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台2》云韶杳

4、第四章~金银手~

　　几十米外便听见沸腾的人声，老工头领着溦涯向码头赶去：“县衙已经开始干预，但是还是发生了哄抢踩踏事件，同时因为道路堵塞船只无法通行——”
　　“留步——”溦涯停住，问，“我去干什么？”
　　“去帮忙……”老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溦涯露出犹豫之色，推辞地笑：“我……只不过是一个外人，不能真正了解这里的情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么可以越俎代庖？”
　　“……”老工头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看着他。
　　“要去当然会给你绝对的权利。”
　　溦涯盯着一脸了然的老工头看！
　　老工头亦目光灼灼，洞穿一切。
　　该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不是你一直等待的机会吗，”老工终于开口，“桐乡就是你的踏板！”
　　远处声音大了起来。
　　时机不等人，溦涯缓缓开口。
　　“就算要去——什么身份？”
　　老工头当即：“桐乡码头的头。”
　　“我会傻到做第二个小季——众矢之的的靶子？”溦涯摇手指，笑，“县衙没有干涉前还好，县衙干涉了那就另当别论……总之师出无名。”
　　“县衙的问题我会处理，原因不必细究……现在最紧要的事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两人会意地对视。

　　会场乱极。
　　溦涯与几个老会计了解了情况，很快理出了头绪。
　　暴乱是由聚宝钱庄清算陈年老账的纠缠不清引起的，这件事牵涉年代久远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必须压下。而云氏的改版和工钱的发放才是迫在眉睫的事，闹事的人拿了钱便可稳住。只有这两件事处理好，混乱才能平息。而且最好在午时前处理完，否则新东的船一到，事情就更加棘手。
　　跟江浙云氏和聚宝钱庄的人通过话后，溦涯走上了平台。有些人转过头来看他，大多数还在争吵。旁边的老会计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在喧闹中根本听不见。
　　老工头带着捕快匆忙挤出一条道，用手指着几个闹得最凶的人，捕快们立刻行动起来。
　　——这时人群里传来宏亮浑厚的声音。
　　平日里溦涯说话一直圆润温和，一如谦谦君子，但此时听起来是出乎意料的强势——丹田下沉，气势很足，声音能极好的收住，游刃有余之余，更显得稳重强硬如磐石。
　　一如宣布圣旨般的声音开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台上的那人站在那里就是个王，眼神沉敛而强烈。
　　他用那种煞人的口气说了一通话，说得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几个人撕打着被带离了现场，但没有人注意到，完全被台上那散发出强烈气息的男人吸引了！
　　他慢慢地说话，但每一句落下人群的喧哗就被压下一分——等他说完，会场已经鸦雀无声。
　　“……聚宝钱庄的事过于久远，急也不急在一时，况且大家比我更渴望公正准确的结果……聚宝钱庄的船就栓在那里，处理没结束前不会离开。
　　“关于云氏改版和工钱发放的问题……大多数人都曾将办理过金银券，分金券银券铜券。因为不管定的是那种都没交定钱，所以现在重新办理，银铜券到对面的茶楼办理，金券到码头平台办理。
　　“因为这次情况特殊，需要重新确认身份……所以不无论是谁都要拿出证明自己身份的契约票据，没有证明免谈。拿了证明和票券的人，到这里登记领钱——再有闹事者就像刚才最积极的几位仁兄一样，交给菜市场。”
　　人们四处张望，果然发现少了好几个人，想起最后那句半玩笑半严肃的话，不由都变了脸色，觉得台上这个平常嘻哈的人变得遥远陌生。
　　溦涯又补充了一些事，每句话都考虑得细密周到，讲得简练精到，连工人自己没考虑到的事都安排好了。但他并没讲太多，只说了主要的。
　　大多数人证明还在家中不得不回去取，随身带着的人还得办好金银券才能领钱，熙熙攘攘的码头一下子空出不少。
　　老工头在人群中笑了，笑得高深莫测。
　　溦涯把事务一件件分配下去，让说话粗鲁但当机立断的人办理登记，办事细腻却优柔寡断的人处理后台或是协助。虽然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但基本都挑对了人。各人各司其职，努力做到井然有序。
　　片刻后，码头的人多了起来，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
　　溦涯快步下台，因为铜券和银券的人最多，所以楼里专门设置了看守。大家盼钱心切，空气虽然浮躁，但经过一晚上折腾，虽然有待燃的柴，却没人有力气做火星。
　　溦涯走了一圈又交代了一番便走了，回到码头已经开始有人领钱了。
　　争论声陆陆续续响起，吵闹声让人脑袋发疼，好在一切都在进行。
　　老工头看见溦涯走了一圈后便向挤成一团的船只走去，走在前面的小赵已经开始飞奔，溦涯走得虽然快但并不失稳重。
　　怒气冲冲的船主立马围住溦涯，比手划脚，面部表情很吓人，甚至有人试图揪溦涯的领子，他就站在那里同时跟五六个态度强硬的人说话，面色不改，句句在理的样子，老工头颔首嘴角的笑意愈发隐晦。再过一会儿，
　　小赵站在溦涯的旁边，一脸的担忧已变成一脸的崇拜。片刻后来势汹汹的船主面色和缓，再一刻钟，开始讨论如何安排航道，又一刻钟，船主们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船主离开的时候，溦涯还很有礼貌地鞠躬相送。
　　货船移向港口，首尾相连地挨在一起，密密麻麻挨着，让出航道，非货船但需休整的船暂时到下游的村民聚集点集中。
　　小赵觉得这一过程中溦涯没有说多少话，但是每一句都说得让人无从反驳，声调和语速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也不像刚才那般严肃，给人深深留下精明而圆滑的形象。
　　——这个男人，真是有了不得的话术。
　　会场虽然有序了不少，但是就像一台经久不用的老掉牙机器，虽然有完整的运转机构，但是桐乡的窄小忙乱和来往船只的频繁复杂，让它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拥挤的会场蔓延着火药味，不时还会爆出星火，好在被及时的摁灭。
　　这般忙乱，可是不到一个时辰，票券发放完毕，工钱领完，除了最后清算时发现有人多拿了钱，一切还算完美。会计们甚至开玩笑说，多要总比少要好。
　　日暮时分，桐乡的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倦鸟归林，乌鸦还巢，炊烟袅袅，前一天哄抢的暴乱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但还是有人忙碌着，溦涯不得不留在码头商讨聚宝钱庄的问题，过程本身是纠结的，好在桐乡只是个小镇，等到华灯初上时，事情总算有了眉目，而剩下的事溦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插手了。而后云氏财行请他们吃饭，回来时老会计们开始跟溦涯依依惜别。
　　“唉，明天就走了呢，要是再出什么乱子去哪里找你啊。”一人搭着溦涯的肩醉醺醺地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溦涯哥还有这一手，做苦力还真是屈才。”
　　溦涯根本看不出喝过酒，他笑着说：“还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要是没有前辈的帮助，我最多只能喊两声然后被人踩死。”
　　私下和同行在一起，溦涯又变回了有些脱线的气氛制造者，但不管在怎么样的场合，都是众人围绕的中心。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突然有人悠悠叹道：
　　“溦涯那么有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出来，这样也不会那么乱，小季也不会死……”
　　沉默袭来，那人喝醉了酒浑然不觉，仍然搭着溦涯的肩膀嘟囔：
　　“溦涯，到底是什么来头……总觉得……总觉得看不透你……甚至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说什么？！”立刻有人拉住了那人的衣衫。
　　“……故意等到……乱得无以复加…………”
　　“你醉了！”有人大声地训斥，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摆弄袖口。
　　“昨天晚上溦涯找过小季，小季拒绝了，”有人赶忙解释，“等到小季去请的时候，溦涯已经睡了，根本不知道外面乱成什么……”
　　溦涯停住脚步，众人看着他：“——你们先走吧。”

　　室内光线昏暗，中间停放着一口棺材。
　　周围连黑布都来不及挂上，门口甚至还贴着喜庆的窗花。一切的一切都凸显出这场逝去是那般意外和不和谐。
　　烛火照亮小季娘亲强忍悲痛的脸，两人相对无言。
　　“可以在这里留到半夜吗？”溦涯打破了僵持。
　　小季娘亲眼泪立刻流出，她捂着嘴颤抖道：“溦涯君……是个好人，谢谢……”
　　“小季不经常说你，但是我知道那孩子一直在意着，”平定下来后小季娘亲道，“溦涯君，是那种走到哪里都闪闪发亮的人……虽然小季平日在人群中不算显眼，但是并不甘于沉默……这孩子……总认为自己有能力，只是没有人赏识。跟别人去喝酒若是插不上嘴，回来就一脸沉闷，溦涯君来了以后，被掩盖的的感觉很强烈。”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小季是读过书的，在桐乡里没几个人比他读的多，久而久之就有了莫名的优越感……因为一直呆在小地方，没见到外面的世界，见到的也只是为利奔走的商人……但是溦涯君不同，溦涯君见识很广学问也深，还能和周围的人处的那么融洽……对于小季来说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自从溦涯君来了以后，小季一直暗自努力，却怎么也拉不近和你的距离……昨天他得到那份工作，笑得像个抢到宝贝的孩子……一边高兴又一边害怕……因为溦涯君只要勾勾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
　　溦涯沉默着没有说话。
　　“说这样的话很失礼……虽然……虽然很感激溦涯君来看小季……但是……作为小季的亲娘，还是会忍不住怨恨你……怨恨你……为什么不来早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
　　溦涯从小季家出来后，街上月色如霜。
　　“希望今天说的话，没有对溦涯君造成什么困扰……溦涯君不必感到内疚……”
　　他还是想起了之前的事。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遇到过，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在赞美之词中听到“讨厌你”对他来说还是很刺耳的事，那人好像是在洛阳书院的同窗，彼时清泗来书院找他，听到这话就跳了出来，冲着那人说了很重的话。
　　“……这种人没有能力，只能靠说来出恶气。”
　　“你呢，你怎样觉得？”
　　“哦~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我？……我虽然觉得哥很强，但是我也很优秀啊……反而因为哥一直在我前面，才让我一直有奔跑的冲动，要说真的，我不觉得你比我厉害多少……
　　“所以哥不必在意这种事，只有不够强又不肯努力的人才会这样。为了让他们看到，哥应该更加努力变得更闪耀才对吧？”
　　……

　　回到住处，灯光未熄。窗上映出一个老人的侧影。
　　溦涯在门口停了一会，推门而入。
　　老工头坐在炕上抽着旱烟。
　　溦涯坐下：“明天跟我一起去吧，怎么样？”
　　老工头斜斜看了他一眼：“云氏竟然同意？好大的魅力啊溦涯君，终于觉得你开始像庭轩的儿子。”
　　听了这话，溦涯神色多了份敬意：“要喝茶吗？”
　　老工头点头，溦涯开始沏茶。
　　虽然茶叶伪劣茶壶粗糙，但是沏茶的手法确是非常标准，更有一种随性的独特优雅。老工头看着他完成一系列动作：“还以为你已经把在洛阳学会的东西忘记了，只会说些笼络人心的笑话了。”
　　他保持跪的姿势，奉上茶，“听起来是一位故人。”
　　老工头接过茶，抿了一口。
　　“知道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但知情人都保持沉默，关键人物集体失踪，当年鼎鼎大名的天下谁人不识君凤庭轩如今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词……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吗？”溦涯试探着问。
　　老工头悠悠吐出白烟，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
　　“……逢初引，你父亲的最忠心的仆人，现在还能找到的关于当年那件惨案的唯一知情人。”

　　第二天不出意料地来了很多人，溦涯自然是得体地回了一句又一句，终于得以上船。临行前，他没有在人群里发现小季娘亲的身影。
　　春风送暖入屠苏，空气中仍残留着严冬的丝丝寒意。送行人的脸渐渐远去，唯见缥碧色的河水，不停地向东奔流就像他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的辗转。
　　也许除了洛阳，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安心。消失的桐乡，虽然在那里也曾有过温暖的回忆，但最终还是从舞台上匆匆散了场。
　　花朝节后，河上吹来令人无比惬意的风，牵起他的发和衣襟，隐隐有当年扬帆出海的意气风发。
　　与逢初引一宿谈话后，他似乎又回到当年的茫然懵懂，一切似乎都要重新开始：一些人要重新面对，一些路要重新走过。
　　河岸的柳长出新芽，一行白鹭，两个黄鹂，嘉树浮烟，远岚碧流，组成一幅写意的水墨山河。此刻，就连溦涯自己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又将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此时是熙宁四年二月初三。
　　此时是洛阳凤家那场大火后的第十四个春天。
　　小船沿着河道缓缓进入运河。
　　此时距到达杭州城还有七天。
　　此时距杭州集明会的暗潮汹涌还有一个月。
　　此时距秣陵试剑大会的风水惊变还有三个月。
　　此时距他踉跄着行走终于跌倒永远站不起来还有六个月。
　　此时距他大张着嘴巴却痛苦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还有八个月。
　　谁也不知道结局——
　　一个向南走，一个向北走的兄弟二人，在短暂的交错后便走向了再也无法会面的两个世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若说西湖是杭州的星眸，那京杭大运河就是杭州搏动的动脉，为杭州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和繁华。
　　江浙云氏财行凰龙分行，身着宝蓝绸衣，五根手指头都戴满戒指，杭州南塘大盐商朴阀刚一进门，立刻有人迎上：“朴老爷，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会客室精致绮丽，游丝轻转，红烛垂泪，海棠花正艳。
　　轻纱遮垂，眼波流转。美人如梦。
　　“朴阀见过云展屏云小姐。”朴阀深深鞠躬，忍不住抬眼朝她看。
　　女人礼数周到地行礼，朴阀叹道：“看来市人的言语不可轻信。”
　　女子开始沏茶，姿势标准又优雅，语气柔和不失端庄：“市人说了什么让朴公子困惑的话吗。”
　　朴阀摇了摇折扇：“止增笑耳罢了，总之我亲眼所见的云小姐端庄优雅，想必这次合作会是很愉快的经历。”
　　“公子见笑了，”云展屏端起茶盏，“请。”
　　“请。”

　　出来时已经是午时，侍女春香看见朴阀摇着折扇笑容可掬地离开，立刻走进去。刚跨进门就听见簌簌作响声，进去一看，只见云展屏已经换回了方便行动的红衣，此刻正用红绳纠着头发，见她进来，语气竟是与刚才完全相反的冷冽：“什么事？”
　　“有人来踢馆，紫竹林分行，小赵快撑不住了。”
　　云展屏点头，一手扯下挂在墙壁上的藏刀，头上的红绳帅气地甩出漂亮的弧度：“跟我走，路上把事情说清楚。”

　　紫竹林分行，胡子扎拉的大叔扛着一袋米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胖大婶挥舞着一沓票据在一旁不停插话，两个瘦高青年坐在墙角散发怨气。一个小屁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通往柜台的小门不断有人出出入入，终于“嘭”地一声桌上的花瓶摔到地上碎了！
　　所有的混乱，止于小赵发现救星般的喊声：“云姐！”
　　所有人看向大步跨进厅堂的红衣女子，在这乱哄哄的气氛中她就是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只见她柳眉一挑，杏目一眨：“有什么事，跟我讲。”
　　春香在旁边看着云展屏解决纠纷，第一次觉得同时和五六个人说话的人是多么厉害。

　　午时，云展屏从紫竹林分行走出，春香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云展屏回头道：“告诉义父，中午我不回总行。”
　　走到半路，天空突然滚来一团乌云，大雨倾盆而下！行人们狼狈地往屋檐下跑。云展屏嘴角一扬，“嚓”地一声紫竹伞在她头顶旋转着打开，将瓢泼大雨阻挡在外。
　　走到半路，突然屋檐下传来一声：
　　“展屏姐！”
　　只见一个鹅黄衣服的小丫鬟正瑟瑟地躲在屋檐下，手腕上拿着一篮新买的针线。云展屏大步走过去，小丫头可怜兮兮地说：“展屏姐，你果然带伞了~雨那么大，可是我又要急着赶回去……”
　　“知道，我刚好顺路，”云展屏直接伸出手肘，“挽住我！这伞小，别被雨淋到。”
　　小丫鬟赶紧挽住她的手，然后很熟络地调整自己的步伐好跟上云展屏的速度。
　　走了一段，云展屏打趣道：“琳儿，你走得好快啊。”
　　琳儿嘿了一声：“因为要配合展屏姐的速度啊。”说着感慨了一下，挽紧了云展屏的胳膊，“展屏姐真是让人倚靠~”
　　“是啊，”云展屏直言不讳，“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男人。”
　　“嘻，展屏姐太强了，还有谁配得上你。”
　　“我也这么觉得。”

　　杭州西湖畔的竹林精舍，恰如西子眉黛上的一点。
　　“我回来了！”云展屏推开家门便倒在藤椅上处于半瘫软状态，屋子里没有人回话。
　　云展屏睁开眼一看——香蕉皮，龙眼籽，吃了一半的桂花糕，留了三五天的南瓜粥，似乎连续一个月都没有洗的碗……无规则地分布在桌上，地上，墙角，藤椅上。
　　云展屏痛苦地闭上眼睛，站起身，推开门。里面立刻飘出一股烟雾，她嫌恶地闪到一侧，斥道：“云逍，在家闲了那么多天不会打扫吗！整天除了抽大烟你还会做什么！”
　　榻上的一个人端着烟杆站起来，似乎很是畏惧，但是又强撑着不理她。
　　跟这个房间比起来，外面简直是天堂，里面已经达到了乱的极致。
　　云展屏直接走了进去：“闷死了里面，以后除了睡觉你的房间不许关门！娘呢？”
　　男孩屁股下的被子被一股蛮力抽了出来，他看着云展屏开始动手整理他的被子，忙道：“娘估计去西湖玩了，下雨回不来了——你别扯！”
　　“又是跟着不认识的男人去玩吗？去了四十年还不够？”
　　云逍切了一声：“我快中午才醒，只看到字条没见着人——说来还有人在西湖里住了一辈子呢，倒是姐姐，住在旁边却一次没玩过。”
　　云展屏打开窗子，差点被灰尘呛道：“以为我像你们那么闲？你也小心点，那山水是好的，但不要被迷得陷进去了！”
　　云逍嘁了一声不再理会，看着云展屏动手清理，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扭扭捏捏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废纸，整好放了一年却崭新如初的书籍，不期途中和云展屏撞上，云展屏没好气的对他说：“不用你来！去弄饭。”
　　云逍赌气把手中的书摔了下去：“好好地发什么脾气！”大步出去，气氛冷到了极点。
　　“……”云展屏沉默了一下，“膨”地一生把整好的书重重放在书架上，书架颤抖着几乎倒下，与此同时，厨房传来了锅头“呯”地摔在炉子上的巨响，遥相呼应。
　　所谓的“杭州第一速”不是盖的，很快云展屏就把屋子弄得八九不离十，气氛仍然僵硬，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音。
　　云逍坐在桌盘闷闷的夹起蛋黄放在碗里，突然气的用筷子拼命戳着蛋黄，戳得蛋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外面却传来云展屏银铃般咯咯笑声：“哎呀你太客气了，是我们有错在先，还送这个……怎么好意思呢，晚上？晚上还有事呢……”
　　云逍头上如外面的天空一般，乌云密布。
　　云展屏拎着一篮子黄蜡李走了进来，见到饭桌上的蛋炒饭，笑容立刻消失声音虽然平静但听起来口气像是在质问：“又是蛋炒饭？”
　　云逍别开脸犟道：“不吃拉倒。”
　　云展屏坐下来自己盛了饭，努力调整表情，缓和语气：“忙了一个早上，回来还要待见你这副死样子吗？”
　　“累？”云逍气还没消，“累怎么不早点找个男人嫁掉啊？”
　　云展屏柳眉倒竖：“这么对姐姐说话的吗！”
　　“你义父不就是江浙财行的老大云樵风吗，你还用那么辛苦？自找苦吃，晚上还要去挣那种钱——”
　　“喂！”云展屏重重放下碗，“云、逍！
　　云逍不禁被她的气势慑住，小拇指颤抖起来。
　　“你还没有断奶吗？！”
　　“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独立二字怎么写，除了寄人篱下还会干什么？”云展屏斥道，“以为拜了义父就万事大吉吗？义父给了我们命便应对他心怀感激，在财行帮忙是为了报答不是挣钱！不接受提拔是为了在前线帮更多的忙！自己的命还得自己挣，知道吗？”
　　“是，我就是寄人篱下！”云逍实在受不了这种说教的口吻，“啪”地一声摔破了碗，“我就是那只蛀虫！既然如此看不起我干嘛还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不好吗，我高兴，你也轻松！”说着拂袖而去，撇下脸色苍白的云展屏，“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下午，江浙云氏朱雀大道总行，又有人来找云展屏。来人是一个清贵的锦衣公子，理事迎了上来，笑道：“安公子，有何贵干？”
　　“我想找云展屏云小姐，”来人说话温文尔雅，“不知……”
　　理事露出为难之色：“桐乡出了乱子，小姐现在很忙……公子，有预约吗？”
　　“预约？”安公子吃惊地反问！
　　两人正无言，春香撩帘进来，看到安公子立刻笑着拉进来：“安酒公子是来找小姐的？跟我来~”

　　别院，回廊。
　　春香试探着：“公子来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吗？”
　　“是的，家父对于云小姐非常喜爱……”说着一个回转，镂花窗旁处理文件的云展屏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虽然皱着眉头，但在一片光晕中如鸢尾花一样夺目耀眼。
　　脸型很小，眼睛睁大时像小鹿，细眯起来却成了一单一双眼皮的凤眼，睫毛短而别有魅力，鼻子挺且翘，逼近了可以看清右脸颊平常看不清楚的疤痕，下嘴唇较厚。下颚尖尖，线条非常漂亮，连同性感的锁骨一起，像是被神亲吻过一样。
　　“我们小姐……”春香正说着，云展屏突然向后一靠，似乎是半悬着椅子伸手到后面的书架上要资料。安酒这才发现，这间房非常符合云展屏的风格——房屋很小但东西繁多，东西繁多但都整整齐齐，方便拿取，而对窗的书桌上只排着笔墨纸砚，清清爽爽。
　　而且这注定不是幽静无人的深闺，不时有人捧着账本进进出出，有时还要在窗边讨论。安酒和春香就这么看着她机器一般疯狂地运转，不断有人拿没理清的报表给她，又不断地拿批示出去。
　　当第九个人出来时，安酒忍不住看了上面的批示一眼——云展屏写的字几乎一笔连过，和张芝的草书有得一比，而个别字急起来却写的歪歪斜斜像个孩子，透着几分急躁。而下人们面无异色，想必是对这种独特的风格习以为常。
　　安酒：“……”
　　看着她奋笔疾书，是人都有些不舒服——自己是不是太闲了。
　　这样明媚的春光，这样好的天气……
　　这时一个领班带着个丫头走进来，不知说了什么，云展屏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
　　然后她用非常官方的口吻说着很严厉的话，说到最后小姑娘都忍不住哭了，哭到云展屏露出了不耐烦和无可奈何的纠结表情，挥了挥手让领事把她带下。然后又恢复了忙碌的状态。
　　那样忙着，有时也会放下笔看着远方，似乎在沉思什么。
　　没有那种死拼的较劲，那张脸就像孩子一样单纯，人们才会意识到今天她才刚满二十二岁。
　　春香连忙解释：“小姐处的位置是整个财行最忙的地方，而且丁点大的事都要她亲自解决……”
　　安酒：“……这我知道。”
　　春香：“要不要我去叫小姐，她的事就快忙完了。”
　　安酒：“……不用了。”

　　把一天的事情忙完后，周围暮色已至，蟋蟀声渐响。云展屏伸了伸腰拉直身体——她的腿很长，身高在女子中也是令人羡煞的，而且房子本来就小，所以出现了手可以碰到后面墙壁的场景。
　　出去关门的时候，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她骤然瞪大了眼，然后眉毛痛苦地纠在一起，捂着胃部蹲了下来。因为周围很静，可以听到她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远处传来脚步声，云展屏立刻挣扎着站起来。来者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见到云展屏就欣喜地迎上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苍白的脸上沁出的冷汗：“云姐儿别走！小姐让我告诉你，今晚她要请你吃饭，但是饭后你要陪她逛街。”
　　“这个恐怕——”云展屏正像找个理由推辞，丫鬟却道：“老夫人也希望三小姐和云姐亲近亲近……而且谁不知道云姐出手，货物掉价呀。”
　　云展屏沉思了下：“我还要回家……八时街口见好了。”

　　丽人巷，繁华竞逐，纸醉金迷。
　　首饰铺，三小姐云茵指着一串银链：“这条链子我喜欢~”
　　老板娘听到立刻凑了过来：“这是大理国苗族匠人亲手打造的，看这成色……”
　　云展屏接过链子掂了掂：“比二手的链子还要轻，银色是镀上去的吧。”
　　绸缎庄，云茵抱着一丈紫绸转圈：“这件紫色的绸带和我的黄色纱裙配不配？”
　　云展屏摇手指：“现在已经不流行这种复古花纹了，而且这样搭配衬托不出茵儿的气质。要我看，不妨试一试那粉色的，我最近手上刚好有条手铃很搭。”
　　云茵在镜子面前打量这自己：“不错！但是后面的裙摆会不会太长了……”
　　“那个倒不是问题，”云展屏托着下巴仔细地审视，“依我看，倒是后面裁出来的效果不够轻灵，袖口的纱花显得多余——不过都是回去一剪刀的事。多少钱？”
　　“太贵了……”云茵皱紧眉头，求助地看着云展屏。
　　云展屏直接说了一个价，姑娘难看地露出笑容：“你看这手感多好……”
　　云展屏也在笑：“哎呀，我也是管绸缎的会不知道行情，这个价已经是给了你油水了。”
　　“不行，店里有规矩不能杀价。”姑娘推脱。
　　云展屏没有理会她：“叫你们的老板娘来。”
　　不一会，锦绣庄的老板娘花枝招展地走过来，云展屏熟络地跟老板娘寒暄着，不一会说到正事，老板娘露出为难的色彩：“这料子是有名的苏绣，确实不能再降了，再降我就得关门。”
　　云展屏：“我不知道你？这衣服十两银子成本，二十两够你赚了，四十两的话跟那些冤大头说。”
　　云茵看着两个女人在那里打太极，虽然一脸笑容但是话里锱铢必较，火药味极浓。但是很快云展屏的笑变成了胜利在望的微笑，老板娘的笑变成一脸苦笑，最后：“二十五两银子，不能再降了，还是看在你我老交情份上。下次多带些人来。”
　　云展屏显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她话锋一转，指着刚才看中的一件首饰道：“这手链一起要了，给个便宜点的，一起三十两怎么样？”
　　老板娘：“三十五，这链子是原大师亲手打的呢。”
　　云展屏：“你跟我做五两银子的交易吗？……”
　　就这样拆台安抚撒娇配送试探无奈犹如一场商业大战后，云茵拿着花了三十五两新衣服新手链外加一只珠花挽着云展屏出了锦绣庄，背后的老板娘陪笑含泪相送：“慢走啊~下次再来啊~”
　　“云姐，这个价格是不是太低。”云茵立刻向她学习。
　　云展屏成熟老练的说：“这就是商人，别看她似乎做了巨大的让步实际上还是赚到了成本的三四倍，像这种衣服对外的价格一般是原价的四五倍。你想杀的话，第一口先砍一半再说，这样才有余地跟她周旋。”
　　“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刚才的气氛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茵儿，”云展屏无奈地笑，“当时说话是有些激烈，最后还不是笑着把我们送出来了。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我也算是锦绣庄的老顾客了，大批的订货都是从这里直接提，每次也都有介绍新朋友，我们之间没有谁亏谁赚的问题，而且这次我已经给她留了余地，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劲敌好吧。”
　　“听起来不错，教教我吧。”云茵变成了星星眼。
　　“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重点在你要会说话，知道换个让别人听起来舒服的说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云茵身子突然一抖，停住了！云展屏抬眼来正好看到一个紫衣丽人带着一群丫鬟迎面走来。
　　“哟，原来是云氏钱庄的云姐儿和三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