身量却比寻常青年还要高大，若不是因为少年的样貌明显带着稚气，只看背影会以为他已及冠。长相与映雪有六分相像，皮肤同样白皙，五官也都比寻常大周人深刻，尤其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似乎带着奇异的光彩。

　　少年一看见她便兴冲冲地奔过来：“阿姊！你来看我啦！”说着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全然无视了一旁的洛尘，只见他一脸失望地叹息：“小姐都不来看我。”模样颇似被遗弃的小狗儿。

　　映雪拍他：“没大没小，你也知道小姐身子不好，怎么可能来看你。”

　　苍鹰委屈道：“掌门师伯下令不让外人进那院子，小姐又不出门，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面啦！”

　　映雪调侃他：“等你哪日要办喜事了，兴许小姐就来看你了。”说着拉过洛尘打断他未出口的抱怨，吩咐道：“这是刚入门的外家弟子洛尘，你们认识认识，今后要多多关照他。老大不小了，别总想着姐姐来照顾你。”

　　苍鹰点头应下，却仍是念念不忘道：“哪天一定要带小姐来见我啊，一定要啊！”

　　映雪微笑着踩了他一脚，怡怡然离去。

　　引着洛尘进了院落，苍鹰边走边道：“卯时起床训练，戌时入睡。打扫轮流做，伙食一般但量很足。哦对了，凡昆山派弟子有三大忌须注意。”

　　“三大忌？”他不解。

　　“一、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不行偷鸡摸狗之举。二、不得外泄本门剑法。三、没有掌门的允许不得进竹林别院。”说到这儿苍鹰不满地瘪嘴，“就是小姐住的地方啦。别人就算了，为什么我也不能去！”

　　一旁聚在一起闲磕牙的弟子们听见了不由笑他：“整个昆山剑派也就你们俩姐弟把小姐当个宝，掌门更是把她宠上天了。”

　　苍鹰挥着拳头瞪他：“不许说小姐坏话！”

　　其余人不屑道：“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刁蛮丫头，还是掌门捡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平日里多恶劣。”

　　洛尘只觉一阵风刮过，苍鹰已冲上去和他们打作一团，很快便将几人揍趴下。他想，这个麻烦的“小姐”还是不要扯上干系为好。

　　可怜他刚得出的精辟箴言，不过几日就化作流水东流去了。

　　话说这厢映雪交代完事宜，便回到了众门人口中的禁地竹林别院。说来有趣，别院原本是昆山温泉最好的地方，不知哪位掌门在温泉上盖了数间竹屋作养伤怡情的居所。三年前现任掌门龙规阅收了来历不明的女童作养女，对她百般疼爱，便将这别院赐予了她。映雪还记得当初小姐郑重地请掌门题字，再叫人劈了块白石置于竹林阵法外，上刻“小别”二字。龙规阅问其缘由，小姐很正经地说：“这地方不是叫别院么？所以昵称就叫小别呗。”

　　不过小姐取名品味一向奇怪，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初捡到她们俩姐弟时，正巧有苍鹰于白雪上扑兔，便为她取名映雪，唤弟弟作苍鹰。其实她挺庆幸，不是叫死兔已不错了。

　　踩着特定的步法穿过竹林，刚踏进其间空地，便看见一红衣少女坐在汉白玉古井边缘无声哭泣。她叹口气，上前问道：“小姐又欺负你了？”

　　红梅见到她，立刻扑上来，眼泪哗啦啦直下。

　　看来这丫头是暂时不能说话了，映雪只能大声叫唤：“小姐！小姐！”

　　竹屋内传来一声娇喝：“吵死了！”

　　映雪道：“可是红梅做了什么错事惹您生气了？”

　　里面的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浪费了一斤绿豆半斤冰糖做了锅淡而无味的绿豆粥，我就罚她全喝了。”

　　映雪顿时理解地拍拍红梅的背，小声安慰：“那么甜的粥，把喉咙吃坏了吧。去打些水喝，小姐那儿我去劝劝。”红梅闻言乖乖离开。

　　竹屋周围种了圈三尺宽五尺高的铁棘，也不知小姐用什么法子将这种繁殖力旺盛的植物限定在那一圈地带，更不知她种这种见血封喉的毒物作甚，映雪只知每次经过都需小心再小心。提了口气，她退后几步足尖一点施展轻功勘勘飘过顶端落于竹楼阶梯之上。

　　熟门熟路地向内室走去，果不其然，小姐已经睡着了。也亏得小姐嗜睡，不然便是连她也经不住折腾。上前替她掖好被角，映雪习惯性地在屋内扫视一圈，见到地上被拔光毛的麻雀后无奈地叹口气。

　　小姐明明最喜欢折腾这些小生灵，却又格外受它们亲近，因此竹屋内总有不少动物尸体。处理这些尸体，于她也是家常便饭了。

　　苍鹰和小姐，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成熟点就好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时间，已经永远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