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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刺青 ...

  •   这大夫手脚倒是利索,碎了骨头,又重新固定,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打发了这两人出去了。叶尘吊着手臂,脸色惨白,栖虎问他如何,他却只是摇头,道了声“还好”,就不再多言语。

      家门口,栖虎转身,朝叶尘道:“等你手臂好一些了,来帮我翻辣椒吧。这个地方日头大,又不下雨,每年秋天都有好些东西运过来晒。我今年厉害,有三处的辣椒要晒,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好媳妇捡了你,怎么样,帮个忙呗!”

      终于有叶尘可以帮忙的地方了,他在心里松了口气,点点头,道:“自然。”他若有所思了一阵,又说:“陈大哥,我今夜就不在这里住了。”

      他语气严肃,听得陈栖虎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叶尘接着说:“我小时候在沙漠边上,住过一处茅屋,我可以去那里。过两日,我白日就过来寻你干活,这样可好?”

      栖虎有些担忧,道:“你一个人?”

      叶尘道:“无妨。两日后,我辰时来这里等你。告辞。”话毕,便兀自行礼离开了。

      塔克这地方,原先方圆几里只有三条路,一条朝着益州方向,一条通向塞外厥西,再一条横贯城镇中心,根本不可能迷路。

      十几年的功夫,多了好些路出来,叶尘走岔了好多次,好不容易,才寻见儿时的茅屋。

      茅屋在塔克也算位置偏僻,还是老样子,迟日旷久,眼下已盖满了灰尘。

      茅屋边上,新盖起了一间比柴房大了几倍的屋子,门口挂着快木板,上面只写着“寺庙”二字。

      竟连名字都懒得没取。

      庙门口栽着棵怪柳,遍地衰草离离。怎么会有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盖寺庙,这能有香火嘛。

      叶尘在茅屋里收拾出一小片睡觉的地方,拍了拍手上的灰,想入庙门拜访,却发现门锁着,便坐在台阶上,等着住持回来。

      许是衣服单薄,着了凉,叶尘喷嚏打个不停,倒像是有人一直不停念叨他似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叶尘还是坐在门口,可定睛一看,发现前后左右,全是豺狼。

      一双双眼睛闪着绿光,都盯着叶尘。

      他摊在地上,周身细细地抖着。他知道他逃不过了。

      他抬手没有一丝灵力,腕间的咒珠也不见了。

      领头的豺狼冲了上来。

      他甚至没有起身的能力。

      他张口,声音微小:“救命...谁来救救我。”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忽然,冲在前面的狼定住了,紧接着,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带着灵力的箭,射中了它。

      低低呜咽了不久,豺狼便断了气,狼群在一阵四射的灵光里一哄而散。

      叶尘泪眼婆娑,一转头,是那个熟悉的佝偻身影。

      师父。

      只是师父似乎还不认识他,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表情冷漠,转身要走。

      叶尘卯足了力气,站了起来,却还不到那身影的大腿高度。

      佝偻背影走得不快,可怜小娃娃腿短,追了好久。

      小娃娃追上了恩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讹上了人家似的,四肢都绕在人家腿上,用了好大的力气,仿佛松手摔下去便是万丈深渊。

      若是饿死在这野林子里,结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要活下去。

      佝偻背影似乎不太喜欢腿上这个累赘,皱着眉头叹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多管闲事。定在原地好一会儿,他低头对着这圆眼睛圆脸蛋的小娃娃看了又看,见他眼里满是哀求,好像又实在是狠不下心。

      他将他抱起来,怀里掏出了个发硬的馒头。

      小娃娃啃着馒头,被抱着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了一间茅屋前。

      佝偻身影放下他,正要开门,却顿了一下,低头向小儿道:“叫什么名字?”

      小儿摇摇头。

      佝偻背影回身仰头,望了一眼满天星辰,远处胡杨树影摇晃,思虑片刻,道:“叶枯成土,星落为尘。你以后,就叫叶尘吧。”

      小叶尘用力点了点头,跳跃着翻过了烂木头门槛。师父却没有跟着他进来,他回头,看见画面定住了。

      梦到这里,叶尘知道是时候该醒了。

      画面静止,接下来便就只剩下那带着血腥气的断头,每一次当叶尘实在撑不住睡下的时候,噩梦总是如约而至。

      他连忙将自己从梦境里抽离了出来,却还是在冰冷的秋夜里惊出了一身汗。

      能熟练控制自己什么时候从梦中抽离出来,叶尘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

      他从台阶上坐起来,旧衣服料子硬,衣摆上的皱褶像是拿刀刻出来的。

      沙漠夜里几乎滴水成冰,他冻红了鼻尖,全身的汗又吹了风,吹得他浑身颤个不停。

      他从胸口掏出了一块金色的腰牌,捏在手中,神情有些狠绝。他想要沾血将这腰牌的形状投到天上去,可摸遍全身竟没一处在出血,叫他一时有些不太习惯。

      咬破手指,叫血均匀地铺在了腰牌表面,叶尘又将手探平,念了一决,这腰牌便在天上映了出来。

      形状清晰,叶尘看着满意,又将腰牌收了回去。

      他害怕再次梦魇,想要拖延自己的困意,便起身朝沙漠里面走去。

      沙子里走不稳步子,他望着月亮,左摇右晃地拍了拍衣服褶皱中的细沙,感觉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是个卑微的人,没有过凌云壮志,心里念叨最多的,无非就是旧人常在,月不独赏。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逃出了笼子的兔子,一瞬间觉得天地深幽,哪里都可以是他的归处,又转而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是可怖的,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个肮脏发臭的牢笼里面。

      独自立于沙丘之上是寂寥,转身回到人堆里,却是更深的寂寥。他是那样的孤独。

      天地虽大,可他的归处,就只有身后那个热闹且污秽的笼子。

      那里埋了他的亲人,那里他的仇人还尚存一息,他得回去,他必须回去。

      召出了筒钦,朝着天上,一只手胡乱地吹了起来,也不记得是什么调子。

      一曲未央,他只觉得漫天星光的闪烁似是跟上了乐曲的节奏,一瞬间让他生出了自己凭着曲调可以统治天上星星的错觉。

      这片刻的蜃楼给了他安宁,叫他不想停下。可不一会儿,他听见这调子里似是有动物的低声叫唤在附和着,使得他转身望去,筒钦孤曲也同时戛然而止。

      在他不远的地方,蹲着只狼,竟和方才梦境相似。

      但也有不同之处。

      这只狼浑身雪白,眼珠成淡琥珀色,同一般的狼眼不一样。它嚎叫声里不断重复了方才乐曲的前三个音调,每嚎叫一次,它就往叶尘这边行几步。这叫声听着,不像是狼,反倒像只狐狸。

      叶尘睨着它,左手稍稍用力,已准备好了要以灵识捏上咒核,却见这狐狼浑身雪白,煞是好看,又有些不忍心杀它,便也往后退下,想平息这一触即发的争斗。

      可还没等叶尘反应过来,这畜生星驰电掣,瞬间就跳上了叶尘左肩,力大惊人,将叶尘扑到,紧接着向着他伤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伤口并无出血,怎么就召了狼来!

      这一口咬得生疼,叶尘连灵识都难以把握,只得徒手掐上了这畜生的脖子。

      可正在这胶着之时,叶尘觉得手臂有些发热。

      这狐狼在往伤口里面灌着某一种未曾见过的力量,比平常人的灵力还多出一些野物身上的劲爽,在那些还没愈合的骨头缝隙里流淌,由他肩头散至指尖。

      他十分真切地感到了这股力量填满着左臂骨头的缝隙,治愈着他的破碎。

      痛感逐渐消失了,叶尘放开了掐在这狐狼脖间的力气,他侧眼里瞄着这东西,发现它也看着自己,那眼神实在是不像个动物,竟似带着些同情。

      叶尘掐了自己一下,又拍了自己脸颊,确认了这不是梦。

      这狐狼应当是只灵物,叶尘看着它,心想。

      自己吹了什么,就把它招来了?叶尘心想着,既然是灵物,又似是在帮自己,那最好得要它留在身边。

      方才这胡乱一曲,竟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调子了。

      手臂发烫,热量贯穿他周身,指尖在冷夜里,冒出几缕青烟。整个手臂虽依旧动得不太灵敏,但感知都已恢复。

      大约是差不多了,狐狼将尖牙从叶尘皮下拔出,又轻柔地舔了几下,便从叶尘身上退了下来。

      叶尘回过神来,退下自己肩头的衣服,一路退至手腕,才发现整条手臂上都绕满了些杂乱无章的纹路,似是原先骨头碎开的裂口,都映在了皮肤上。

      纹路呈不同的颜色,玫红与浅蓝交加,变换得毫无规律,连手背到指尖,每一处都有。

      而邪咒暗红色的光晕,被纹路的颜色遮盖,看不清晰。叶尘见邪咒消失,一时有些慌忙,以灵识去寻找咒核,才发现咒核还在原处,只是光晕不在,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打量起这灵物来。

      狐狼还在原处,见叶尘看它,它歪了下脑袋,张嘴吐出了舌头,嘴角上扬,像是张笑颜,又来到叶尘脚边,伏下来,把自己脑袋贴在叶尘小腿上,抬头回看叶尘,漆黑的眼睛讨赏似的,笑成了半月形。

      叶尘在这动物的笑颜里,看出几分天真无邪。

      这小东西似是感受到了叶尘心里的盘算,一下跳到了叶尘肩上,把自己绕在他后脖颈上,大尾巴盖在脸上,不仔细看,只觉得是件白色的狐毛披肩。

      叶尘摸着这肩上温热的皮毛,内心无不欣然地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方才的内疚仿佛一瞬又消失了。

      明明白天接骨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想要重新开始,要学会靠自己,不再对他人的给予贪得无厌,照单全收。

      可大概是本性难移,没到一天的功夫,这副小人的模样又回到了脸上。

      若是给予来自高处,像今日这灵物,像玉殿里挡在自己身前的红衣下摆,他依旧觉得都是他该得的。自己的命已经烂透了,从小就这样。这偶尔的轻柔,难道不该他得吗?

      他像根菟丝子一样,钩子似的触手一旦在空中发现宿主,就会缠上去,吸干茎杆里不属于自己的养分,品尝着他永远够不到的烈日雨露,吸干一株,再攀一株。

      他自己也不乐意如此。

      如果可以,谁不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可他生来就在这阴暗角落的夹缝里,他没得选,能发芽就不容易了,至于这花要怎么开,要求就别太高了,得过且过吧。

      ***

      大约是三周后,叶尘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山野鸡,笑盈盈地递给了张大嫂。

      院门口绑着些细条的麻绳,叶尘扯下一条,捆起自己袖子,便到田野里去装辣椒了。

      栖虎承包的是雪莲干辣椒,个头大,一整片的红艳艳,连着远处挂着最后几片黄叶的胡杨,枯槁里带着些壮丽,透着专属于沙漠的生命力。

      他原先只记得家乡是片民不聊生的荒原,许是之后来的人多了,盖了房子栽了树,沙尘暴可以肆虐之处越来越少,腾出了更多的田地。有庄稼扎根的地方,人心自然也能扎根。

      他以前只知道塔克的人总往外头跑,还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多人,竟会往沙漠边城里钻。

      叶尘面朝黄土背朝天,独自干了半日的活,回到小院里,他拿着粗布抹汗,张大嫂一边递水给他,一边在旁唠叨:“你呀你,你学谁不好,跟着那头倔驴,在手臂上刺青啊?还弄得这五颜六色的样子!”说着,朝叶尘的左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叶尘闻言轻笑了一下,没答话。陈栖虎也过来休息,说:“这小鬼,也不告诉我他上哪弄的这花俏颜色,我……”

      话没说完,栖虎就被媳妇儿拍了脑袋,只听张大嫂骂道:“告诉你,你要咋?把另外那条胳膊也刺了?不是我非要骂你个没脑袋的东西,这刺了有啥用?

      咱们掌柜的今日可说了,临时要找些人来帮衬,我刚走到人家跟前,还没开口,掌柜的就说,招谁都行,就你陈栖虎不行。知道为啥不?”张大嫂瞪着栖虎,也没给他回答的时间,接着道:“掌柜的说,你这胳膊一露,客人全让你吓走了,这好差事全让别人当去了。”

      栖虎不服气:“成天掌柜的说,掌柜的说,他有啥了不起啊?跑堂?你当我稀罕?我这辣椒收成可比那赚得多多了。”

      叶尘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水渍,眼睛有些出神,问道:“张大嫂,你这客栈里,怎么突然就忙不过来了?”

      张大嫂点头,说:“是啊,来了群道士,说是,什么…什么云的那里来的,要来寻东西,来了不少人。”

      “行云观?”叶尘看向张大嫂,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

      “诶诶,对对,就叫这个名字。我在后厨里,听不真切,应该就是这名字。我还以为这些普通修道的,都是穷酸模样,”张大嫂说着,又给栖虎翻了个白眼,接着道,“可这群人啊,几个人而已,点起菜来,跟人家办宴席似的,厨房里完全忙不过来,这花出去的,仿佛不是钱一样。”

      “是啊。”叶尘垂目,小声嘀咕着,“旁人命换来的,自然不心疼。”

      张大嫂似是没听清叶尘的话:“你说啥?”

      叶尘放下了手里的那碗水,摇摇头,浅笑了一下,说:“我说,我好生羡慕他们。张大嫂怎么今日在家,客栈里不用帮衬吗?”

      张大嫂愣了会儿神,回道:“哦,我今儿休息呢,不用去。”

      叶尘点点头,起身又往辣椒地里去了,边走边朝着栖虎喊:“我还有三行没翻,天黑前得抓紧了!”

      ***

      是夜,来川客栈。

      “这么些东西,你吃得完吗?”二楼客房里头,灯火通明,不知名的行云弟子正在自己房里用宵夜。

      “这算什么?你们没见过木府少主吃酒的铺张样子吧,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人家那是川中最好的酒楼里头,掌柜的巴巴送的,你这是荒原边上,自己花钱买的,能一样吗...”

      “就你个狗嘴里头有话?揍不死你?”

      “行了,”房里还有第三个人,“观主都在这儿了,还闹腾?等腰牌寻回来,咱们也再去川中转一圈就是了。”

      从这间客房,一路走到底,便是这客栈里头最宽敞的房间了,房里安静,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说话:

      “你确定,是这里吗。”这声音熟悉,是行云观的观主。

      “正是。”许是观主的大弟子在答话,“有在外的弟子夜间亲眼所见,腰牌被投影到天上,且香炉灰所感应的方向也直指这塔克沙漠。”

      一时无人言语,又过了一阵,观主又道:“其实,倒也不着急。”

      弟子没领悟观主之意:“掌门腰牌被盗,非同小可,恕弟子愚钝,为何不着急。”

      观主说:“你没发现这地方,好多人,都是独身一人。”语气里带着些沾沾自喜,仿佛是觉得自己洞察力确非旁人可及,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

      “你说,这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好多已经戴了咒戒,要是他们消失,岂非神不知鬼不觉的?既都来了,我看,咱们也别空手回去,省得下个月又要被讨债。此事明日一早再议,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小一会儿,观主熄灯,却见门外有一道光闪过,正是他观主腰牌的形状。

      他心下一惊,立刻喝道:“好小子!竟自己送上门来!”他飞出房门,又道:“众弟子听令!速速捉拿盗贼!”

      二楼的房间并无一人有反应。

      观主迅速掀开了所有客房,只见行云弟子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黑暗的房中。

      他冷笑一声,转头,便见着一白衣道士正立在走廊另一端的勾阑,隐在黑暗之中。

      手背上的纹路毫无章法,却闪着无比奇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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