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鹿伏鬼眠》顾不瞻

61、风雨一程（三）

　　闻人云山的身影却忽然消失。

　　他现在的确无法与那老道交手，但带个人逃跑的能力他还是有的。只是，他确实是伤太重，即便逃跑，遁出的距离也远不及他预想的范围。

　　他得到的信息太多，再结合这只鹿的话，他必须要理清他闭关的八百年都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间太紧迫，他还来不及梳理，只能先跑。

　　他还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逃跑的一日。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可是鬼面道士的徒弟，就算是个弃徒，也不可小觑。再看这只鹿，他却察觉了不对劲，只见这鹿面色通红，隐隐颤抖，眉间一道金光游动，像是中了什么术法。但他在山洞的时候还好好的，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术法？

　　闻人云山本能地为他把脉，但他脉象太乱，似有两种术法在他体内游走冲撞，闻人云山把他靠着树放下，掀开他的鞋袜，之前的阴山咒，正在不住闪烁。忽然，鹿野按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

　　闻人云山问他：“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没有受伤。”鹿野坐起来，把鞋袜绑好：“这是阴山咒和我体内另一道封印冲撞。每八十一年发作一次，老毛病了，你不用担心。”他又问：“你带我跑什么地方来了？”

　　“不知道。”闻人云山如实说：“贫道内伤太重，行法不济。应该没有遁出太远，不过他要找到这里，还需要时间。”

　　鹿野看他，不明白：“你干嘛带上我？我要杀你。你不懂我要杀你是什么意思吗？”

　　“贫道又不是三岁小儿，自然明白。如果贫道弃你而去，你所做的一切，不是白费功夫了吗？”闻人云山安慰他：“没事，贫道自愿跟你去找仙师。你若是不去这一趟，死了也不安心。贫道是个好道士，了你一桩心愿又如何？”

　　鹿野听笑了：“鬼伏大人，你真是骄狂。”

　　闻人云山本打算笑笑，奈何一张口，鲜血涌出。他内息太乱，灵力难收，脉息更是纷乱，五脏六腑都有被撕扯的冲击感。不过他还是勉强说：“一般一般。”

　　鹿野扶住他，问他：“我该怎么帮你？”

　　“你不是要杀贫道吗？”

　　“在见到仙师之前，你不能死。”鹿野说着，输了些灵力给他，但他自身灵力不多，此刻又正逢两道封印冲撞，也很虚弱，没多久就支撑不住了。

　　甚至还不如伤重的闻人云山能撑，闻人云山还有力气问他：“你原本的封印，是压制你的本体吗？”

　　“算是吧。”

　　“解开封印会如何？”闻人云山抬手，摸到他的膝盖：“你四肢的骨头，都像是曾断过又拼接而成，这便是那封印所致？”

　　“是。”他说：“我原来，可没有这么矮。”

　　“那贫道倒是很好奇，你原来的模样。”他问：“也是这般？”

　　“我都忘了我原来是什么模样了。”他低下头，复又看向闻人云山：“老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在这荒野密林之中，只有月光透过枝丫洒落，而鹿野却比月光更加显眼，苍白。闻人云山又想到，如果最开始这只鹿遇到自己，告诉自己他知道仙师在什么地方，请他帮忙相见，他会同意吗？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而站在鹿野的角度，也不可能选择一个“恶名”远扬的道士，祈盼这道士会对一只似鹿非鹿的不明“妖物”有什么垂怜之心。就像他曾说的，他不敢赌。

　　原来，这便是命数，便是劫数。

　　这一刻，闻人云山不知为何，觉得心痛。没来由的，很痛。那些遭受反噬所受的伤，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痛，痛的那么清晰，让他竟有不知所措的茫然感。

　　他不是不能正视自己的心意，古往今来，也没有谁规定道士不能动心。可他们的结局，在相遇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

　　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鬼伏大人，在这一刻，垂下了眼眸，选择了避开这个问题，而是问他：“阴山咒与你的封印冲撞，当初他种下之时，为何没有察觉？”

　　鹿野没等来他的回答，也不在意。他也没心没肺惯了，没经历过所谓的情爱，倒是比闻人云山要洒脱的多，而是双腿交叠，两手往脑后一叠，悠闲地靠在树干上：“因为当初我还没有化形啊，化形后才发现，这两道封印会冲撞，不过大约是百八十年一次，也没什么。”

　　今夜月明星繁，他们却境遇凄然。

　　天亮后，鹿野就发现闻人云山叫不醒了。他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昨晚还与他谈天说地的鬼伏大人，此刻竟然没了声息。他一瞬间大脑空白一片，接着他又用灵力在他周身转了一遍，但一点生息也没有探到。

　　“不可能。”鹿野身体一软，瘫痪在地。他看着这具威武的身躯，从没有想过，他会这样毫无生息，他的前胸袒露i，上面有伤痕，血迹斑斑。鹿野看着那干涸的血迹，忽然，他撕掉自己的衣角，为他擦去那血迹，接着又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干。

　　随后，他看着这具毫无生息的躯体，看着闻人云山颇为周正的五官，连他那头从不好好束起的长发都细细打量了一遍，直到这些景象都模糊起来。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但那都太遥远了，远到很多都记不清了，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怕只有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还有无力反抗的绝望，就连那句苍白的“活着”都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情了。他确实还活着，在这无尽的岁月里，孤独的活着。

　　他又笑了，笑自己无用。化形后，他尝尽了苦楚，受尽了冷眼，除小和尚之外，竟然只有这个恶名在身的道士，会愿意看顾他。就像曾经他背着了无生息的云小文出海一样，他背起了闻人云山。就算最后他依旧没能得偿所愿，至少，他努力过了。

　　他与陆向远斗了多年，知道那老道士不会放过他，不过因为他的封印，陆向远找他并不容易，不能像分辨妖物所在那般快速找到他。闻人云山遁到的这处，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有仙城旧址在南方，他们要到若南崖的地界，再坐船出海。

　　因为背着这么大一个人，他不好去镇上找店家住宿，只能在荒野找地方凑合。这晚他生了火堆，正在烤一只山鸡，就察觉四周有异动，他原本以为是陆向远或者千渊晟找来了，不过怯生生冒头的，却是两个灵芝精。

　　“你是小鹿精吗？”

　　鹿野四下看了看，没有修士来过的痕迹，就说：“对啊，你们怎么敢冒头？”

　　“我们是借道。”两个灵芝精的头发很长，看着都是小女孩的模样。

　　鹿野就问：“妖族内讧还没有平息吗？”

　　“不知道呢。”其中一个问他：“你杀了他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带着他？"小女孩说：“他是个人类，还是个道士，会捉我们的。”

　　“他是我的朋友呢。”鹿野淡淡地说。

　　“你怎么和人类交朋友呢？你也是流落到这里的吗？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鹿野摇头：“我不是妖。”

　　“你不是鹿精吗？”

　　“你长得好像一只鹿啊。”

　　看着小女孩们这么惊讶，鹿野笑了笑：“不是哦，我只是像鹿。”

　　“那你是什么呢？”

　　“我啊，可能...是神仙哦。”

　　小女孩们笑得很开心，接着，鹿野把山鸡分给她们，她们却没有接，只是说：“我们要趁着夜色赶路，先走了哦。”

　　“好，注意避开修士。”

　　“会的，你也要小心哦。”

　　灵芝精走了，鹿野想起了曾陪着自己的那些精怪，他们都不如自己幸运。夜里，他觉得寒冷，就靠在闻人云山怀里睡，人间入冬，寒意凛冽，他蜷缩着，迷糊了过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逼仄的牢笼之中，在黑暗里，有数不尽的哀戚之声，有人偷偷打开了他的笼子，将他带了出去，从黑暗的地方，跑到了火光冲天的地方。在那里，有人焦急的等待着，看到他便扑了过来，告诉他，你要走，你要活着。从来都是锦衣华服的人却是狼狈至极，连站立都显得困难，他满脸都是期盼，期盼他能离开。他不愿意，他知道，他们都死了，除了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再陪着他了。

　　但他最终堕入了一片虚无。

　　“你是他在荒原之中捡到的，真的。”

　　“捡到了，他就把你送给我啦。所以是他救了你。”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会在这个地方，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好像知道呢？”

　　“你又不是笨蛋，为什么想不起来？你难道比门口那只笨鸟还笨吗？”

　　“我说过我会来救你，可我留不住你了，跟在我的身边，才是你最大的危险。”

　　“走！”

　　“活着！”

　　......

　　鹿野猛地睁开眼睛。

　　......

　　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让他清醒，他盯着眼前的雨帘，疑惑为何没有被雨淋，抬眼去看，只见无数枝叶将他们挡在了下面，接着有人说话。

　　“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