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枳矣

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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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遇见她，是在凡尘。
　　那年春光正好，人间王都烟柳春色满，小桥巷陌，繁花锦簇。湖上烟波浩渺，远山隔了翠黛，偶来的酥雨细幕里，十里如画。

　　自龙君一役之后，神魔两族便陷入一种诡异的胶着，虽不再起正面冲突，但是各种明里暗里的斗法和场外招施展不断。
　　那日，我被族中安排去凡间给十万大山那些中立的鬼怪精灵带话。无非是招安那套，听闻魔族前几日招降了罗刹一族，天界自然不甘落后，于是便有了我这一遭。

　　完成的嘱托后，恰巧路过沧江，我兴致使然便折了一枚柳片，化扁舟一叶，一路浩荡，天地悠然里，行过山水涧流，最后竟于淮水夜色里醒来。

　　人间尚未遭受神魔争斗的波及，淮水岸边人流如织，千百盏明灯汇出灯道，仿佛星河坠落人间。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支颐坐于船头静静观赏这番难得的景致。
　　天上人自然有万千方法炮制出更美的景象，却无论如何少了凡人的真挚，酸甜苦辣，红尘百味，似苦皆甘。

　　水道两边皆是老老少少的放灯人，河灯挨挨挤挤随波漂流而去，我的柳叶小舟则挨着这些漂亮的河灯艰难前行。
　　茫茫的夜色里，我于舟上，舟行水中，行灯里；亦如我行水上，行灯里，此情此景，倒是有几分意趣。

　　船舷悠悠划过水道，划带走岸上人绵绵相思，旋转着，消逝于水底。水波又带着数不尽的情愁汇入茫茫洪流，汇入海天相接的尽头，星星点点再看不见。
　　直至夜风乍起，青丝掩住了岸上人半面芙蓉，半生心事……才叫人恍然惊觉，依旧身在人间。
　　黄昏后，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何人泪湿春衫袖？人间诗人说的可是这样一番光景？

　　鬼使神差，我伸手于水中救起一盏骤燃花灯内置放的许愿牌。
　　那本是普普通通，再是平凡无奇不过的一盏河灯，但我却怎么都不忍它内里放置的许愿牌就此烧毁。
　　我甚至不知道许愿牌上写了什么，只是无由来的一种感觉。

　　等到手里拎起着这方木牌，我方才模糊察觉岸边的一道视线。远远望见是个姑娘，她盯着我手里的灯，眼里不似周围女子看我的羞怯。
　　我想这木牌，这骤燃的花灯应当都是她的，我合该物归原主才是。但是好奇心来得凶猛，我实在想知道这位姑娘的心愿。
　　于是我一边驱使着我的柳叶舟朝着岸边漂去，一边往这挂了手编穗子的许愿牌上悄悄看了一眼。

　　“朝闻道
　　夕死可矣。”

　　七字，上下两排，字迹隽秀，锋芒初绽。
　　很漂亮，穗子编得漂亮，字也写得漂亮。

　　我又抬头望她，灯火阑珊里，面容仿佛是模糊的。于是我又将柳叶船驱近了些，再近些，直到近无可近。
　　在将许愿牌递给她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原本稳稳递出的木牌翩然而下，坠入水中。而再回过神时，我已然从舟上翻入水中去寻，却怎么都寻不见。
　　许是我在水下的时间太长，她开始焦急，隔着一幕水影，她唇瓣开开合合，似乎在呼喊，似乎在试图将手伸入水里够我的衣角。
　　或许是怎么都没能够到，于是她最后竟也轻轻一跃，跳入水中来救我。

　　那时天边烟花绽开了湖心月圆，她衣袖裙带被水波盈盈带起，扬在阑珊的灯影里。
　　在她身后星火落了满天，煌煌缀于她发梢眉眼，又似惊鸿，若擂鼓，落于我心底，从此势如燎原。

　　此后即便隔了千百年的时光，我一直都记得，那年春光正好，人间王都烟柳春色满，繁花落尽河川，湖上烟波浩渺，远山隔了翠黛，十里如画，如她。

　　她那时是个捉妖师，行遍西洲万里，以捕杀镇压恶妖为生。
　　那日在我欲将许愿牌交还与她，最后却为她所“救”之后，我便忍不住随口扯了个下山历练的名头，与她结伴，迟迟不愿离去。
　　她艺高人胆大，也不惧我到底有何目的，结伴几日之后也默认了我的存在。

　　这天她接下了一单委托，去往毗邻的城池除妖，期间需得经行数程山水。我与她在深山密林中穿行，闲来便聊些话题。
　　这次我们恰好聊到她为什么宁肯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愿找个门派修习的事。
　　她修行天赋奇高，在剑法上亦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造诣，但少有门派愿意收她，因为她众所周知不服管教的个性。
　　不过她也不在意，只道：“我想修的是道，他们却只教修仙。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愿成仙……？”我有些好奇。
　　“也不能说不愿成仙，成仙挺好的，青春不老，容颜永驻，强大的法力，超然的地位……这些都很好。”她答得坦荡。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但是我总觉得我生来不是为了成仙的。”
　　“我不愿在山门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般静修。”
　　“我想看看这人间……”
　　她眸光熠熠，在偶尔稀疏的枝叶间落下的尘光里流盼生辉。

　　“只是看完之后，又做不到对这世间诸般苦难不闻不问，所以便索性当个捉妖师了……”
　　“兴许这便是我的道也说不定呢。”
　　她一边拨开前方遮蔽道路的枝桠藤蔓，一边笑眯眯说道。

　　我闻言却一怔，忽然想起当年她在望乡台遥遥望来的那一眼，想起龙君的话。
　　是了，她是为了救世来的，即便忘却了所有记忆，即便身处凡尘泥淖，她的初心矢志，不曾相负。

　　可与她相处越久，我便越发惶恐那一天的到来。
　　我时常思索，三界自成维度，神界与魔界交战并不影响人界，为何她当年会有那样的预知？天地间的大劫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示警罢了，我仍然可以陪她安稳走过这一生。
　　直至神魔两界战火再起，我接到族内传令。

　　可令我惊讶的是，此次战火的起源却并非两族争斗。

　　这世上既有如龙君，如她这般愿意殉世救世的神明，便也有心障难破而堕世的神明。
　　堕神超脱三界之外，每每降世，便是天地一场浩劫。
　　神魔两界自知无力回天，难得携手，一同将祂放逐人间。人间有天道压制，腥风血雨难免，但不至于在神魔二界般，全无敌手。
　　族内传令与我，便是告知我尽早回去，为了防止堕神重回二界，神魔即将封界。如若赶不上，兴许便天上地下再无归期。

　　我收到如此传令时，怔然良久，仿佛那把悬垂于心上的刀刃终于劈下银光似雪般的一斩。

　　而后事情的发展，与我所料的并无二致。
　　她与堕神两败俱伤，最后以身证道，镇堕神于苍山。
　　而她所剩无几的神魂，也被堕神困缚于一段循环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那日临别前，她安静地看我很久，眼眶中难得氤氲了雾气。
　　“抱歉，陆瑀，我这一生自认问心无愧，对得起这世上所有人，却唯独有负于你。”
　　不为苍生，不为她己身所背负的命运，她此刻的眼泪单只为了我。
　　我抱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只和她约定。
　　“没关系，我们只是要分开一段时间而已。”
　　“等你回来时，我许是已化龙，可乘奔御风，日行万里。”
　　“到时候，我便带你遨游天地，去九重天上一观，可好？”
　　“嗯，那说好了，你要等我回来。”
　　“嗯，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我知道，她爱我，但也爱世人，爱众生。
　　这一刻，我不单单是她所爱之人，我同样也是她所爱世人，所爱众生。
　　她自己站在水里，却仍然固执地要将所有落水之人一一救起，要将我渡往彼岸。
　　如果这是她的道，那么，从此往后，这便也成为我的道。
　　我愿为她去爱众生，爱世人。

　　传闻每当有一位神明陨落之时，天地都会降下大雪，以示同悲。
　　那年的雪很大，连绵三月不绝，完完整整覆盖了苍山的每一处角落。
　　我在苍茫的白雪中，应天地感召，终于化龙。
　　自此之后镇守于苍山，再不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