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 二 ...

  •   年轻人冷笑了一下,拍纸簿翻过一页:“好利索啊。”
      “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当真。在讲述者把它讲出来之前已经修改了无数遍,足以使一个懦夫变成英雄,使流氓当上皇帝。你等一下。”老人起身出了车厢,不多时端了两大杯热咖啡回来。“其实往后你也不必记得这么仔细了,手不酸么?”
      “谢谢先生。”青年接过咖啡杯,甜甜一笑。他打开随身的手提电脑支起话筒“可以用识音软件……然后,您就冒充了那位李上校?”
      “我还能怎么办?我在英国也不好办啊,首先是莱茵海娜,这个小麻烦只会讲德语和一点法语,而当时德国和奥地利移民全被隔离在东区白教堂一代。我绞尽脑汁想了两个晚上才想出办法来:我在伦敦有个朋友,瑞典人。儿子不知怎么的参加了德军,在中途岛战役中被美国人打死了。老夫妇得知她是德意志贵族的孤女,很高兴地接受了她。
      ”然后我在伦敦呆了有半个月,什么正事也不干。刚换了个身份,总要适应几天不是?这位李上校可真是个好人,应该在西敏司大教堂给他献一台弥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没结婚,父母都在广州,也没有固定的女友——也许有,至少不在伦敦。
      “那一段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每天就是在街头乱逛。看报纸上的新闻。如我想象的完全一样,德军节节败退。战线从波兰撤到了奥地利,霍卡倍尔重蹈了毛奇元帅在一九一七年在凡尔登的覆辙。将多瑙河染红的,换成了日尔曼小伙子们的鲜血。咳。没必要说这个,你回去读点历史书便可以知道得比我更详细。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前海军人员’为什么会及时从胶着状态的鲁尔河战役中及时退出,在巴顿将军刚死时出军东欧,而艾森豪威尔又怎么能知道可以在诺曼底登陆而不是在莱瓜?”
      不待青年回答,他眯了眼:“中国人有句老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曾经是盖世太保的高级军官,知道的事情能少么?我到英国的时候还是早春,转眼便到了冬天。再过几个月,希特勒和爱娃·勃劳恩自杀,苏联红军占领柏林,联合国成立,国际法庭在海牙成立。迎来了第一批受审者:我的昔日同僚们。
      “那一端时间我很不安,作为陪审团的一员,需要我出席的审讯共有十四场。其中就包括戈林,他认识我。
      “如果他狗急跳墙把我咬出来,那可就惨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现在看看真是没有必要。当时,我是军情六处的少将,民众心目中的情报英雄,胸前别着英王乔治六世陛下亲自颁发的皇家圣十字勋章。而戈林先生,则是一个甲级战犯。”
      青年扬了扬眉角,手里玩弄着圆珠笔。在纸上随手涂写二战时期名将的名字。“他似乎领了您的好意。”
      “不错,你竟然猜出来了,那颗□□药丸是我放的。那天我穿着便装,走进他的单人牢房里。叫了他一声:‘戈林元帅。’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儿。‘我已经不是元帅啦。’
      “那时他已经成为一个普通的老人了。肥胖而虚弱,荷兰潮湿的空气让他的关节肿痛。他将腿伸直,用德语缓慢而清楚地对我说:‘把东西留下,你去完成你没做完的事吧。’
      “是的,就是他在一九三九年命令我处死罗姆。头天晚上他亲手在关押罗姆的单人牢房里放了一把勃郎宁手枪。罗姆并没有领情,但戈林很有自知之明。他颤抖着对我伸出一只手,那手肥胖,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
      年轻人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他还年轻,几乎是个孩子。双手自然纤细修长,肤色如象牙般柔润皎洁。他将圆珠笔转了半圈,饶有兴味地听老人讲述下去。
      “我把□□药丸放到他的手心里。他突然一把拧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将我的腕骨拧断。我也是技击的高手了,但也吃不住这一下,结结实实跪在他面前。
      “我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头垂死的野兽的眼睛。

      “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我才明白。他究竟是个元帅。我和他差的不是实力,是时间。我需要时间的打磨。假如顺利,我会在五十岁时真正登上天之顶端的神座。当然,我成功过。
      “同一片土地,得志的英雄称之为天下,失意的豪杰谓之曰江湖。”
      年轻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后来,就如历史学家所言啦。戈林自杀了,但他的尸体仍被抬到绞刑架下接受侮辱。当天进行了四场审判,绞死了十四个人。其中就有梅津美治郎大将。假如我当时不冒充那位李先生,里面还会有我呢。
      “幸好那也是我参加的最后一个审判日。第二天,我便回到了英国。但不是伦敦,是温莎堡。乔治六世同时召见我和首相达拉第阁下。
      “这次,我才第一次听到‘Interpol’这个词。没想到它跟我的后半生就这么结合起来啦。当然,在和平时期一个高级情报人员无论对敌对己都是个危险。我的同僚和下属只有少数几个留在军情六处,其中有个特别英俊的小伙子还是007的原形呢。其余的不是退休就是到大使馆当武官去了。
      “我可是个最大的麻烦。因为我太年轻了,退休是行不通的。而他们又不想把我留在军情六处——当然,在冷战时期我们的女王陛下那个后悔呀,也没有用了。当时刚成立的联合国还不像现在这样,他们的目标就是‘地球政府’,二战刚过,全球军力处于暂时疲乏状态,而那些人就乡建个组织把全世界的警察组织起来。
      “那就是国际刑警。我想了想,这几乎是最好的去向。于是,一九四七年一月,我作为英方代表被派到了香港。”
      列车又停下了。月台上的守望者是个年轻的女人,衣着朴素而美貌,长发如纯金的织锦。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刚待车停稳便跳下踏板,挽着她离开。
      老人坐直了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年轻人啊,总以为有什么事是永恒的,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抛弃的。只有到他们老了才会明白,但那时什么都没有了。”
      青年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
      “下面的故事你可能觉得有点俗气了吧,那对不起,是讲述者的错误。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只是个故事而已。
      “我在香港,一住便是八年。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地方。我在那里甚至有几个朋友。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老得不能动了。有一个同时兼朋友,他的夫人还成天张罗着给我介绍女朋友呢。我却一直都是单身,总觉得自己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直到我再次遇到莱茵海娜。

      \"那是一九五五年初。我刚在中环一带一家小咖啡馆遭遇了一场极为失败的相亲。那个女孩子嫌我太老,又没有白种人血统。将我骂得几乎是逃了出去。郁闷之余我只好回家,想自己走一走,就丛圣克莱德大学——现在叫香港科技大学——校园里穿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走着走着被一个校监拦下了。当时如果说是路过也就没事了,可偏我又一肚子郁闷,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是在找人。
      “那位校监偏又是个认真人,她反复追问我到底找谁。我越解释她越是不信。最后甚至打电话找了个助教出来帮她训我。
      “也许是巧合,那个助教居然就是莱茵海娜。她长大了,也比当年更漂亮了。虽然她把金发剪得很短,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但她的美丽,是惊人的。”
      老人略略低下了头。脸上一直保持的优雅微笑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具面具。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样子。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温情便褪去了。年轻人垂着睫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圆珠笔松松地挂在手指间。
      “她向校监解释我是来找她的,那老太太终于松了口把我们放了。我们俩都没怎么惊讶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当时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欧洲人很多。她说她从伯明翰大学毕业后就来这里做分子生物学助教。
      “我一直只是听她说话,半天才挤出一句:‘刚才去相亲,失败了。’
      “‘你还没结婚哪?’她倒是挺惊讶。‘其实你挺帅的。’
      “老了。我都三十六岁了。
      “莱茵海娜只是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是那种很浅的水蓝色,同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莱茵河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还不很老。虽然我真正的少年时光埋葬在了野心与战火中,但在看着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我请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跳。
      “咳,现在想想我当时也是真傻,追女孩子的手段连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也不如。甚至有时候我的秘书推门进来。我都会条件反射性的把给她的粉红色信纸藏在文件底下去。莱茵海娜她可真是个好姑娘,那年六月,我们就结婚了。”老人抹去车窗上的水雾,他侧脸的上半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眼神,但声音中浸着不经意的温柔。“你有妻子吗?”
      “哦……还没结婚,不过也快了。”青年人的脸上迅速掠过一抹绯红。
      “那时我拉着她的手从教堂的木走廊上跑过,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我只想着今后就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今后早饭的面包卷要买两份,夜里也会有人陪我说话了。她如果生病,照顾她的是我。将来我死了,也是她为我痛哭。一切,永远都不会变。
      “这种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治家有方把我本来一团糟的生活整理地井井有条。就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她生下了我俩唯一的孩子,是个男孩。除了头发是黑色的,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故事到这儿,开始走上坡路啦。真正的主角出现了。不错,就是这个孩子。他从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孱弱得像只小猫。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个小时,但是他还是挣扎着活下来了。假如我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你立刻会知道他是谁,他叫张星寒。”
      青年勉强压住了冲到喉咙口的惊叫。
      “所以说,孩子,在我面前不要说谎。如果你真的只是个小公务员,你是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老人眯起了眼。
      “这个故事很不错,请讲下去。”青年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我打算这么平稳地过一辈子的时候,一封从法国马赛来的长电报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美苏冷战进行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寒的冰点时代,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公约组织剑拔弩张。占世界警力百分之四十的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是现在的国际刑警压不住结不起的。联合国那帮子人不知怎的就想出来个馊主意:组一个五人‘最高评议会’没有提议权,但有否决权。对各国提上来的要求和决议只要这五个人中有一个否定,就得打回去修改。
      “有一个十个人的入闱名单,论资历地位我都排在末尾。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抓住权柄的机会。你知道的,只要能影响总选民中的百分之三十,就能得到全部选票。而仅要当选,只需影响百分之十。而要影响这百分之十,就要控制那千分之五的绝对精英分子。那九个人都是老棺材瓤子啦,活者简直就是在浪费空气。我的最大困难就是挤进这个五人名单去,而且我有一个很大的麻烦。”
      “您娶的是个纳粹的女儿,而当时有好几个高级官员有犹太血统。”青年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声音冷淡。
      老人长长吸了口气,不置可否。“我把她的身份,透给了一个极左犹太复国组织‘伯利恒之剑’。”
      “一石二鸟,干脆利索。那帮人专门暗杀纳粹分子及其家人,您这样既摆脱了嫌疑,又得了便宜,这么损的主意,亏您想得出来。”青年冷笑一声,拉开车窗将冷了的咖啡倒出窗外。
      “那是因为你往上爬得太顺利了。我并不后悔,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放轻松些,孩子。你没必要为一个故事而激动。
      “当时我当然痛苦啊,我求过那些家伙让他们下手不要太残忍,毕竟不是只她一个人,还有我们出生没满月的儿子。我有两天不敢回家,关注着报纸上的消息。但出乎意料。一切都很平静。
      “她真的不是个普通女人,我鼓足了勇气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只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张字条,下笔潦草。
      “她只说‘我走了,在合适时候,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儿子。”老人长叹了口气,额上一条皱纹深得刀刻一般。“你等一会,我出去抽支烟。”
      他弓着背站起来,踱到车厢外面的走廊上。隔着粗糙的玻璃只能看到暗处香烟的火光一亮一灭。青年人将刚输入的文件保存好。

      大约十分钟后老人回来了。“下面有了一条分岔口,你是想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还是想听听我后来的经历?”
      “您后来的事情吧。”
      “好吧,很顺利地,我成了最高评议会的一员。调到了西德的波恩工作。很快地,也掌握了大部分的权力。所有人都成了我手下的棋子,这种感觉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直到一九□□年比利时有个警力协管不知发什么神经,说冷战越来越冰,我们极缺此方面专业人才。如果现在选一批孩子来训练,待十年后便可以对付从外交,刑事,反间谍到反恐怖所有事件。
      “其实这个想法真的很不错,却遭到一大片嘘声。最主要的就是投入成本太大了。但是我很喜欢这个计划,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培养几个绝对忠诚于我的精英。那些孩子们,现在可都是老字辈啦。他们没有国籍的偏见,真是难得。——你还记得这个计划的代号吗?”
      “‘海格利斯’。”青年的嗓子有些沙哑。
      “好象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很重视这件事。全球分六个区,每区只要两个孩子,从八岁到十四岁。主要是从孤儿院中挑,也接受主动报名——咳,有谁会去让自家孩子受那个罪呢。
      “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欧洲一个有名的医生就把他的独生孙儿送来了。那个孩子当时只有八岁,有极少见的雪银色头发,猫咪一样绿中透金的瞳孔。他叫海因里希,但我后来老是把他和他弟弟路德维希搞混。
      “当时北美来了个情况:有个孩子很优秀,但他太小了,还不满七周岁。我有点好奇,就抽空去了一趟美国。想看看那个孩子。
      “那个小男孩说是七岁,看上去只有五岁大小。小胳膊竹竿一般细,脖子几乎撑不住头。但模样却是出众的秀丽,浅水蓝色眼睛里燃烧着冷火,比成年人的眼睛都深,都静。
      “他长得,同莱茵海娜出奇地相似。”老人微笑着摇头。“没想到那个孩子居然活下来了。资料上写着他是孤儿,出生在中国上海。养母在中国的政治运动中被迫害致死,他被那位女士的新加坡籍前夫通过印尼使馆的熟人带到美国。当然,这个姓也是他的养父的。养父的妻子虐待他,他才跑了出来。
      “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杀了这个孩子。”
      青年人一怔,手中转着的圆珠笔啪嗒一声掉到桌面上。列车摇晃着停靠在一个小站上,一个铂银发色身材纤细的年轻人鬼魅般轻盈地飘下列车踏板,月台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将他裹进自己的大衣里,两人几乎立刻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但要让他死得心甘情愿毫无痛苦,你会怎么办?”老人将圆珠笔捡起来塞回青年的手里。
      “不……不知道,没有,从来没想过。”
      “信任。要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你,甚至爱你。”
      青年的脸如白纸般苍白,老人微笑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凉纤细绵若无骨,掌心却全是冷汗。
      “不错,这是个很漫长也很困难的过程。需要你从任何一个细小的细枝末节做起。你要是他的好上司,甚至好父亲。你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要给他找好玩伴和朋友。和他最好的起初是一个叫阿历克斯的奥地利男孩和一个叫剑持立夏的日俄混血小姑娘——她后来成为一个优秀的组织学家。还有凌策,后来成了他的搭档。法医海因里希,别的人就不用说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