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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小孩子们以看得见的速度长大,几年时间他便长成了一个俊秀少年。只是仍然身体不好。他小时侯得过肺结核,虽然治好了,却仍然时常咯血。十四岁的孩子,我单手就能拎起来。医生说最好是能把肺叶上的空洞切除,而我,让一个医生,在他的心脏上放了这么个小东西。”老人从西装内口袋里取出一个长方形小盒。“一个电击棒,控制按钮在这里。”
      青年人娟丽的脸压抑不住地扭曲起来,瞳孔缩成了两个蓝光点。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向下说吧。”
      “如果按下按钮,他会在五秒钟之内死于急性心肌衰竭。这小东西在我的抽屉里一放就是十年,没动过一下。好几次差点被我扔进莱茵河。
      “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给了他所能给的最好的教育和照顾。他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痕迹学家。可是这时,他原定的搭档阿历克斯失踪了。
      “那是一次训练事故,他从阿尔卑斯山上赫伯里峰的一片断崖上摔了下去,尸骨无存。每个人都以为他死了,但就在两天之后的晚上,星寒对我说:‘阿历克斯没死。’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的狙击枪不见了。我和凌策找了好几遍,没有。’
      “阿历克斯和星寒都是一等一的神枪手,他们用的狙击枪也是特制的,绝对不能换。
      “‘他叛变了。’星寒只说出这么一句话。脸色苍白而疲倦。我想问他你怎么会知道,终于没有出口,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恐怕只是靠感觉。而这种感觉,无疑很准确。
      “他只是叹气:‘我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老人突然停止了讲述,眯眼看着年轻人。“孩子,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
      “是失望啊。他将阿历克斯当成朋友,而一个真正的独裁者,是不能有朋友的。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
      “我突然想起了他小时侯的事,那时他生着病,靠在我怀里半撒娇地说:‘先生,我可以叫您爸爸么?’
      “‘可是你已经有父亲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父亲的。’我就这么拒绝了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老人仍握着青年的手,那只手柔软纤细不盈一握,同当年那个孩子的手一样。
      仿佛是被什么触动了心事,青年人幽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垂下燕尾般修长的睫毛。
      “真是讽刺啊,我拒绝了亲生的儿子,却允许另一个少年叫我父亲。那是不久后的一个暴雨之夜,有人敲门。
      “我一直是一个人独住,只是偶尔会有一个女工来收拾一下屋子。已经很晚了,我好久才下楼开门。
      “雨幕映衬下只有一个黑影,全身裹在长斗篷里。对,就是你在老电影里看到的吸血鬼或巫师的标准装束。脸也遮在风帽下,只是身材纤细矮小,像女人,也像孩子。他径直走进客厅里,身上竟没有沾一点水。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用德语同我说话。听声音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把斗篷拉下来,一时间我还真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
      “其实单论长相星寒比他秀气,就是总带病容。这个孩子有雪银色的头发和湖绿眼睛,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简直不象人类,而是个小妖精。他同海因里希长得一模一样,却又有那么点不同:他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毒药似的妖媚。

      “‘我和我哥哥长得很像吧?’他轻轻一笑,绿眼睛仿佛是流动的水波。‘我叫路德维希。’
      “看他的岁数,恐怕和海因里希是孪生子,但我从未听说过他家还有这个孩子。这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到了浓重的死亡的气息。孩子。你杀过人吗?”
      青年略略收了收下颌。“恩。”
      “一旦你扣动了扳机,就像被剥夺了童贞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啦。没有人的罪是要用死来偿还的,于是所有杀过人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刽子手。
      “但路德维希他不一样。他仿佛就是为了终结人的生命而生的。他是死神,任何人都是他脚下的花朵。他的一丝媚眼,一抹浅笑都有可能是他收取性命的先兆。
      “‘你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第三帝国刚上任的死刑执行官,来拜会一下我的老前辈而已。’他斜倚在沙发上,身子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
      “我惊骇到了极点,但幸好我比他老到。脸上不动声色。‘恩,年轻人算是有礼貌。’
      “他只是微笑,那种笑像毒药一样消魂蚀骨。我心里一颤,想起一个人来。‘她还好吗?’
      “‘她是谁?您怎么不问问阿历克斯?他马上就要死了,您不救他吗?’
      “‘我不从死神的手上救人。’我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交易可以,但蚀本的买卖不做。他被你拐走了,对我就是一枚弃子,没用了。’”老人闭上眼睛,抹了一下额头。他额上的皱纹愈加深刻了。“我怎能不心痛啊,那孩子是我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眼看着满了十八岁可以正式授警衔了,却要我放弃。同在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怪阿历克斯,他那样的年轻人,是架不住这么个勾引法的。
      “‘那好,下一个就是凌策,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单单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事。而能这么摸透我的底的,也只有莱茵海娜。
      “‘你的上司,姓李还是克斯弗莱奇?’
      “他的眉尖忍不住地挑了一下。我此时不害怕了。他就算是再心狠手辣,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毛猴子。想跟我斗,根本没门儿。但我要抓的,是他背后那条大鱼。
      “‘先生——姑且先这么称呼您,我想和您做笔小交易。’
      “‘你开条件。’
      “‘我保证,今后不会在您不希望的地方出现。而您,允许我叫您爸爸。并在家里给我留个房间。我不会常来,但是我回家的时候您最好在家,陪我玩一会儿。’
      “我答应了。换作是你,你会答应吗?”
      青年皱皱眉头,在拍纸簿上乱涂着一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符号。“我……不知道。”
      老人无声地笑了。“那个小家伙,他是想和我玩一个游戏。他知道我的寂寞,想以此折磨我。但他太轻狂了,没意识到他自己,这种虚假的亲情对他自己的伤害,是对我的不知多少倍。”
      他的笑容在脸上慢慢隐去。“你看那个等车的人。”
      那是个中等身高,略微瘦削的年轻男子。这么严寒的天气,他居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浅青色风衣。不顾朔风扑面,向列车驶来的方向眺望。同样石青色的刘海被风吹得贴在脸上。他不时将它们向后拢去。

      “其实在这个交通这么发达的年代,根本没必要搭这种慢车。你是从慕尼黑到华沙么?空中客车飞机只用三个小时。而你为什么愿意在这里颠簸一天一夜?”
      不待青年回答,他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也许只为了一个等待的过程吧。那个小伙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他在等谁呢?兄弟?朋友?爱人?还是三者兼有之?”
      年轻人刚想说什么,被打断了。“或许每个上这趟车的人,都是在等谁吧。人是一种孤独的生物,但一个人独自旅行还是需要勇气的。你看他的行李箱,那么小。他肯定没有自己的家,而上面却有金百合与燕子的家纹——或许是个法国贵族的后裔。你不觉得,他在这里等这辆车,就是为了和那个人一起远走天涯,再也不回来了?”
      年轻人的脸红了一下。他推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列车越驶越近,甚至可以看到月台上那个青年清秀的面容,却真的看不清他小行李箱上的纹章。那东西一定很旧了,金粉已经掉光了。
      “别急,孩子。说过的你还太年轻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人世间的事情在你眼前就会变得玻璃般透明。你看到一个人,如果你愿意,便会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年轻人再一次地打量他,照他的叙述,他的经历,他完全不该有此外貌。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啃啮上来,却被压下去了。他轻轻地反握住老人的手,温暖一丝丝浸过来,他安心了些。
      车厢外的走廊上传来了说话声。那个年轻人用磕磕绊绊的德语向乘警询问着什么。词尾总带着华丽的卷舌音,显然受到法语的影响。老人向他挤挤眼,他说对了。
      那个法国青年似乎就进了他们隔壁的车厢,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略微低沉些,口音陌生。他俩一直在低声交谈,似乎要将所有的话都说完。
      年轻人突然警觉起来:“我们在说话,他们岂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放轻松些,我的孩子。咱们是在用德语说话,而那两个孩子——另一个听说话像希腊人——德语水平都够戗。他们顶多能听到咱们在说话,但具体说的内容就不明白了——一个故事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回到正题上来吧。
      “于是我就这么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路德维希每个月都会来我家住一两天。那时我住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星寒和凌策随时会来敲我的门。但是奇迹般地,两边从来没有碰上过一次。
      “路德维希总是晚上来,住一晚就走。有时半夜就离开。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每次都带着一个随员。是个二十出头,浅麦色头发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叫‘杜莱彻’。”
      “‘十三号’?”(注,德语音译)
      “这肯定不是名字,而是个代号,你可以想象这个暗地里的影子有多大。杜莱彻每次都不进门,而是直挺挺地在门口站一整夜。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他是一只牧羊犬变的。只是每天早上。路德维希和他离开时,我才会注意一下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我当年,也是从这样的下级军官干起的。路德维希像我当年那些上司们一样,把他当成一只狗。至少我没见过两人说一句话。
      “阿历克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宁愿相信他死了。但如果你仔细研究那时的案例卷宗,有很多人的死法是相同的:子弹从后脑穿入,切断延髓和喉管。死者发不出任何呼救的声音,甚至毫无痛苦。”
      年轻人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别紧张,好孩子。喜欢这么做的绝对不止你一个。绝对不止。从我们的训练营毕业的狙击手有多少?我没数过。他们都是有教养,有礼貌的好孩子,信仰上帝。会用特制或制式狙击枪把每一个列入计划的人送上天堂或扔下地狱——不过你尽可以相信,那些人没有一个会上天堂。话说回来,我们的天堂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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