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花春寒

26、撒娇

　　“小驰。”那人回道，是个叶尘没听过的声音。

　　那声音接着问木驰：“一别经年，还好吗？”

　　木驰一时没有接话，而后声音有些颤抖：“哥，你知道我寻了你多久吗？若是知道你去了天衣阁，我那时怎么也不会偷放你走的。”

　　紫衣杀手接着道：“这说来话长了，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都还好吗，府主还好？”

　　“都好。哥，你这蛊怎么样才能解，我带你回去，跟我走吧，好不好？”木驰声音淡淡的，似是很少听见他语气里是这样的难过。

　　房里安静了很久。

　　木驰怎么见着谁都想带回去？

　　叶尘甩了一下脑袋，似是突然不喜欢起自己这发达的听力，转身又回到了小院里，望着庙门，却突然发觉自己这样的无处可去。

　　他没家。

　　没家的人，去哪里都一样，去哪里，都是空落落的。

　　叶尘愣神之际，听见门后木驰朝紫衣人道：“哥，我晚上再来看你。”话音刚落，叶尘转头，就见木驰出了正殿，立在台阶高处。

　　木驰见着叶尘立在松树下，拢在黄昏里，兀自看了一会儿。

　　粗布麻衣，神色寂寥，脖间袖口还有没弄干净的血迹。

　　轻蹙的眉，叫这一身落寞更加惆怅了起来。

　　叶尘仰头，望着人，看他踩着台阶下来，小跑着来到自己身边，喊了一声尘哥哥。

　　这一声哥哥，听得叶尘不知哪里窜起来一阵无名火，但强压下来，问木驰：“感觉好一些吗？疼不疼，饿不饿？”说着，拿过来他的手腕查看。

　　“不疼，”木驰摇头说：“可是好饿。”

　　叶尘放下他手，回看到木驰脸上，见他嘴唇确实苍白着，便道：“走吧，想吃什么都行。”

　　一路上，叶尘不住地道歉，却被木驰百般嬉笑着敷衍过去。

　　叶尘看着那张笑容，只觉得受伤的是他，想哄全世界的也还是他，而自己不该平白给伤患添负担，于是收拾好情绪，扬起了浅笑，拉着木驰进了间小店，道：“还没问过，少主最爱吃什么？”

　　木驰坐下来，一手撑着脑袋，绕有兴趣地翻起菜单，道：“都爱吃呢。”

　　“哦...”叶尘若有所思似的道，“都爱啊。”

　　这拖长的尾音，听得木驰有些云里雾里，却觉不出个所以然来，问道：“哥哥说什么呢？”

　　“菜啊。”叶尘手指点上了木驰的侧脸，把他头又转回菜单的方向，说：“都爱吃，那就都点了。”

　　木驰闻言，是真没客气，点了不少。正吃着呢，叶尘突然笑了一下，朝木驰看了一眼。

　　“怎么了？”木驰被他看得有些奇怪。

　　叶尘摇摇头，却是轻笑出声来。

　　“啧…”木驰越发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叶尘屏不住，凑过来和木驰小声说：“靠墙的第二桌，在说咱俩，谁生得更惹眼一些。你猜，谁赢了？”

　　木驰闻言，侧耳也搜索起来，却是什么都没听见，问叶尘：“又想诓我什么？”

　　“诶，真没骗你。这里一共五桌的客人，四桌都在说咱俩，”叶尘朝后稍瞄了一眼，接着说：“还有一桌是一个人。”叶尘顿了顿，又娇嗔道：“你说，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哪里都牵着我？”

　　木驰不朝周围查看，只盯着叶尘，说不上来什么情绪，道：“刚才是你牵着我还是我牵着你？你是介意他们呢，还是介意牵手这件事本身？手也不给牵？你对我，是不是也太坏了些？”

　　“嘘——少主你小点声—听不见了！”听着旁人又开始说话了，叶尘心思就又从木驰这里飘走，自顾自饶有兴趣地偷听着，还时不时往木驰身上瞥一眼，似是要看看别人说得对不对。

　　这样明目张胆的打量，木驰又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又不想回头看，恼起来：“这究竟是要看哪里？说给我，你跟他们可不一样，不用隔着衣服看。”

　　叶尘朝他摆手，叫他不要插嘴，听了一会儿，又憋不住，自己笑起来，摇摇头，喝起水来。

　　可没高兴多久，他耳朵里，不知落了什么进来，叫他突然呛了起来，水洒在氅衣上，笑意全无，整张脸连着脖子，一下子都烧得火红。

　　木驰刚还恼着，又被他逗笑了，只觉得他这窘迫模样，像个毛茸茸的小白兔子，蹦跶着却不小心栽了跟头，没处躲，红了眼睛又缓不过来神，自己缩成了一团。

　　“我…”叶尘边咳着，边起身，突然什么都不想听了，“少…慢吃，我…出去…会儿…”说着，付了帐，就逃似的跑了。

　　木驰追了出来，该轮到他笑的时候，可不能错过：“哥哥呀，你那粥里，是搁辣椒了吗，怎么脸上辣成这样。”

　　“你出来干什么。”叶尘脸上颜色稍退下来一点，强装着镇定，说：“我全掏空了才有这么些，可不许浪费。”

　　木驰不理他这话，凑到叶尘跟前，道：“听了什么，能让哥哥这么受不住？”

　　受不住。

　　方才那路人也用了这个词，叫叶尘刚平复的心跳又快了起来。木驰受伤的手随意搭在腰带上，低头呵着气道：“我也想听，哥哥不说，我就回去一桌一桌地问了......”

　　叶尘知道木驰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没等木驰说完，假意凑上来要开口，却趁着木驰俯身下来的时候，飞快地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等木驰反应过来再抬腿，已经落下一段距离了。

　　轻功进步，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

　　叶尘是朝着一处矮灌木林子里头跑的。他练功的时候，看见过里头有野鸡。

　　不一会儿，木驰好不容易追上，只见叶尘头发衣袖都有些凌乱，鸡毛飞了满地，还有些落在了叶尘的头发里，两只手里都捏着鸡的两只翅膀，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手里的野鸡每扑腾一次翅膀，叶尘都倒吸一口冷气。

　　叶尘见到木驰过来，还是呆愣在原地，强颜欢笑道：“呵...人果然是不能贪心啊...上次，我捉一只的时候，可顺利了...谁知道，两只就会…”

　　正说着，叶尘左手的那只突然要张开翅膀，扑腾了几下，叶尘直接吓出了声来：“诶！诶！别别别….别动！求你了鸡大哥，别动….”又将那只鸡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手里的力气却是紧紧握着，求着木驰：“你，你别笑了，过来帮帮我...”

　　这幅从没见过的凌乱模样，看得木驰又好笑又心疼，瞬间后悔了自己乱撒娇，懊恼着为什么非要说饿。

　　两人在林子里头嬉闹着，叶尘怎么也不说方才是听见了什么，木驰好不情愿才饶了人，好不容易消停了，早已是夜晚。

　　回到了塔姆湾，叶尘在沙漠边缘的地方生了一堆篝火，木驰避开了寺院，在野外处理干净了那两只鸡，找来柴房的瓦罐，准备一只炖汤，一只烧烤。

　　新月衬得漫天星空格外明亮。

　　一切弄好之后，叶尘抬起木驰受伤的手，却见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

　　且一点腥味都没闻见。

　　“你弄完这些，怎么都不脏手？”叶尘握着他手，小声问道。

　　木驰收回来手，绽开笑颜，道：“这种处理野味的事情，我老做了，脏不了手，倒也不用浪费纱布。”

　　杀鸡哪有不见血的。该是他怕叶尘看见又内疚，自己换了纱布。

　　叶尘拿着跟枝丫，翻着火，手撑在脸上，抿了抿嘴唇，说：“害你受伤，对不起。”

　　木驰没受伤的手撑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翘着二郎腿，说：“哥哥都说了好多遍了，果然年纪大了，就是会啰嗦一些？”

　　叶尘浅笑着回头，伸手要拍他脑袋，却被他拿着受伤的手挡着，说：“诶，怎么又欺负我。”

　　叶尘叹了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得回去看他。”

　　木驰有些疑惑，道：“谁啊？”

　　叶尘又转过身去，望着篝火堆，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说：“你哥哥。”又拿起枝丫，朝破庙的方向指了指，“不是说今晚要去看他嘛。”

　　“我...”木驰一下子坐起身来，侧过头，想要看清叶尘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地说：“哥哥都听见了？”

　　叶尘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他顿了一会儿，道：“这些都还要煮一会儿，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吧。他那伤...他该是伤得不轻，你去太晚要吵着他休息。”

　　木驰望着远处的破庙门，神情严肃，听着叶尘说话，点头应声，却没有朝叶尘看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嗯，那我去去就来。”木驰说着，留了个结界，就起身朝寺庙跑去。

　　叶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几颗不识好歹的火星落在了叶尘手背上，将他烫得一个激灵。

　　连天衣阁里也能冒出个哥哥来。怎么叫谁都是哥哥。

　　叶尘想着，戳了一下那炖着鸡汤的瓦罐，洒了点汤出来。

　　“嗷，嗷呼——”这带着恶意的动作刚做完，身后近处就传来了狼崽的叫声，叶尘毫无防备，吓了一跳，赶忙回头。

　　只见一只周身雪白的狐狼立在结界之外，咧着嘴伸着舌头，眼睛像极了今夜的新月，一脸笑意看着叶尘。

　　“哦...”叶尘朝着它冷笑，“你呀？你还知道回来？喂了你那么些天，你倒好，见着怨灵，跑得比谁都快？我要你干什么呀？”

　　小狐狼收起了笑颜，往后缩起脑袋，又四下张望了起来，似是感觉出自己挨骂了。

　　几日不见这野物，它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比起叶尘刚取下一身鸡毛的模样，体面多了。

　　叶尘隔着结界，朝它眯了眼睛，训道：“你救了我，我还你命就是了，可没说过你就能因此随意欺负我？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小狐狼也学着样，眯起了眼睛，也不知道这自言自语的人是在跟谁生气。

　　篝火上的烤鸡滴下油，引得火堆滋滋作响，也惹得小狐狼舔了舔舌头。叶尘脸上还像是气着，却撩开了结界，把它放了进来。

　　小狐狼身形敏捷，望了眼烤鸡，却没过去，先把头伏在了叶尘左肩膀上，似是在查看他伤情。

　　叶尘给它顺毛，跟它说：“恢复得差不多了呢，除了手上精细的动作做不了，其他都好了。四肢还算健全，也不算太差了。”

　　说着，他神情冷下来，又问：“那我好了，你是不是又该去救下一个了？嗯？”

　　这两双眼睛有些许相似，叶尘的琥珀色比狐狼的要深一些，此时都透出来些天真。

　　小狐狼趴在叶尘身上，眼里瞥着烤鸡，吸溜着口水。

　　不一会儿，结界被撤了，木驰叼了根卷烟，一路小跑着回来，到了近处，才看清叶尘怀里趴着个白毛狐狼，好生惬意的模样。

　　木驰将烟夹回手指间，皱眉道：“哪里来的畜生？也是哥哥给我加的菜吗？”

　　叶尘收拾好情绪，抬头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么快？”

　　“哦，确实是昏睡过去了，没见着，只和渡厄前辈聊了会儿。”木驰说着，心思却全在这野物上。

　　他将烟头扔进了火堆里，揪起小狐狼后颈处的皮，把它整个提溜起来，朝着它打量，说：“爪子往哪里放？信不信我把你一起烤了？嗯，你这身毛不错，正好我想添件新氅衣。”

　　小狐狼盯着这没好气的人，朝着他闻起来，全然没嗅到危险，还上舌头，亲昵地舔了木驰几下，叫木驰嫌弃道：“我让你闻了吗。”

　　叶尘起身，把小狐狼抱回来，冷声道：“你怎么跟个动物有这么多话要说。”语气里全然不记得，方才还有个人比木驰还要滔滔不绝。

　　这小狐狼躺回了方才那副没骨头的模样，不停地盯着木驰，咧嘴笑他。

　　叶尘坐回来，伸手拿着两根枝丫，叉了一点肉下来，不管木驰在边上见状凑过来的脑袋，送到了小狐狼嘴里。

　　木驰挑起眉毛，抬高了声音：“不是哥哥专门为我捉的吗！”

　　他从没流过这么多血，还以为能因此换多少好脸色呢。

　　这狐狼毕竟对自己有恩，叶尘为了防着木驰把它尾巴扔进篝火堆里，扯了根鸡腿下来，递给木驰，也不抬头看人,不痛不痒地道：“少主请。”

　　怎么突然就阴阳怪气了。

　　跳跃的火光映得叶尘面上，时明时暗，看不清神情。

　　这满手的油叫叶尘实在嫌弃，小狐狼觉出来了，在叶尘手掌上舔了起来。

　　没生命危险的时候，小狐狼还真是个通人性的灵物。

　　木驰三两下吃干净了东西，从怀里掏了绣花帕子出来，抢似的夺过叶尘的手，细细地擦着，又就着一旁的水壶给人洗手。

　　他盯着狐狼瞧，只知道跟动物斗气，看不见叶尘正默默观察着他这帕子上的绣花。

　　“一个月了吧？”叶尘开口，没什么情绪，“少主怀里的帕子，还没掏完？”

　　“嗯？”木驰还正得意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这绣花的帕子，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叶尘自己擦干净手，坐回了火边。

　　傻子终于明白过来了。

　　好半天，汤的香味出来了，叶尘打开瓦罐的盖头，木驰也蹭过来嗅了嗅，说道：“尘哥哥做菜，口味好奇怪。”

　　叶尘没抬头，敷衍着：“这直接烤的东西，还能做坏味道？”

　　“那得问哥哥自己了，”木驰轻笑起来，“怎么透着股酸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