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台2》云韶杳

6、第六章~大德分行~

　　云茵身子突然一抖，停住了！云展屏抬眼来正好看到一个紫衣丽人带着一群丫鬟迎面走来。
　　“哟，原来是云氏钱庄的云姐儿和三小姐啊~”
　　云展屏冷淡不失礼貌地回礼：“见过谈小姐。今晚儿也来丽人巷玩呀？”
　　谈小姐笑起来眉眼弯弯，柔媚如柳：“集明会就快到了，便来看看有什么好的料子。四五百两黄金一丈儿，可真真是被人赚到了，”谈小姐旁边一个丫鬟抬手让她们看了看手里的云翳流锦，“云姐儿贤惠练达，这些事儿都备齐了吧？”
　　“哪有时间想这事啊，”云展屏笑道，“不过说起来……”
　　一阵绵里藏针的调笑对话后，谈小姐施施然离开。云茵看着云展屏脸上残留的笑意，道：“这次的集明会……”
　　“我不会输。”云展屏轻声道，嘴角笑意愈深。

　　入夜，深夜。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宁杭街仍然笙歌不止。
　　“月色”，宁杭最富盛名的娱乐场所，也是最大的青楼妓院之一，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云展屏仰头看着那一盏盏红色琉璃灯。灯光在她脸上渲上一层柔和的，如深醉般的酡红色，模糊了白昼里呈现的冷峻和冰凉，但是她的目光依旧坚定有力。
　　就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
　　笔直的，像是看待一个一定，终究会达到的目标。
　　她走进“月色”。

　　云氏财行，临江路，大德分行。
　　相比其他分行的热闹繁华，大德分行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溦涯被人领进来时，看到的是陶渊明故居的再现版：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外面是简陋的柜台，油腻腻地反光，用于隔离的栅栏已有几根坏掉，但迟迟没有修理。前方的柜台上文件随处放置，在一叠银票上甚至还压着一只装满骨头的碗。墙壁已经脱落，一到阴雨天就散发出霉味。
　　后面的内室更加狭窄，四五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桌子拼到一起，上面堆放着账册，盆栽，碗。
　　虽然很挤，但是却有一张桌子专门隔开来，放在角落里。椅子也是可以前后摇动但是会发出刺耳声音的太公椅子。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正倚在一堆黯淡的软垫中抽着旱烟，在一片烟雾中看着这个新来的伙计。他发福得厉害，塌鼻梁，脸上老人斑日益明显，牙齿也被烟熏出了黑色。但是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却无处不是老气横秋之态，总是向上微微昂头，走近了简直可以清楚地数出有多少根鼻毛。
　　他的脚伸直垫在一张凳子上，一个青年人满心不情愿加心不在焉地在帮他捶腿。长长地刘海垂落遮住他的脸，投下一片阴影，走进看清楚他的面容后才知道愤世嫉俗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他的脸上总是写满了“不甘心”“不情愿”“鄙视”“蔑视”“无视”，加之他的身材短小，皮肤偏黑，看起来整个人犹如笼罩在乌云之下。
　　他抬眼看了看溦涯，死死地盯着，像在研究一个外来的稀罕物种。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进来时候溦涯便听到有人在哼歌，似乎是最新的柳词。哼歌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郎，长得落落大方。发型很精致，起码要花四五个时辰才弄好，但是上面插地确是大颗大颗从落珠港地摊买来的媚俗的珍珠。发质很好，分出两绺垂下，不只是天然还是人为地微微卷起，颇有些异国风情。浓妆，艳抹，但面部线条却有种爽朗之美。
　　她的桌子上堆满了碎屑的小物品，譬如发簪，糖人，私人信件，配饰等等，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带露水的玫瑰花。看到溦涯，女郎第一个露出笑容，一笑就露出整排牙齿，毫不保留，毫不遮掩，灿烂得让人有些恍惚。
　　唯一专心在案头工作的是一个低着头闷声不说话的大汉，他体型魁梧，粗壮的胳膊上是纠结的肌肉和暴起的青筋，听到溦涯进来也没有抬头，而是吃力地算着帐。还是清爽的早晨，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冒出了硕大的汗水。
　　只要看一眼人们都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带溦涯进来的人指着那老头说：“这就是大德分行的行长，古木平，这是从桐乡新来的会计，姓魏，魏名，叫他小魏就可以了。”他指着身后一个青年道。
　　古木平眯着眼睛，看见那个那叫魏名的高瘦青年，一身白衣，长得倒是挺帅——对他恭敬地笑，然后弯腰九十度鞠躬，诚恳礼貌的样子：“以后麻烦您了。”
　　“叫我老古头就行，”古木平喷出一口烟，烟直扑到溦涯脸上，但溦涯仍是睁大眼睛专心地听着。古木平用烟杆指了指锤脚的青年，“这是文杨，小样，”他开着玩笑，溦涯向文杨鞠了鞠躬，同样是八十度角，文杨脸色冷漠没有反应。古木平指着大汉：“梁越，大梁。”梁越抬起头闷声闷气得点了一下，又垂下头继续纠结，根本没看到溦涯向他行礼，溦涯也只在匆匆一睹间看到一张典型的打手脸，凶狠霸道，肌肉横生。古木平指着女郎，“胡月，有什么问题问她。”溦涯向她鞠躬，胡月立刻站起来回礼，一边大笑：“真是，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似的，太不习惯啦！”声音粗哑，语速很快，倒是出乎意料。溦涯笑笑：“以后麻烦了。”
　　古木平道：“还有一个管账的，钱舍，这会出去了。那个——”
　　“小魏。”溦涯急忙道。
　　“小魏，话我说在前头，大德虽然不比紫竹林，凰龙那边——我们也不敢去比，但是这地方偏！乱！活也挺多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喊累，也不要趁着血气方刚干什么出格的事。要多听老人言，毕竟这也是几十年的经验……”
　　说着说着，便絮叨起来。古木平抽着烟，说起了“想当年”，几个时辰过去，才把穿插着他个人荣辱史的规矩讲完。
　　大德分行溦涯不是没有听说过，大德在云氏财行中也颇有名气——只不过是臭名昭著。因为所处的地方时贫民窟，即偏又乱，被提拔的机会也少得可怜。来到这里的人可以算的上是后生等待了，等待前一任老死，然后才能做一把手。这个地方人员算得上入不敷出，简要来说，就是辞职的人多，补职的人少。
　　但大德的名气并不在这，因为地处贫民区，抢劫案时有发生，隔三差五就有人到铺子里闹事，近几年还有几宗会计遇害的惨案。因为抢劫杀人案不确定性太大，所以一般都成了悬案。
　　古木平的话是被那叫钱舍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打断，那人长着一副鹰钩鼻，眼睛很犀利，下巴尖尖，短小精悍的身体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老鹰——这种状态只有在涉及钱有关的问题上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溦涯面前，钱舍把买来的茶叶放下，然后从钱袋里一枚一枚掏出铜钱，一个一个排在扶手上，然后用拇指点了点数，佝偻着背退下了。
　　大德的业务并不算太多，当天早上胡月倒是很热情地跟他介绍。胡月虽然热情，但是相处不久，溦涯就发现她喜欢热闹的特点。
　　只要给她一个人，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都可以讲上一天半天。
　　这社会上有些人讲话，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并不一定要求别人倾听。但是胡月说话却是容不得别人开小差，一旦发现不对劲，立刻几个问题甩过来。
　　除了她，大德最活跃的就是一把手古木平，他一天也不做什么活，就是在椅子上回忆当年的光荣岁月。几个“想当年”，又几个“忆当初”，一天的时间就算过了。其它人，钱舍，梁越，文杨基本不说话，只是闷闷地工作，闷闷地发呆。发呆的时候表现也是不同的，钱舍喜欢把帐一分一毫地往细算，隔一段时间要摸摸钱币才安得下心。梁越发呆的时间几乎为零，因为那些数据死亡了他太多的脑细胞，有时猛然一抬头发现他怒目注视着账本……睡着了。烦躁的时候就粗暴地揉自己的头发，虽然如此粗狂，但他却始终不敢拍桌子什么的弄出大声响。文杨经常抱着双臂，幽幽地观察某个人，或者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溦涯的位置刚好在文杨旁边，他刚坐下来文杨就向他转过脸，丝毫不给情面地说：“你的脊椎安了弹簧吗？”
　　因为是新人的缘故，溦涯一个人担当了柜台。后面的人缩在里室里，看着他恭恭敬敬地忙碌着。对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不管高的胖的瘦的矮的，喜的悲的怒的乐的，一律奉上阳光牌清爽型的微笑，临走前还得说“谢谢”“再来”，他身上永远也使不完的精力与里室里德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小子，倒是积极得很。”古木平吐了口烟圈。
　　胡月笑着应和道：“毕竟是新人，对这一行还不太了解，过几天可能就恹了。”
　　“弓箭射的就是出头的鸟儿，”古木平嘴角一扬，“干这行的，小子，可要当心啊。”

　　一连几天，溦涯都是在极度忙碌的状况下度过的。
　　本来大德的业务也不多，但是份外做的事情就多了，比如说帮这个买点茶，帮那个讨点债，往返的地点一般相差几个街道。事情不算大但都很琐碎，不知为什么却觉得特别累。
　　溦涯跟逢初引交待了几天的情况，逢初引道：“刚进门都是这样的，现在先要把情况摸清楚。你有打听到什么吗？”
　　“我听胡月说，云憔风并不在杭州，这几天事务都是由几个亲信打理的。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集明会之前赶回来，”溦涯伸出筷子夹菜，两人正凑在狭小的充满恶臭的茅屋里吃饭，“集明会在前，很多事都要处理。大德最近也比较忙。”
　　逢初引看着他带回来的账册，皱眉：“云憔风那畜生不会把什么大帐交给大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溦涯，你太突出了，你的字。”他指了指账册前后文杨跟溦涯截然相反的字：“这种字太过漂亮工整了。”
　　“没有办法，必须要尽可能地引起注意，”溦涯道，“我……我总感觉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
　　“我知道，”逢初引叹了口气，“但是你这样会很危险的，一定。”
　　溦涯不说话了，只是夹菜。
　　逢初引还在看着账册，此时瞟了一眼溦涯，见他夹了个空，不由笑道：“你在搞笑吗？”
　　溦涯回过神，接过话：“是呀，你怎么知道？”一边迅速夹了菜吃下，却浑然不知其味。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了。
　　前几天他在接过古木平的茶杯时，明明是看准了，为什么接不住？最后还要一边拼命地鞠躬道歉，一边狼狈得在地上收拾残局。
　　穿过街道的时候，明明听到了马车驶来的声音，为什么脚却像是卡在地里怎么也动不了？最后像个傻子一样被撞了个正着，拖着腿向漫骂的车夫不停地道歉。
　　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四川，芙蓉城。
　　“归雨篷？”鱼贩子有些怀疑地追问，“现在都没有人问他什么消息，不过十多年前他是玉女津的头头没错，来往这里的船只都要经过他的眼。现在？四年前就不见了，有人说他还在成都，打渔为生，逍遥快活去了。”
　　他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公子，虽然极低的斗笠压住他的眉目，但丝毫掩盖不了其儒雅文秀的气质。
　　“如果你想找他的话，还是去望江楼找找吧，据说有人最近在傍晚的时候见过他在那儿喝酒。”
　　“谢谢。”白衣人欠了欠身，鱼贩子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迟疑着终于问：“公子是不是要找人？找十年前一个叫苏洵涧的小孩？”
　　白衣人回头看着他，鱼贩子突然有些慌神。
　　“是这样的，几年前也有人这样大街小巷地打听归雨篷的消息，挺街坊说找的就是叫这个名字的小孩，他们来头似乎很大……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清晨，溦涯就得拿着账单到西城区讨债。到了目的地，只见是一所废弃的旧宅，门口杂草丛生，破败不堪，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探访。
　　溦涯敲了敲门，但长久地没有人回应。溦涯轻轻推了推门，院子里寂静无人。突然，一个球向他飞来——
　　溦涯立刻双手接住了球，看见一个小孩正蹲在草丛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戒备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指了指手中的球，说：“你的？”小孩不做声，溦涯把球丢了回去，咧嘴一笑：“哥哥不是坏人，是来找你爹爹谈点事的，乖孩子，爹爹在吗？”
　　小孩见他笑得一派纯良，着实放松了。然后双手报臂作僵尸样：“爹爹被冻住了。”
　　“冻住？”
　　“嗯，坐在床上，连吃饭都要人喂，我都已经不用了哟——”
　　“亮，你跟谁说话呢？”一个警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溦涯转过头，只看见一个妇人挎着篮子走进来，责备道，“怎么能让陌生人进来！”
　　说着直盯着溦涯看，目光可以说是有点凶狠。
　　“夫人好，在下是云氏大德的人，这次来是想……”溦涯向她欠了欠身，礼貌彬彬地说。
　　妇人听完后，若有所思，但还是点点头让溦涯进来了。
　　两人说了一阵，溦涯了解到这债券的主人——就是那孩子的爹爹，半年前得了一种病，病发作得非常快，很快就不能起身了。为了治病，可谓是倾家荡产，如今这债确实是还不起了。
　　妇人看了看里屋，确定亮不在后，低声道：“不过……家里那位恐怕时日不多了，等他下葬以后，把房子抵押出去，应该是还得了得……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吧。”
　　一般说着一边强忍着眼里的泪花。
　　溦涯沉默片刻，好言安慰，妇人昂起头逼回眼泪，冲他笑笑。
　　“谢谢。”
　　说完亮在里面喊着她，似乎爹想要出来走走。溦涯向妇人欠了欠身，告辞。妇人赶忙向里屋走去，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似乎在找轮椅。
　　“外面的春光真是好呢……”
　　“是……啊……很……好的……天气……”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听到这话溦涯向后面看了一眼，后面仍然是空寂无人的院子，窗户上隐约有人影晃动，虽然模糊，但看的出来是在扶持。
　　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照出一片明媚灿烂。
　　他转过身向外面走去，他前脚刚走出大门，妇人就推着一个男人从里屋里出来。
　　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轮椅上的男人头歪向一边，身体已经枯瘦如竹，衣服空荡荡地晃动。他的身上就像结了一层冰，动弹不得，即使那样明媚的春光也化不开的冰。
　　脸上永远是那样平板的表情，直到阳光爬满岁月的皱痕。
　　运行在不同轨道的命运，就此，重合。

　　溦涯回到大德，只听见里面隐隐传来争吵声。胡月惊慌地冲了出来，一看到他便问：“大梁，呃——梁越呢？”
　　溦涯指了一个方向：“好像去东城跑单了。”
　　胡月立刻一脸完蛋的表情：“坏了，闹事的来了，你不熟先走吧！”说着就想推开他。
　　溦涯站着不动：“谁来闹事了？”
　　胡月还没回答，里面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溦涯和胡月立马冲到房内，只见一个毛发纠结衣服褴褛的人操叉着腰对栅栏里面大骂，地上是一地瓷碎片，柜台里只有文杨和古木平两人。似乎是那人对账册有疑问，认为大德分行吞了他的钱。
　　“你说的是哪一国语言哦，变态死老头。”文杨冷冷瞥了他一眼，继续看手中的杂书。
　　那人指着文杨吼道：“畜生——”
　　“畜生你骂谁？”毫不示弱地接上！
　　那人径直从坏掉的栅栏里伸过手，一把揪起文杨的衣领。文杨本来就属于个小类型，轻而易举便被拿下，和那人瞪眼睛瞪鼻子地对看。
　　“小子还想要你的眼睛吗？”
　　“大叔——你有睁眼吗？！”
　　文杨纯粹是以火上浇油为乐。
　　那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直接把他掐死。
　　这时，沉默得让人以为其本人已经睡着的古木平突然开口，依然是那副倚老卖老的腔调：“阁下可要想好了，要掐死的不是大德的一个小会计，而是云氏财行的人。等到了官面上，可不好说话。”
　　那人阴阴一笑：“大德？大德不过是云氏的一个垃圾分行，想必云老爷早就像把你们这堆蛀虫撤了！”
　　话音刚落，室内的气氛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
　　古木平缓缓把手中的烟杆放下，文杨抓住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胡月上前一步。
　　“哼，你们这些不懂从哪里来的小混混，流氓——”那人骂着正爽——古木平一副要站起身来以那种温吞的口气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看”的样子，文杨冒着自己被掐死的危险也要上演一出“士可杀不可辱也”，胡月眼睛即将喷出怒火而旁边的茶具很可能成为其行凶工具——溦涯赶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了“嘭嘭”地某种巨型动物奔跑的声音，然后门外的光芒被一个魁梧的身躯挡住，然后一个铁作般的拳头擦着溦涯的鼻尖径直往那人的后脑勺奏去。“砰”地一声，那人被重重锤到栅栏上，然后轰隆一声仰面倒下，脸面上全是栅栏的红杠杠，口中连吐白沫。
　　文杨跌坐在地面上。
　　梁越泰山压顶般坐在那人的肚子上，抡实了拳头就往脑瓜子上揍。
　　大德分行，四个人，就这样看着梁越连揍那人。
　　空气里充满了暴力的味道。
　　等到那人差不多没气的时候，古木平才放出赦令：“行了，把他扔出去，要扔远点。”
　　梁越像拎起一个沙袋似的把那人拖走了。
　　其余三个人若无其事的继续做事，胡月拍了拍溦涯的肩膀，安慰道：“这种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古木平的烟杆指向溦涯：“小魏，把碎片收拾好，再到朱雀路口给我买一份梅花包子来。”

　　一天将尽，但是钱舍却始终没有露面，胡月已经开始八卦他去哪里数钱的时候，门外突然走来几个捕快，为首的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古木平道：“阁下的手下钱舍行窃时被我们抓到，鉴于他之前有过前科，你们中哪个跟我倒县衙走一趟？”
　　大德分行的人面面相觑，古木平站了起来：“小杨，你跟我去就行。胡月，小魏，梁越你们等下关好门户。”说着慢慢站起身，一副□□老大的派头，推门出去。文杨一脸郁闷地站起来。胡月连忙道：“小杨，事完了以后领钱舍到白楼喝酒去。”说得稀松平常，一边的捕快忍不住沉下脸来。
　　溦涯事后才知，胡月、梁越、文杨和钱舍有到白楼聚会的习惯。胡月说完这句后推了推溦涯，冲他一笑：“小魏晚上有空不，有空一起去乐乐呗？”

　　白楼是杭州城最低档次的一个酒楼，却也是市民阶层们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溦涯到了那个地方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于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杭州城华丽的夜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
　　明辉万里，雾气笼罩在“月色”上，那座举手可攀星的高楼上隐隐传来缥缈的歌声，那隐约可辨的转轴拨弦声，让人产生“此曲只应天上有”的错觉。
　　比清城山，比天山不知要热闹繁华多少倍，仿佛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是不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对面传来一声叫唤：“小魏，你先到啦？真快啊，等得久吗？”抬眼，看到的是一身彩装像花蝴蝶似的胡月，朝小二打了个响指，小二立刻会意。胡月在他面前坐下来，笑着看他：“怎么，看起来很想家？还没问你是哪里人呢？”
　　“洛阳。”溦涯道，还没说完胡月就又打了个响指：“啊……洛阳！洛阳真是个美地方呢！洛阳牡丹！太美了~我曾经到那里看过一回，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富丽堂皇，你也应该知道的，‘花园子’，就是凤庭轩大人的洛园，里面的景色真是怀疑到了仙境！去过的吧？”
　　“去过很多回，”溦涯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回味有些自豪的笑，“要是看牡丹，一定得去那个地方看才有味。”
　　这时，文杨领着钱舍，梁越走了进来，五个人围坐在同一张桌子里。溦涯忙不迭地向他们微笑问号，三个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
　　刚开始文杨钱舍和梁越自成一堆，各说各话。溦涯只是笑着陪坐，不时和胡月说上两句。随着黑夜的深入，五个人渐渐熟络起来，溦涯慢慢地也可以自如地和他们说话了，他本人就很擅长交际，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摸透了四个人的脾性，就脑海里有的信息，随便一个都可以扯出一个话题。
　　当然，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场饭局的意图，他也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觥筹交错中，不时有几个绵里藏针的问题抛出来，想问他的老底，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回应，说得滴水不漏。
　　对于下午踢馆和钱舍被捕的事，却是一个字都没提。
　　“小魏呀，”胡月的醉意已经上来的，指着溦涯的鼻子笑，“你变成两个了？怎么会有两个一摸一样的你？嘻嘻。”话一说出来，胡月头“砰”地一声撞在桌子上。
　　梁越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就像是往一个漏底酒罐子不停地灌酒。胡子扎拉的脸已经发红，但仍然闷着不说话，叫旁人看一眼都觉得憋屈。
　　钱舍一口一口抿着酒，喝一口，在嘴里润一遍，然后再饮下去。这个晚上他显得有些消沉，别人也不敢找他搭话。
　　文杨阴沉着脸，喝酒，不是透过指缝打量一下裝得有些微醉的溦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当溦涯跟他说话的时候，又装作若无其事，冷静地回话。
　　然后，文杨站起来为溦涯倒了一杯酒，又举起自己的，招呼其它两位：“来来来，为我们的新伙计接风洗尘吧。以后，可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虽然这绳子挺烂。”
　　梁越、钱舍站了起来，四只酒杯准备撞到一起时，溦涯的酒杯莫名其妙地错开了方向，然后落下来在桌子上摔了个粉碎。
　　一时气氛有些僵硬，溦涯的手还悬在空中，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碎片。
　　“怎么连个酒杯都拿不稳？”文杨嘟囔了一句。
　　溦涯回过神来，立刻“对不起，对不起”地道歉，对闻声赶来的老板保证赔钱后，才坐下来。
　　“小魏，你不需要对他们这样，”钱舍慢吞吞地说，“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大德的人，就算没什么事，也会被敲诈勒索的。”
　　“对那种人，只能以暴制暴。”
　　“其实大德很有潜力，”溦涯斟酌着说，“虽然客源不好，但是发展的空间很大，也能做得很好。”
　　文杨哈哈大笑一声：“好有意思的笑话，我告诉你魏名，你才来几天啊？连酒杯都拿不稳的家伙，你可别是像今天去讨债的那家主人一样，得什么渐冻症啊。”
　　“渐冻症？”
　　“那家人当年也比较富有，人也好，肯跟大德合作。刚开始他只是走路走不稳而已，我们也没在意，便跟他签了贷款协议。可是遇到后来，情况越糟糕，不能衡量物体的间距，渐渐地话也不会说，字也写不好，最后整个人瘫痪成了具行尸走肉，可悲的是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家人为了治他的病倾家荡产，这笔款估计怎么也追不回来了。——虽然还有房子，可是她的房子抵押还了高利贷，还剩下多少给我们。”
　　文杨饮下一杯酒，颇有深意地说：“就是因为这笔追不回的巨款，我们大德也被坏运气找上了，本来还是个中规中矩默默无闻的小分行，这样一闹就臭不可闻了！切，才懒得管这个呢……不过奉劝你，做人不要做的太好，老天是不公平的，好人做得久了老天就得给你苦头尝尝。”
　　“砰”的一声，梁越这个闷酒罐子终于轰然倒地。
　　钱舍醉醺醺地站了起来，说是要去茅厕。半途中还和一个穿的珠光宝气的女人撞到。
　　“在大德，我们就应该是老大，”文杨看着钱舍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家伙，以前是个扒手，后来改正归邪来到这里，老毛病还时常犯。我嘛，嘴巴毒了点，得罪的人也不少。胡月，被一个男人甩过，名声不好，梁越以前是杀人犯……说起来大德里倒真没个清白的人，也怨不得衙门什么事都往大德上推。我估计照这样发展下去，集明会前我们就得就散了。”
　　溦涯喝着酒，突然道：“钱舍以前是扒手？”
　　文杨打量着他，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最后他说：“嗯，那家伙名气很臭，每次被抓到后都喊冤。不过呢，要说真的从他身上搜出赃物，好像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看到他的右手了吗？少了无名指。”
　　文杨压低声音：“那是当时他娘砍的。那事完了以后，他娘很快就不在了，本来还以为那个家伙会洗心革面，没想到不久他又为那事被抓。”
　　“老骨头知道钱舍的事，但是却相信了他——不过当时他来投靠的时候真够惨的，后面全部被狗咬烂了，一连几天都没有碰过米……”
　　溦涯若有所思。
　　“……不过今天下午他被抓，倒真有点冤，因为找不到赃物，衙门很快就放人了。我们来之前，还听说被偷的那个人找到了东西来着，我们还跟老钱开玩笑呢，老钱愣是没给面子，一句话都不说……”文杨止住了声音，钱舍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闷闷地倒了一杯酒。文杨指着酒杯的手突然移到溦涯脸上，转移了话题：“你呀……真是丑得叫我心痛。”
　　“说什么……”溦涯咧嘴一笑，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我的钱包怎么不见了！”
　　两人几乎同时望向钱舍，钱舍的手藏在桌子下，从溦涯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左手虚握着右手无名指应该在的部位。然后他把手拿出来，又倒了一杯酒，镇定自若地喝着。
　　“酒保，我的钱包不见了……”那女人招呼着酒保。
　　酒保跑上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旁边的小丫鬟的人立刻道：“夫人的钱袋不见了！”
　　“等一下……”
　　三个人自顾自地喝酒，文杨开口刚想说些什么，那个女人突然几步走上来，抓住钱舍的胳膊！
　　“刚才就是你撞的我吧！”
　　钱舍不耐烦地晃了晃胳膊想甩开女人，瓮声瓮气地说：“是。”
　　女人抓着钱舍的胳膊不放：“刚才我的钱包不见了。”
　　钱舍脸上的表情急促不安起来，甚至有些害怕。
　　气氛变得异常起来、
　　溦涯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今天我才从财行里取的银票，但是刚才不见了。”女人看了一眼溦涯，抓起钱舍想把他拉起来：“你出来！”
　　钱舍脸色很难看，死死抓住桌角不放。
　　周围的人渐渐被这一幕吸引，聚集过来，钱舍更加烦躁，跟那女人僵持起来。“哧”地一声，衣领竟然已经被拉开了缝。
　　溦涯赶忙分开两人：“不要这样，现在暂时还……”
　　女人把脸转向他，好像想从他身上求得证实：“也不是什么脚上的东西，是钱包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溦涯试图把场面冷静下来：“钱包不见了也不能说是他偷的吧。”
　　女人趁机把钱舍揪了起来，打量着低头不语的钱舍，用很大的声音解释道：“刚才我被撞倒时（他）很异常……”她直接看向酒保，示意其搜身。
　　酒保冲了上来，朝钱舍身上摸去。
　　女人指着他腰部肿起的一块：“扒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藏里面去了。”
　　酒保试图撕开钱舍的衣服，钱舍突然暴起，反抗起来。两人正搏着，女人立刻朝丫鬟：“彩螭，叫捕快！”彩螭点点头，有好事者已经跑了出去。
　　女人转过脸来继续责难。钱舍脸都青了，只是奋力挣扎着。
　　众人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还可以叫捕快，来头不小啊。”
　　“……好像她就是谈二小姐吧。”
　　“那个人！我下午刚见他从衙门里出来，好像是偷了什么东西。”
　　“那不是大德分行的钱舍吗？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回大德丢尽脸面了！”
　　文杨越过身想推推梁越，但梁越已经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溦涯还在澄清着：“也许掉到其他地方了。
　　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出于弱势的钱舍，肯定地说：“不！都找过了，没有。”
　　这时“撕”的一声，钱舍的衣服被拉开。众人的哗然声中他羞愧地扯上衣服。
　　头上悬灯刺眼的光芒下，众人清晰地看到了钱舍惨不忍睹的后背——肌肉呈暗紫色扭曲纠结，仿佛被什么啃过一样，偌大的后背竟然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女人不说话了，钱舍一脸痛苦，抱头蹲了下来，瑟瑟发抖。然后，在一片安静中，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哭了起来，试图把自己缩成地上的沙子。
　　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墙，都是陌生的视线。带着鄙视或者是不解，全都集中到灯光下瑟瑟发抖的黑影上！
　　溦涯看着他，一时竟有点出神！
　　这场景……怎么会那样的熟悉？
　　八年前，还是九年前？
　　一个大叔揪着清泗的衣服直往外扯，甩手就是一个巴掌：“是你偷的吧，是你偷的吧！”
　　正挣扎着，衣物就被撕开，皮肤袒露在空气里。大叔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面跳：“这是什么？”
　　清泗立刻把衣服扯上来，然后突然没了力气跪将下来。他从来没有见清泗哭的那么狼狈过，那种带着羞愧和耻辱，恨不得立刻从人间消失的表情。
　　溦涯突然伸手拉起在地上瑟缩的钱舍，一步站到他的前面，看着女人露出奇怪的表情，沉声道：“——都坐下吧，请不要再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