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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双红豆 ...

  •   “镜花缘里说花事不可乱了,但这武夷山,却是花期常艳,四季不衰。文人骚客总拿女人比花儿朵儿,大多是只取那时鲜的诱惑。真真是辱了这天地灵气。”

      长风坐在竹筏上,一面说,一面弯腰垂手探那溪水清流。

      “小心湿了鞋子!”宫元坐她身侧,握住她另一只手,那手柔滑无骨,清清凉凉。
      这日二人自九曲溪租了筏子漂流。九曲溪贯穿于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之中,峰岩交错,溪流纵横,山挟水转,水绕山行,碧水丹山尽收眼底。

      正经过卧龙潭,因看到岩壁的山花灿烂,宫元便想起朱熹四曲棹歌中的一句‘岩花垂落碧监毵’,由不得念了出来。惹出长风这番话,宫元倒笑起来:“若定要比你做花,茶花堪可一拼。你有‘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的傲梅风骨,又有‘花繁艳红,深夺晓霞’的凌牡丹之明艳。清新妩媚总相宜。倒似你今天的妆扮。”

      长风穿了细麻的白衫,烟霞色的罗裙,这几日她不自觉总捡有颜色的衣裙来穿,自是因为心里喜欢。

      那艄公是个长者,眉须已见灰白,一竿竹篙耍得顺滑,竹筏在溪中如游龙戏水。看这对璧人情义深浓,勾起了年少时轻狂的记忆,竟放声高歌起来:
      好田哟,没水嘛,秧难栽,哟哟喂。
      好花哟,没雨嘛,蕊不开,哟哟喂。
      阿妹哟,若是哪,没阿哥,哟哟喂。
      枯竹嘛,难望哪,生笋来,哟哟喂。
      树叶哟,连根嘛,根连藤,哟哟喂。
      阿哥和,阿妹的,心连心,哟哟喂。
      树木哟,靠山嘛,山靠树,哟哟喂。
      阿妹和,阿哥哟,心连心,哟哟喂……

      淳朴的歌词,缠绵的调子,艄公的嗓门被年岁熏得嘶哑,透着烟火的沧桑,一曲小情歌竟唱出了天荒地老的味道。

      水波一圈圈生纹,宫元揽住长风,只觉得神魂颠倒。他二人在这世外桃源,洞天福地,朝起出游,日落方归,神仙眷侣一般。温柔乡里泡着,哪里还顾得上世事人非。

      然而山中无日月,世上有纷争。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革命军武昌首义,于次日凌晨占领总督衙门。湖广总督瑞澄逃走,首战告捷。星火燎原,此后关内 18 省都发生武装起义,13 省宣布独立。天被捅了个窟窿。清廷在慌乱之中发布了十九条立宪条文,包括赦免革命党人,民众自由选择剃去辫子,并下诏罪己,但已是回天无力。

      在山西乔家的大院里,乔景轩封好信,递与映朝道:“快信给宫元,要他速回。”

      “是。”映朝接过信道,“ 也该回了。乱成这样子,他们自身难保,做事万不会再无顾忌。再则刘家已撤了诉讼,报了意外,衙门里也销了案。”

      “这案子销得人憋气!我瞧着满人是气数已尽,袁世凯的君主立宪也行不通。记住我的话,但凡朝廷再有公文或官员上门,一律说我卧病不能理事,只等宫元回来见面。多事之秋,先且自保吧。”

      “既然如此,倒不如就发封电报,宫元回来更快些。”

      “我倒想让他快回,是怕他脑门儿一热加入了革命党。我们乔家不比平常人家,任性张狂的行为做不得,他更不可以。电报里不方便详细说,我信里把这几个月的善后劳心写于他,只盼他能豁然悟了,体谅大家的艰难,担起这份家业。几月来未联系他,也是冷冷他,让他静心思量。”

      “叔叔说的是,宫元定能体会叔叔的苦心。”映朝垂头。

      “宗族里,大家道我私心,定要自己儿子接手大业,不肯给别人机会。却不知你祖父临去时,选定的宫元。”乔景轩道,“偏生宫元志不在此,又生就的耿直激烈,每每怨我拘束于他。我唯此一子,若非你祖父遗言,我又何须违他心思,弄得父子两意。说起来,你又何尝不如他呢?”他这段话原是说与映朝听,也算对映朝多年来尽心辅佐的交代,可说到后来,自己却有几分心酸。

      “映朝明白。宫元天资非凡,将来兴盛乔家非他莫属。祖父的眼光自然不会错。”

      “望他经此一难,磨灭了反骨戾气。”乔景轩道,“我已与泉州张家订了宫元与张家小姐的婚事,等他回来,就着时机把亲事办了。成了家,他也能收收心。我累了,乔家该交于你们了。”

      “是。”

      天下大势未明,战乱纷纷,乔家的前程却乾坤已定。时代的浪潮会改变航船的方向,亦会决定游鱼的命运。大人物创造历史,小人物随波逐流,左不过是主角龙套的区别。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生的舞台,锣鼓丝弦,生旦净丑,戏码向来是一出出的,也没见谁能霸着戏台子一辈子。
      映朝面无表情,拿着信走在乔家大院里,院子一进又一进,走不完似的。这家业可真大。

      这天傍晚,宫元接到两封信。

      一封来自山西,他认出父亲的笔迹,急忙拆开来。信中道刘明浦之案已结,乔家与刘家约法三章,刘家撤了诉讼。只是官府方面费了些周旋,竟比苦主还要难缠。父亲通篇语气平缓,但他深知其中的弯折难以想象,又是一番羞愧。他父亲要他见信后即日启程回家,不可拖延。他便觉得不解,何至于如此迫切?

      另一封信是立然的,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纸,道尽了现时的局势,还说见了一些革命党人,并肯定国民意志必将获胜,又说新时代来临了,他们二人可放手大干。宫元方知,他在山中短短数日,外面的世界已是闹翻了天。他不禁怀疑立然久时未归,是为了风波浪里观弄潮,说不定还水里洗了个澡。倒对立然生出了几分嫉妒。他旋即想到,父亲急忙要他回家,自是因为时局乱,担心他又出事端。

      他只一沉吟,便做出了决断。

      长风进房叫他吃晚饭,见他脸色凝重,问道:“可是有事?”

      宫元点点头:“我的官司了了,父亲要我即刻回家。”说完又把立然的信递与长风,接着笑道:“他倒是先我拔了头筹。”

      长风看完了信,道:“独不遇当乱世。你与他都不是平常男子,或许就为着乱世而生。”

      宫元道:“原本我无所惧,即便整个的文明塌陷了,不破不立。可是现在怕起来。遇到你,我祈愿这个世界山河永在,日月长明。”这时已近黄昏,晚风吹着轻雾,院外走廊早早亮起一盏灯,灯光亦是昏昏黄黄,分外幽柔。点点灯光穿透窗棂映进来,房间里便有暗夜繁星的感觉。那光正打在长风脸上,四下里的暗沉,掩不住脸上星光溢彩。宫元越发难舍。

      长风倒笑起来: “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你要做什么自去做,不必顾虑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伴着你,我也都会欢喜。”

      宫元也笑道:“是我小瞧了你。若论才智胆气,你虽是女子,却半点不逊须眉。但我不护好你,终觉得不安。我明日一早动身,先回泉州,接着回家。禀明了父母,马上赶回来接你。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带你回去,我是不愿的,没的委屈你,也委屈了我的心。”

      “嗯,我等你。”

      “乔家家规中有一条,不许纳妾,此生只你我相依相伴。你放心。”宫元笑着把嘴埋在长风头发里,“你头发的味儿像荷花。”

      “我有什么不放心。你想什么,我又岂会不知?”长风道,“只是,你不等立然回来了吗?”

      宫元道:“等不得了。父亲催促,我也是心急。再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我就回来了。”

      “嗯,那便由你。”两人偎着,长风轻轻道:“我们的事,要先告诉立然吗?”

      宫元正想到此,便道:“我留封信给他吧,你不必管这些。”

      一时沉默,长风又幽幽道:“我还欠你一碗茶呢,你喝了再走?”

      宫元道:“我却也欠你星星呢。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喝茶摘星星,何必急着一时。”

      分别在即,两人只恨不得掏了心出来给对方。因为对未来满怀着期望,离愁倒像是春天里晶莹剔透的露珠,映出来的都是花好月圆。

      宫元走后不久,长风也回到泉州。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期间立然忙着收购一家茶厂,在家的时候少,与长风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且态度没有异常,竟好似不知宫元与长风的事。长风很是疑惑,宫元明明留了书信给立然。

      但长风记得宫元不要她去管两个男人的事,她索性不闻不问,只安静等待。

      这日,长风极早就醒了。醒来便觉得不适,头晕身重的。想起近来多有疲怠,怕是病了。她口干难耐,却不愿费力气下床,要待喊柳叶倒杯水给她,见柳叶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头来,鼻息深沉,正睡得好。早晚秋凉,她披上夹衣,自己下床去喝水。临窗放着一张槐木的桌子,一把小小的紫砂茶壶放在茶壶箩内,温热正可喝。她不喝凉茶,纵是夏天,睡前也泡一壶茶放茶壶箩内,塞上棉花保温。

      窗外的天色似明还暗,她影影绰绰看到院子里几棵凤凰树,树上黄叶团团,落了一地。有叶子在空中飞旋,上下起伏,秋风正刮得肆意。凉风顺着衣领飕飕往身子里钻,哪里站得住,由不得回床上躺下。心里念叨宫元,想着还不如那时就跟他去了,免了这相思成疾。眼皮酸涩,又睡着了。

      再醒来却是因着窗外的吵杂。张家规矩严谨,宅院里向来安静,下人们虽是住在后院的偏房,行走做事也是按着分寸。这样吵杂,竟是有大事的样子。

      柳叶床上无人,青花薄棉被叠得整齐,却不知去了哪里。她想起今天还有客人试茶,赶紧地穿好衣服,正自梳洗,柳叶走进房来,神情古怪。

      “你醒了也不叫我。外面在做什么?”

      “哦,老爷说,这三日茶庄不开张。我见你身上不爽,正好多休息,就没叫你。”

      “为什么不开张?这倒奇了。外面好吵,在做什么?”

      “长风……”柳叶欲言又止。

      “怎么吞吞吐吐的?”长风站在窗口往外看,这个院里有间储物房,众多下人正从屋子里搬运灯笼红布,“非年非节的,怎么把这些弄出来了,是要办喜事吗?”

      柳叶低了头,不忍看长风,道:“刚听管家说,小姐要成亲了,府里收拾得喜庆准备待客。”

      “果然是喜事,我们也去帮忙吧。”她说完便往门外走。

      柳叶一把拉住她,道:“你不要去!”

      “你到底怎么啦?”长风心里有个念头钻出来,无端地冒出一身汗。

      “小姐的亲事定的是山西乔家,就是宫元少爷!”柳叶抬头狠狠道。

      “哦。”

      “你没事吧?你别吓我!你和乔家少爷——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我能有什么事?”长风忽然微笑,她看起来确实没事,除了面色比往常苍白了些。她的声音飘忽,像蒙了一层灰,张嘴尘扑扑:“我能有什么事?”

      拂开柳叶拉着她胳膊的手,走出房间。这么大的喜事,她得亲自去挂个灯笼。

      头还是晕的,外面日头又盛,她眯着眼睛站在门口,见四个下人正抬了一架锦缎屏风往前院走,屏风上绣着龙凤呈祥,圆满的堂皇的大美。秋日的阳光是那么纯粹的明朗,照着屏风上那金的龙,红的凤活了一般,凤缠着龙头,龙卷着凤尾,翻云覆雨,意气飞扬。她胸口闷疼,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重重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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