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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拜新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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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近年来原本守成为先,但自从立然插手泉苑茶庄的生意,便有意扩展商路,要成就一番霸业。
立然的大哥痨病几年,张老爷私心里也指望立然接手茶庄,就放开了任他折腾。泉苑茶庄自立然的祖父张白源起,就已在武夷山的乌龙茶区承包了茶园,购买了两家茶厂。品质的保证是泉苑茶庄发展的基础,立然深知这一点,泉苑茶庄的茶要遍布世界各地,首先就要有充足的高品质货源。他一直在筹划开辟新的茶园,收购新的茶厂。
为此张家茶园里新育了十万株茶苗。长风和柳叶伴着茶树长大的,皆为育苗的高手。这十万株茶苗,皆为武夷山百年的老丛茶树嫁接而生,其中一部分茶苗是直接用母本茶树枝条繁殖的,保持了良好的母本特征。为着这十万株茶苗茁壮生长,每隔一段时日,她二人必来武夷山。
张家在武夷山的这座别院,正房厢房算起来,大大小小也有二十来间,张家人亦或参观茶园茶厂的客商来武夷山都住在别院里。长风和柳叶因着近年来在泉州的时间更多,每次来武夷山也住在了这里。
连着几天,宫元跟随她们二人在茶园茶厂奔波,方知泉苑茶庄由街头流动的小贩,做至今日福建首屈一指的茶业龙头,金招牌由来不虚。
张家茶园的岩茶只摘头春,第二春是从来不摘的,如发现茶青稍为粗老,虽是名枞,也放弃不摘。茶厂的制焙师都是根据陆羽的《茶经》再结合自己多年的经验,一道道工序极为考究。制焙完后还得储存四年以上,再打开逐包泡试,方可鉴定品级。
在采茶制茶期间,泉苑茶庄都要派出富有经验的主家人和技工,现场监督指挥。此时正是谷花茶期,张庆瑞派了长风来,便是做个监督指挥的意思。
这谷花茶经过了春秋两季的采摘,茶树营养未免亏缺,此时采制而成的茶叶,不但茶叶滋味淡薄,而且香气欠高,叶色较黄。向来秋茶价格较之夏茶,差了一大截。然而长风在前年,竟配出春花香的谷花茶,立然小制一批投试市场,反响极佳,价格自然就提上来,竟卖出了春茶的价。
今年立然要大制春花香的谷花茶,长风免不了要做个总监工。大家看得明白,这位长风姑娘,已是半个主家人。
这天,三人就着夕阳自茶园回到别院,忠叔已备好了酒菜。一只岚谷熏鹅金黄透亮,砂锅里红菇炖了只山兔,笋片腊肉烧了一大盘,更有宫元爱吃的炒溪螺。
来到武夷山,宫元嫌一人吃饭孤单,定要长风和柳叶同席,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地,他自觉那些世俗的礼节更显得呆痴无趣。长风与柳叶本不是拘泥之人,也就应了他。
宫元辣辣饮了几杯忠叔自酿的野果子酒,那酒是果汁的甜味,却后劲极大,便有些头沉。白日又凑趣,茶园里学着工人劳作,他哪里做过这种活,使力不当,腿脚酸麻如蚂蚁在爬。于是早早回房歇了。
睡到半夜,宫元口渴醒来,起床喝了杯凉茶,看窗外银亮,一轮圆月照着院子里花木清秀,原来中秋节将至。算来离家已有两月,家中并无信来。他临行时父亲嘱咐过,只可等信,不可往家里去信。不知刘明浦的事可有结果。
他心里不安静,身上又觉得热燥,索性不再睡了,想着院子里的几棵茶树开得正好,月光下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韵味,就去院子里吹风看茶花。
临山近水,夜色清凉。他打开门便见到院中的茶树旁俏生生一抹白影。白影听到动静,徐徐转身。乌发明眸,正是长风。
“你也没有睡啊。”他莫名的欢喜,走过去道。
“睡下却又醒了,日里茶多了。”长风微笑道。
“破睡当封不夜侯,可见饮的是真茶了。”宫元笑道。
长风听他又引经据典,便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今晚的月亮就似我家乡的模样。”
宫元心里一喜,道:“一盏清茗酬知音,这诗好。你是哪里人?且让我猜猜——你法相温而有骨,清中含凛,像极了寒天冻地里长出来的雪莲花,你是北方人对不对?”
长风倒被他逗开颜,笑道:“我是山东人。我家也靠着山,也临着水,是个仙境一样的地方呢。”
“难怪出来的姑娘仙女一样子。”宫元笑道,“你这是想家了。”
长风道:“我家也有个院子,院子里种着桃树、榆树、香椿树。我常常梦到母亲炒的香椿鸡蛋。桃花糕可真甜。母亲蒸榆钱窝头的时候,父亲手把手教我写字。我背出一章书,父亲高兴,就给我一颗糖,糖里夹着整粒的花生,香且甜。我便从早到晚地背书。母亲笑我说,上京赶考的也没你辛苦。她却不知我是为了父亲的花生糖。”
她絮絮叨叨的,像个小女孩,不见了平日里的凝重。宫元倒觉得亲切,笑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双亲先后去世,我随了姑妈来这里,便再也没吃到那样好的花生糖了。”她好似回到了那一年,父亲病的重了,听她背木兰辞,给了她最后一颗花生糖说,记住糖的味道,以后无论日子多苦,都不要哭,世间之事,唯有你尽力了,方有糖吃。
她舒口气,眼前的男人气宇轩昂,看她的眼神竟有几分像父亲,她一惊。再看时,却是深情款款的一双眼。不知为何,她只觉眼前的男人可信可亲,往日刻意的疏离也就消逝了,轻声道:“今天是我父亲的祭日。”
宫元听立然讲过她的身世,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也不容易,否则不会宁可出来做工。她姑妈去年又去世了,她在异乡已无亲人。但听她轻描淡写说出来,仍不由得为她心疼。
“老先生千古。你节哀。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一念温柔生起,却不知就结了心茧。
“都已经过去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一点春华秋实,就会留下星光一样的记忆,那星光支撑着我渡过了每个漫长的黑夜。如今想来,倒是感谢那些记忆的。”她神色恢复如常沉静,月光下眼睛清亮,虽有细微的浅淡的伤感,却又分明是沉淀的安然。宫元倒有些痴了,夜色中的白茶花如冰似玉,然而这银的圆月,玉的茶花,竟都不及她的一身素白衣衫。
“你若要,我就把这漫天的星星都摘了给你!”男子但凡动了心,便觉得心上的人辛苦,她受的丁点委屈也无限大,只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捧了补偿她,要亲眼看着她衣食丰足快乐无忧方能安心。他说了这句话,并不觉丝毫肉麻。
“明天就中秋节了。我们去爬山可好?我和柳叶想着得陪你去武夷山走走了,不能老让你跟着我们做苦工。歇了吧,明天还早起呢。”长风转身往厢房走,走了几步,又回身笑道:“今夜星星虽是少,你一颗颗的摘,便是摘到太阳出来,也不能全部摘取,倒不如先欠着我。你虽欠了我无数的星星,但我也欠了你一碗茶。你不必慌忙,慢慢还就是。”
她自顾进房去了,那笑容却留在空中,映得四周越发朦胧。宫元如做梦一般,心里想啸歌,却偏哑住出不了声,手舞足蹈的快乐。
谁知第二日,柳叶犯了胃疾,疼得下不了床,宫元又必要按计划出行。长风拿金莲花、金盏菊、玫瑰茄热热地泡了一壶三花茶,叮嘱柳叶喝下去,这三花茶是长风配制,最是养胃和脾。
候着柳叶喝下一盏茶,长风方才放心上车。宫元车上等得急了,他只带了西装长衫来,都不便登山涉水,就借了忠叔新制的一身短打衫裤来穿,头上又戴了顶宽宽的草帽,倒像个樵夫。长风看了眉毛一挑,还没说话,宫元先道:“你说什么无益,我是觉得今天的装扮有趣得紧。”
“你这可是心里虚了,我没评你,你先自己鼓气,可见不自信。”
“随你说,我可开心得很。我们去哪儿?请师太指路。”他原本想逗长风,可一句师太,车子里好似凭空多出了一个人,空气忽然紧促了。他暗暗后悔,转脸去看长风。
长风若无其事,只含笑道:“往前开便是,我万不会带你走那无间道。”
宫元更觉这姑娘的心是冰雕成的,玲珑剔透得能照见人影儿。经过昨晚,二人仿佛有了默契,说话的气味全变了。他们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就像在深冬的浓雾里,模糊了世景万物,唯有眼前的人儿触目惊心的存在。两个月来他就像是咕噜噜的一锅粥,大火里翻滚,文火中煎熬,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番的境遇——突然的一道光,照的他心里敞亮起来。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笑道:“纵是无间道,我也陪你走一遭。”
长风不知想到什么,脸慢慢红了,不做声,扭头去看车窗外。院门口的桂花,金灿灿开了一树,一咕噜一咕噜的,好似有人拿针线把天上的星星串成了团。
宫元一旁朗声道:“月窟蟠根,云岩分种,绝知不是尘凡……常被此花相恼,思共老。”
“你再胡闹,我可不陪你上山了,你自去吧!”长风羞中带恼了。
宫元立时道:“别!我好容易找到方向,可不想迷了路。”
长风听他字字双关,句句隐喻,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宫元开动汽车,不时看她几眼。她的侧脸线条极柔和,睫毛根根分明,她身上有种似草非草、似木非木的味儿,混着丝丝茶香,直如入骨入髓一般。纵然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