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潜》拾遗公子

1、新人

　　Y国，新津市，花港区
　　八点刚刚过一点，太阳只微微露了个头，晨曦的光芒极为柔和，照在人身上化作轻轻的爱抚，推开窗还能闻到朝露清新的气息。花港分局此时已稀稀拉拉地有几个警员前来上班了。
　　新津市作为一个海港城市，对外贸易发达，经济繁荣，可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巨大的贫富分化，这花港区就是有着新津市最大的一片平民窟。放眼望去，花港区处处都是洗车房、修脚店、洗剪吹一条龙服务和大大小小色香味皆无的狗食馆。一到晚上各种酒醉斗殴的事件层出不穷，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近些年还从未发生过什么恶性事件，因此老处长前不久终于战战兢兢地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安全着陆退休了。没人知道这里究竟是真的治安不错，还是有些事情被埋得太深，至今还未露出地表。
　　这时，一个女孩踏进了分局的大门，她怀里抱着一大袋子的人事资料，应该就是那个今天要来第一天报到的实习警察。
　　她一米六五左右的中等个子，身穿一件宽松肥大的雾霾蓝冲锋衣，一条洗得有点褪色的深色牛仔裤，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肩跨一个磨损得有些破旧的双肩背，头上的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半长不短的及肩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她这一身打扮可以说是朴素得稍微有点显土，扔在人群里觉得的转瞬即忘，毫无存在感。原先为新来个实习女警而兴奋不已的单身男青年们此刻都有点提不起兴致。
　　可随即，女孩把档案放在附近的桌子上，摘下鸭舌帽，露出了腼腆的微笑，和同事们打招呼说：“大家好！我叫陶芷，是新来的实习刑警，请多多关照。”
　　她这张脸长得是真好看，一张娃娃脸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眼睛大而有神，睫毛长而浓密，皮肤透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白，鼻尖翘翘的，五官的布局非常协调，如古希腊的大理石塑像般完美，带有一点混血的感觉。那些衣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老土了，反而衬托了她清新脱俗的气质。男青年们不得不感慨：现在的大美女都这么视颜值如粪土了吗？
　　一个男警察立马笑着答话：“小陶，你好！照顾是应该的，来，喝杯奶茶！”说着便递给她了一杯。
　　那人的手立马被一个三十出头、潇洒干练的女警打了一下，“你还真会说！那是你买的吗？还不是今天新调来的队长请大家每人一杯的。”接着她就转头笑着对陶芷说：“你好，小陶！我叫艾湘，他们都喊我艾姐，以后刑警队终于不是我一枝独秀了！”
　　这艾湘大大咧咧的是个自来熟，拉着陶芷聊了半天，她让小陶别被那些无事献殷勤的人骗了，她刚来的时候，也是受欢迎的很，可刑警队这地方本来就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再加上她四年前升级当妈，回到家还要和老公儿子吼，一天天累得是不知道东南西北。她还说陶芷是赶上了好时候，没碰见前不久退休的那个老处长，他在位时天天逼着他们写学习材料，写得他们头都大了。今天也是新调过来的队长第一天上任的日子，听说才三十岁，这么年轻就升到了处长，肯定要么有背景，要么建过大功，虽然他们也还没见到过本人，但人家人没到奶茶先到了，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从头到尾，陶芷脸上都挂着一成不变的淡笑，不怎么说话，只静静地听着艾湘讲。
　　这位新来的队长李觉是踩着八点半的上班点进的门，他黑T恤外罩皮夹克，黑裤子下配黑皮靴，脸上还戴着个黑墨镜，头发用发胶风骚地抓了个造型，看得出他这一路走得很急，额头上冒着细汗，稍微喘了两下就恢复了正常，大方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每个警察包括陶芷全都一一介绍了一下自己，方便他认识。简单的寒暄过后，其余人便开始了正常工作，小陶则跟着他去到办公室把档案放好。
　　走进办公室后，李觉摘下了墨镜，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很好看，皮肤白嫩细腻得连女人都会嫉妒，硬气俊朗中又不失可以细细观赏的美，棱角分明却不失亲切，他微微低垂眼眸时会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许是来时太过着急，他脱掉了外套，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非常好看，身型是那种健康干练的瘦。
　　他坐在皮转椅上，随意地翻了翻陶芷递给他的档案，突然在一页上多停留了几秒，他的神经像是紧绷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好像那只是陶芷的错觉。他将档案放到一边，半开玩笑地笑着说：“桃子警官，陶副局长昨天特意托了好几层关系，要到了我的电话，让我好好照顾照顾你。我挺奇怪的，你说，陶局直接把你安排到市局不好吗，干嘛非得跑花港这个穷乡僻壤受罪来？”
　　陶芷只笑了笑，没有说话。其实，她爹陶正兴早就在市局给她安排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可她以不想被人说托关系走后门，想去基层历练为由，选择了离陶家最远的花港区。因为，这个家她还是尽早远离比较好，她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是对她，更是对别人的折磨。她深知自己始终是陶家的不速之客，像是一根扎进肉里的刺，疼痛感并不会因为时间而减弱、习惯，相反，只会愈发难以忍受。她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陶家对她有恩，若不是陶正兴收养了她，她早就成了半开发的原始森林里的孤魂野鬼了。但她融不进陶家，陶家人也从没想过给她一个位置，一个得体的离开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她一直在拼命攒钱，等她攒够一百万，就给陶家五十万作为报答，她会用剩下的五十万离开新津，甚至离开Y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当然，这个计划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条件充足前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所以她必须先安安分分地留在警局任职，不让别人起疑心。至少，她爹陶正兴和她哥陶风如果知道她要离开，还是会挽留的，她必须先维持这个腼腆漂亮却不太有主见的乖乖女形象。
　　见她不回答，李觉继续说道：“可在刑警队这照顾分两种，一种是尽量远离案发现场做做外围工作，另一种是重大案件全都推荐你往前冲，你想要哪一种照顾呢？”
　　陶芷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意外，漂亮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地，看上去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李觉此时一反常态，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似乎要穿透她外面的空壳，看看她的内心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
　　李觉刚才随意地看了两眼她的个人资料，发现这丫头简直不要和他太有缘，她哥是陶风，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虽然两个人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但照顾他的妹妹是理所应当的。
　　可，她在警校的导师是吴恩远，这个吴教授早年当刑警的时候破过不少起重大案件，有些凶手的作案方式极其凶残，很多当年参与案件侦查的刑警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吴恩远后来上了年纪，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去警校教课了。大部分警察都只觉得他是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可只有真正被他挑选出来上过他课的学生，才会发现他从挑选学生到授课内容与方式，虽然看上去都是合法合规的，但总让人感到他是掺杂进去了他个人的意志。
　　能被吴恩远选中的学生，绝对不会是像陶芷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目光空洞，思想乏味，似乎领导安排什么就干什么，毫无自己的主张。
　　但李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觉得自己是条件反射地怀疑别人，看谁都像带着面具伪装，他和吴恩远上次接触也是十多年前了，而且他们之间还因意见不同而不太愉快，许是他一直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别人，人家老教授正常得很。
　　也该回归正常生活了，自己再也不是卧底，需要时时刻刻伪装成另一个人，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露出马脚，身边接触的都是敌人，自己总是揣测他们的内心想法。
　　过去的十多年，他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可当他可以真正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弄丢了，他现在更像是在凭借记忆扮演一位认真负责的刑警队长。
　　回到新津，他并没有重回故乡的喜悦，更多是是无所适从。他的父母是两位优秀的缉毒警，但都在十二年前的那场行动中牺牲了。自那之后，他便离开了新津，成为了最年轻的卧底。他的亲戚朋友全都十多年没有联系了，可能在他们心中李觉早就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哪怕结束了卧底任务，他的生活依然会或多或少地会受到影响。他常年戴着墨镜，并不是为了耍帅，而是担心会被曾经处理过的毒贩认出来。
　　干他这种工作的，必须记住形形色色的人脸，可再强的大脑也没有这样的记忆力，这更多地转化成了他对危险的直觉。就像今早，其实他出门挺早的，可没走多久就碰见了两个勾肩搭背、骨瘦嶙峋的黄毛儿，他总感觉那两个人之前可能被他进去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在巷子里左绕右绕，翻过了道矮墙，避开了那两个人。接着他又加紧步伐，才堪堪没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迟到。
　　但生活还得继续，或许再过些日子他就能适应了。
　　李觉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手势示意陶芷可以离开去干活了。
　　陶芷转过身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在李觉看不见的角度，她的眼神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