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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唳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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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忘了一些事情,但似乎忘记的和清晨起来忘记梦境的内容一样无足轻重。
冬天八点的阳光宛如蒙上丝绸的镜头,阴沉软绵又确确实实温柔得让人一头扎进去。要不是北风加持,他真想再发一会呆。
“生哥。”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瘦高,皮肤白,大冷天只穿了件卫衣,手指关节冻得通红。
“哦,”林生从喉咙里浅浅发出个音节,许是不忍便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个被罩,“小文你披上这个呢。”
男孩一脸惊异,抬头看看胡子拉碴的林生,又往后退了几步,“不是哥,你造成这样还要拉我下水吗?”
见到被嫌弃,他有些不满,“那算了。”林生扣紧背包,“你怎么来的?”
“我朋友的车。”陈文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路虎,“这儿单行线,我就让他停那边了。”
“哦。”林生也不等他多言,径直朝着路虎走去,边走心里边寻思这年轻就是抗冻,他才在车站外面站了十分钟,后槽牙冻得快碎了。
林生接到陈文的电话时正执行任务,两杆机枪对准他脑袋,那情形简直是再多说一个字都会见阎王的程度,但他还是接起电话,电话里的陈文听起来语气雀跃,林生松一口气。陈文问林生要不要趁着寒假的尾巴,到他朋友的山庄玩几天。林生沉默一会,说了句好随即挂掉电话。
这个“好”字代表希望,林生就是靠这类东西活下去的人。
车里烟味极大,反而更合他的意,也不等和司机打声招呼,林生动作飞快上车关门,摸出打火机点烟,待完成这一套动作,他缩着脖子叫刚坐上来的陈文,“介绍介绍。”
“啊,他叫刘梓睿,现在大三,我俩认识纯属缘分。”说着陈文指着林生,“这林生,我哥。”
林生点头,他刚才冻够呛,此刻也懒得伸手客套,倒是刘梓睿笑呵呵拿一条软中华往林生怀里塞,“陈文哥也是我哥。”
林生愣了几秒,也没客气接过来,“你有事求我?”
“没没,”刘梓睿倒不好意思起来,“多个朋友多条路,没多少钱的东西,”
陈文也跟着附和,“是啊生哥,你就拿着吧,你这难得回来,一会到梓睿他们山庄,好好歇着。”
林生默默抽烟没搭话,陈文从小就能说会道,之前电话里说仗着胆子大救了个大学生,想必就是这个刘梓睿。
车开了半个小时便到了度假山庄门口,刘梓睿一路上的介绍他是一个字没听进去,身子疲惫得好像熬了几个大夜。实际上他也确确实实几晚没睡,神经像打鼓一样抽着疼,林生下车站在山庄门口,恍然间有种吞噬感。
他回头看了眼刘梓睿和陈文,“梓睿,你找我来,还是有事吧。”
刘梓睿还是摆手,从后备箱拿出陈文的行李,一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皮包。陈文的包不重,刘梓睿拎着却显得格外吃力,他个子很高,甚至比林生还要高一点,一头黑发乱糟糟搭着,整个人瘦得宛如冬季田里的秧苗,没有颜色也没有生机。
三人里只有陈文在前面兴高采烈走着,为接下来的度假期待。林生走在后面不停抽着烟,那烟雾飘到刘梓睿旁边,惹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林生这才想起这一路,刘梓睿都开着窗户。
头一次,也许也不是第一次,林生觉得阳光残忍,不如微风来得清爽。
而他也忽然明白,为何将阳光看作负担。
他快步走到刘梓睿身边,拎过皮包,并排慢慢走着,什么也没说。
待陈文消失在他们视野里,他转头盯着刘梓睿的眼睛,“你和小文,关系很好嘛。”
刘梓睿听出林生话里的意思,他没回答,像是在回忆,随后坐在花坛上,“我确实是为了找你,但我挺喜欢他的,”他顿了顿,“就是那种喜欢。”
“哦。”林生拿脚踩灭了烟。
刘梓睿笑了,“这也没办法。”
“报酬呢。”
刘梓睿环顾四周,“这山庄,我送给小文。”
“你父母呢?”
“都死了,和我一样,肺癌。”
林生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开口,“那走吧。”
阳光隔阂两人,或许和阴暗从来不是对立。
林生的职业颇具争议,他当过兵,干过辅警,后来阴差阳错成为了临终关怀师,再后来,连陈文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没有固定的电话和住址。这次回北方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年。
刘梓睿为他们安排的房间极好,林生漂泊在外,一时竟然有些拘谨。他脱掉棉服,屋内温度偏高,他有了些困意,偏偏陈文来找他,只得过去开门。
“生哥,给你送点吃的,我刚才尝了,特别好吃。”
林生木木的,招呼陈文进来,随手拿了块陈文送来的饼干,放进嘴里不禁皱眉,他本就不喜欢甜品,只为了让陈文别扫兴。他十六岁的时候和陈文认识,那时候的他正是少年,总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未来会西装革履坐在高级写字楼里叱咤风云,甚至不屑看一眼脚下踏着的土地。
而那时六岁的陈文呆滞木讷,看不见任何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在那个狗窝不如的笼子里,度过易逝的童年。林生还记得陈文那时身上的伤与溃烂,当然更忘不了的是那间房间里拭不去的尸臭,陈文父亲的尸体就那样腐烂着倒在林生面前,脖子一圈被剖开,蛆虫遍布,像是沼泽内部,黏腻恶心,包裹在记忆里,仍然像是垃圾场的钉子。
他们本是完全相反的人生,也许也不是。林生看着眼前开开心心吃饼干的少年,“刘梓睿说要把这里送你。”
“已经送完了。”陈文甚至没抬头,一心扑在饼干上,“哥,你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吧。”
陈文突如其来的坦荡反而让林生不知所措,他试探,“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想让你见见他。”陈文不吃了,抬头看着林生,“哥,你不会觉得我奇怪吧。”
“没有没有。”林生连忙否认。
“那就好,哥,这是咱们认识的第十年。”陈文眼睛亮亮的,“这十年我过得很开心。”
林生点头揉揉陈文的头,“你去找梓睿吧,我困了。”
他没法告诉面前的少年即将的死别,就像他也没法告诉陈文他不做临终关怀师的真正理由。
甚至他想不起那个理由,原因早已隐藏在过往里。
自欺欺人到以为安心了。
林生睡醒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夕阳裹着雾霭散射成漫天血色,他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呆,慢慢脱掉被汗水打湿的上衣。
在刚刚的梦里,他似乎看见陈文站于污秽之上,天昏地暗魍魉成群,污秽之下的悬崖一个女孩悬挂在那儿,而他自己拼命从远处跑来,那急迫感冲破梦境延续到现实,在心里钉了钉子,扯不动,走不开。
他想救的是谁呢,陈文,还是那个将死的女孩?
林生旋开一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下半瓶,然后掏出手机给刘梓睿发微信。结束这一切他懒洋洋站起,光着上身洗漱,镜子里的男人神情冷漠,胸膛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似乎诉说着什么。他埋下头,用简易剃刀一点点刮掉胡须,那刀不好操控,极易刮破,于是刘梓睿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一脸新鲜伤口,但帅气不少而且裹着大被罩的林生。
“......”肉眼可见的,刘梓睿无语住了。
“进来啊,医生说能活多久?”林生倒是无所谓。
刘梓睿坐定了,“也就这两个月,”他挽起袖子,露出的是布满针眼的青紫皮肤,不带有弹性,堆在骨头上。“你看,都这样了,医院也跑遍了,刚得病的时候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好起来,毕竟还算年轻...”他顿了顿,“这病急,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偏方我也尝试了,吃过生□□,请过仙,许是命数吧。”
林生裹着床单,坐在沙发上只露出个头,“梓睿啊,我不论你是从哪听说的我的事,但最好别对我抱太大希望,你也知道,我早就不干这个了。”
刘梓睿笑了笑,“我听着的可玄乎,说你......”
“说我能进入人的灵魂,找到病征所在是吧?”他打断刘梓睿的话,“还说我可以减轻人的痛苦,给人续命。”
刘梓睿看着他,没说话。
林生接着说,“你要选什么呢?”
“我想让您送我安详地死去,哪怕是明天。”刘梓睿见林生没反应继续说道,“我向来是不信鬼神的,这个病让我变了太多了,如果说逆转我死亡的命格,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吧,而我,除了金钱无法承担任何。”
林生心想遇到了聪明人,甚至有点为面前短命的孩子惋惜,却也不禁感慨,换命续命的活会得人多了,找宿主他不如佛道家人,治病不如医生西药,心理治疗方面他虽了解,但却觉得对于将死之人,作用甚小。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帮人承担痛苦,从心灵到身体,直到一方自动放弃契约,或是彻底死亡。在这期间他并不会真正生病,只有痛感是真实的,吞碎骨肉,等结束时,又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风平浪静。
这刘梓睿,撞他专业上来了。
“有钱就够了,你放心,到你死都不疼,但你早点死的话我少造点罪。”林生松开床单,一身伤疤惹得刘梓睿一惊,小脸通红着往后挪了挪,林生又说,“除了你给小文的山庄,我想再要两身合适的衣服,这边太冷了。”
“好。”刘梓睿答应得痛快。
林生从背包里掏出个小金珠项链,转身站起让出沙发,“躺下吧。”
“啊?这么快。”刘梓睿懵了,“不用做点准备工作,比如拜一拜,表示尊重,再比如,有没有副作用啊。”
“副作用?”林生有意逗他,“早晚会死算不算?”
刘梓睿正经的脸蛋没忍住送林生个白眼,“这么大的事,你没啥要交代我的?”
“有啊,说多了你也不懂,”他左手将项链递给刘梓睿,“这个你戴在身上几天,一会儿我给你做个按摩放松一下,然后,契约就达成了。”
见刘梓睿还磨磨蹭蹭的,林生伸手就要掰他,“我跑不了,我确实没什么钱,但也还不至于行骗于江湖。”
“倒不是那个......”刘梓睿脸更红了。
林生只当他还是紧张,“那是什么?”
“生哥....你能...穿个上衣吗?”
沉默振聋发聩。
过了好久,林生从背包里翻出一件白色T恤,乖巧穿在身上。刘梓睿也没说什么,红着小脸乖乖趴下,在那之前,不忘把空调调低几度。
指腹抵于单薄的皮肤之上,林生甚至不敢用力,实际上他的按摩只是噱头,只要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几时,他便可以将浊气大部分转于自己的躯体之上,从而感受被转移者全部自觉症状。
而自然而然的,他也在学会压制疼痛,通过具象化疼痛本身将其以颜色形状区分,凝聚在特定的时间点爆发,以不影响日常生活。
林生向来不是共情极强的人,他也从不轻易过问别人的故事。只有偶尔在死去活来的深夜,林生想起这些病人的亲人,朋友,生活,他自然是羡慕他们的,贪生怕死也罢,旧情未了也好,至少总归有些牵挂在的。但他林生没有,他是活在冰块里的鱼。
说活着,也不完全。
接下来几日,明显见着刘梓睿精神好了不少,和陈文吃喝玩乐。
而林生则是借口岁数大了,躲在房间里睡觉,偶尔被拉出去吃一顿火锅,帮他们拍拍照。北方的天高且蓝,是他最喜欢的那种。
生活平静,除去每天晚上撕心裂肺疼的时候,林生希望自己命格硬一点,别硬生生疼死成为悬案,脏了陈文的山庄。
真是好人,他为自己感动了一秒。
一晚上林生没睡好,起床时候发现院子里停着量公交车改的简易旅游大巴,下来一车那女老少,正七嘴八舌吵着分房间的事。
刘梓睿拿着本子,一边发房卡一边指挥。林生心想这有钱人还真是一个机会都不放过,马上连盒重五斤了还要这么辛苦。但又想人活着还是得找点事情做,毕竟还活着。
他站起身想去找些吃的,只是刚刚站起,眩晕感包围他全身,胸口的疼痛令他跪坐在地上,一口血喷出来,很快消失在红色地毯里。
拍门的声音,是陈文,“哥,今晚我和梓睿出去。”
——
见没回应,陈文又拍了拍门。
林生怕他进来,慌忙应付一句。胸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像是血液渗透到骨髓中搅动神经。
他躺在地上,拼尽全力祈祷可以快点好起来,他想起最开始干这行的时候,只能通过自残压抑灵魂中的疼痛。他不知道他在寻找的和忘记的有什么关联,只是重复在这条残破的路上,不知归途。
就这样他再一次陷入昏迷,他又看见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女孩,披着头发站在悬崖边。
这次,他们似乎要一起跳下去。
林生苏醒在傍晚,山庄恢复曾经的宁静,只有旁边的楼亮起的灯光印证他早晨的记忆。给陈文打了两个电话都在通话中,他索性自己去市里逛逛。
疼痛感完全消失,林生冲了个澡,随便套上衣服出门。
还是很冷,他后悔坐公交车了。
林生蜷在座位上,想着梦里的女孩,他们一同绝望,一同粉身碎骨在裂隙里。
只是他不舍,不明缘由的不舍。
手机震动两下,他想着是陈文看见提醒回复他,但奇怪的,是一个陌生号码,通过短信的形式发来的一段视频。他点开,视频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个脸庞他是认识的,那是刘梓睿。
林生看完视频,他甚至不知道要问发送者什么问题,这东西实在和他没关系。
正想着,鱼腥味袭来,从天而降的腥臭暂时打乱他的思绪。而女孩的咄咄逼人将他拉回现实,他不想解释。
也在这短短的几秒,林生看见手机壳背面刘梓睿的照片,这不是他的手机,而是陈文的!
可为什么会在他这儿...?
林生的大脑飞速运转,怪不得都是通话中,陈文到底在哪,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随便应付着女孩的话。
这间隙他瞄了一眼女孩扔到地上的鱼,开膛破肚的惨状。林生皱眉,而后想说的话湮没在尖叫中。
他和人群一起向前涌去,在那个狭小的公交车司机室,刘梓睿坐在那里,脖子一圈被划开,干净的窗玻璃边挂着绿色镂空窗帘,刘梓睿穿着单薄的白衣,身上铺满他喜欢的郁金香花瓣,血水沿着伤口喷射在挡风玻璃上,人们喊着“叫救护车——”
只有林生知道,他不会再醒来了。
也只有何生奈知道,他为何挡住林生的眼睛。
而他们,似乎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