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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孤山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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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溪坪在市中心少有的很安静的一片地界,附近有一所初中,还有几个年头很久的小区,看上去和繁华的市中心格格不入。
林欲站在满溪坪四十七号门口,摩挲着手里的钥匙。过了一阵,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笃定地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半圈。
“你来了。”段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有一条小红鱼在游动。他敲敲玻璃杯的外壁,小鱼受了惊,在水里上下窜着。他有些奇怪地小声嘀咕:“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段兰把指尖伸进杯口搅动水面。
林欲反手推上了门,听到锁芯合拢发出“咔哒”的声音。
“是不是还挺可爱的?我给他起了名字叫Ivan,他平时都很少动的,偶尔才给面子游两下,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段兰收回手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欲。
林欲走到茶几跟前,那条小红鱼确实不怎么爱动,刚游了几下就又沉到杯底。
“之前放他的鱼缸被人打碎了,新买的还没到,只能委屈他先在杯子里待上一阵了。”段兰站起身,拉起林欲的右手,“我不是说等伤好了再来找我?你总是这样……”
段兰拆开他手上的绷带,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林欲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段兰手上戴着一块眼熟的手表。林欲看出那是他中学时段兰送他的那块,但是后来表带断了他就没再戴过。不知道段兰是从哪把它找出来换了新表带又戴上了。
“你还在做噩梦吗?”段兰从茶几下面拿出医药箱动作轻柔地给他清理伤口。
“……嗯。”林欲轻轻应声。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还是和我有关吗?”段兰拆了一卷新绷带给他缠好。
“算是吧。”林欲模糊地回答。
“有好好吃药吗?”
“没有。”
“要听医生的话才行……”段兰叹气,“你总是这样。”
“不吃也无所谓。”林欲把右手揣进口袋。
“我总是想起当年的事。”段兰看向他金棕色的眼睛,“从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到后来分开,又重逢……我时常想着你最后说的那些话,你说你可能会爱的那个段兰早就已经死了。”
林欲心底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和段兰的距离,左手不自觉地摸上腿侧别着的匕首,却又在半路握紧了拳放进口袋里。
“……都只是往事而已。”林欲艰涩地开口。
“往事吗?东大陆有句俗语叫往事如烟……意思是说往事总会像烟一样散去的,是吗?”段兰走近他,“可你我都清楚,那些回忆都是绝不会散去的。你不会忘的,我也不会。”
“等一下……”林欲有些不适应他突然咄咄逼人的态度,又往后退了两步。
“再退就撞到墙了。”段兰拉住他的左手,“你真的能让往事如烟吗?我不能。”
“你不能?你凭什么说不能?我都已经……我已经……你根本就……”林欲感受到左手传来的温度,情绪猛烈地涌上心头,但又骤然沉寂下去,“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彼此呢。”
段兰松开他的手。
“放过?”他笑起来,“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可是我怎么做得到呢?我的人生……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才开始,我此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你——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段兰靠近他,挑起一绺他的长发。
“你们东大陆人有种说法叫‘执念’,北欧陆语言里没有这个词。你知道什么是执念吗?”段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那林欲原本十分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此刻却蕴含着极其陌生的情感,“我后来才明白——执念就是唯死解脱。”
林欲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直觉有什么不对,刚产生推开他的想法,段兰就骤然按住了他的左手向下探去抽出他一直别在腿上的短刀,握紧他的手腕就向自己的胸口狠狠捅了进去。
段兰精致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起来,他没有抬起头,硬生生咽下一口涌上来的鲜血,空下来的手圈住了林欲的腰,紧紧的抱住了他。
“……段兰?”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林欲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颤抖,他的手还握在刀柄上——段兰并没有放开他,“你——”
“林欲。”段兰的声音很轻,轻到林欲不自觉的屏住呼吸,生怕听不到他接下来的话,“我好开心。”
“不,你、你先放开……”林欲挣扎了一下想要放开刀柄,听到段兰在他耳边闷哼了一声,他立刻停下了动作,“段兰?”
林欲甚至感觉到指尖沾染上了黏腻的血液,可段兰抱的太紧,胸口还插着一把刀,他根本不敢大幅度的做什么动作,只能任由段兰靠在自己身上,连看一眼伤口情况如何都做不了。
段兰舒展开因疼痛而紧皱着的眉,安抚似的用手指刮了两下林欲的手背。他浅灰色的漂亮眸子这时已经失去了往日流转的光彩,显得灰蒙蒙的,有些阴翳黯淡,却又水光晶莹的盛着眼泪。
“我想说这句话很久……又一直怕你不肯接受……”段兰闭上眼睛,几乎是瘫软在林欲身上,“对不起,林欲……对不起……”
段兰手上的力度渐渐松了下来,林欲扶住他的身体靠坐在墙边,蹲下身去看他的伤。可段兰只是揽住他的力道轻了,另一只手仍然紧握着刀柄上的他的手腕。林欲垂眸看着已经全部没入段兰胸口,只留下刀柄在外面的短刀,突然想起那上面刻着的那句话:J’espère que nous n’aurons pas à nous réunir.
——愿我们不必再重逢。
“听我说……林欲,听我说……”段兰抬头靠近他的耳边,“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不会给你救我的机会,所以现在一定要……听我说完……”
段兰尽量轻轻地呼吸着,对现在的他来说呼吸已经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但他还是尽力地和林欲讲话。
“别原谅我。”他说,“林欲,别原谅我……”
别原谅你?
你是在求我恨你吗?
……还是在求我爱你?
林欲一向能说会道的嘴此刻失了伶俐,那只在解剖台上从来稳稳当当的手也小幅度地颤抖着。鲜血从段兰的胸口涌出来,林欲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通过刀柄传到他的手心。
“我……给你留了一些……我的东西。如果你……你不愿意要,就随你处置……”段兰断断续续地说,血液不停从他的嘴里和话语中呛咳出来,“你……你要……你要过好……想要的生活,去……去过你想过的……”
我想过什么生活?你怎么知道我想过什么生活?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知道我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林欲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段兰握着他左手的力道越来越轻了。但他也只是轻轻挣动了一下手指,没再敢做更多的动作。
“林欲……”段兰的思绪涣散起来,“不要……不要恨你自己……要……好好地……幸福的……自由的……活下去……”
林欲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林欲……如果有来生……”段兰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还是想爱你……”
他说“爱”。
段兰此刻终于感受到名为解脱的喜悦。
“我爱你。”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林欲,我爱你。”
林欲,你要记得,有人比你想象的更深刻的更绝望地爱着你,并且他一直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那些他在你身上找到的东西。他希望你的清晨是轻盈的,你的夜晚是无限的,希望他所爱慕的灵魂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即使那幸福不是他。
林欲,我是如此……深爱着你呀。
段兰握着林欲的手彻底松开垂落在身侧,身体也脱力彻底软倒下去,林欲下意识地揽住了他的身体,发觉自己的眼前从模糊逐渐清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早已氤氲了满眼,落下了几滴融在在段兰黯淡的金发之间。
匕首还插在他的胸口,甚至伤口中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可是他怀里的人却已经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林欲颤抖着把他抱紧了一些,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这又是什么感情呢?
他在为段兰悲伤吗?
林欲低头看去,发现段兰刚才一直揽住他的腰的左手好像虚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了好久都没能找回手指的控制权,最后他放松手指去和段兰的左手十指相扣,才让那亮闪闪的小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叮的脆响。
那是一枚戒指。
林欲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戒指外侧刻着几个字母:“Ludvik”,内圈则刻了一条小鱼的图案。
“段兰……”林欲拿着戒指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把戒指握紧手心,像是要把这圆润的小东西压进血肉里,“你……”
但他刚刚开口就停了下来。
他想说什么?
林欲的眼泪仍然在不停地流,像是要把前二十几年没流过的眼泪全都在今天流干一样。
他要说什么?
你……你太狠心吗?
林欲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能只是想喊这个名字,只是想再叫一下这个名字而已,好像只要他叫了,怀里的人就还会笑盈盈地回应他一样。
可是不会了。
林欲把头埋进段兰的肩窝。
他知道再也不会了。
陈嘉和方玖在满溪坪四十七号门口时刻注意着屋里的动静,但是里面很安静,一直没有声音传出来。
方玖靠在车边点上一支烟,又递给陈嘉一支。
“谢谢,我不抽烟。”陈嘉婉拒。
“你不抽烟?”方玖有些惊讶,“那你和他在一起工作没有不适应?”
“我会让他少抽点。”陈嘉看着满溪坪紧闭的大门。
方玖把烟盒放回口袋。
“别担心,应该没事。”他安慰道,“他有分寸,要是有大事会让我多带点人的。”
“我知道。”陈嘉颔首。
方玖叼着烟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手表——就算没什么事,他进去的时间也有点久了。而且里面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林欲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放好段兰……的尸体,怎么起身推开门,又是怎么走出的别墅。他打开门后没走几步就觉得眼前发黑,喉咙上涌起腥甜,吐出一大口血在院门口的雪地上,紧接着就感到猛烈的眩晕向前倒了下去,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在喊他的声音,但也没等听得再清楚些就失去了意识。
林欲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里了。
身边坐着正在削苹果的陈嘉。
“你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陈嘉抬眼看他。
“段兰呢?”林欲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像是喉咙里塞了一个破风箱。
“谢议会长出面安排他葬在北山园了,但是他身份特殊……你回头给他想个别人猜不到是他的名儿刻碑上吧。”陈嘉没好气地回答。
“我要去看看他。”林欲撑起上半身就要起来,被陈嘉一把按了回去。
“还打着针呢,别乱动。”陈嘉看了一眼他手背上扎的针,“又不是不带你去,你急什么?”
“我真的很急,你就带我去看看吧,就现在。”林欲虚弱地恳求。
“我不同意,你给我躺着。”陈嘉冷酷地驳回。
林欲眼见请求无果,只好另想他法。等到一瓶药打完之后,护士来拔针换药的空隙里,他迅速翻身下床踉跄着跑出了病房。
好冷……但是也不愁没车送,陈嘉肯定会追下来的。
他出来的时候顺走了陈嘉放在床头柜上的车钥匙,一路跑到医院门口在寒冷的催促下迅速找到了陈嘉的车,开了车门就坐上了后座。
“……我真是服了你了!”片刻后陈嘉就追下来坐进驾驶位狠狠摔上车门,“走走走!现在就去!”
林欲一言不发,只是偏着头看向车窗外。
北山园是个奉城很有名的陵园,山水风景很好,地价非常贵。林欲以前也想过要找块不错的墓地,但是最后觉得骨灰这东西还是扬了好,就没买北山园的地。
陈嘉指了大概的地点之后把自己的羽绒服给林欲套在了身上,自己钻回车里吹暖风去了。
林欲在半山腰找到了那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刻的墓碑。
他伸手拂去了碑上的落雪。
林欲自从离开福利院就很少落泪,可人的崩溃总是没有预兆的。这块空白的墓碑几乎击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闭了闭眼尽力维持着镇定,缓缓俯身坐到了墓碑旁,背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咬牙把颤抖的手指攥成拳,眼眶湿润,眼尾通红,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他在难过什么呢。
意识到段兰已经死了,竟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林欲没想过自己会完全不能接受段兰的死。
段兰死了。分明是简单粗暴的四个字,可他一向敏捷的大脑就是无法理解和接收其中的信息。
他想,早该发现的。人在死亡之前都是有预兆的,他却把那些都忽视了。段兰那时缱绻眷恋的目光,隐含着悲伤的神情,温柔的言语,现在回忆起来都是死亡的昭示。
段兰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这的确是他最想要也最喜欢的“结局”。
石质的墓碑上冷湿一片,林欲还是固执地靠在上面,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枚刻着段兰的名字和一条小鱼的戒指,对着日光打量起来。
长久,他轻声说:“我梦到你了。”
他突然感到后腰处传来剧痛。小沈秋之前是不是说过他的腰伤不能着寒来着?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应该也不会落下病根吧——落下了就算在段兰的账上。
“我梦到你说对不起。”
段兰倒是一死了之,撒手不管身后事了,可那些注射进身体里的NCP和强效镇静剂,手腕上被锁链拷出的痕迹,手臂上残留的青紫针孔,也都不是没有存在过的。段兰确实做过那些事,即使是以所谓的“爱”的名义。
——“你爱过我吗?”
林欲恍惚间又听到段兰的声音。
在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段兰这样问过。
“……或许吧。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他当时这样回答,“只是,在我懂得之前,我会爱上的那个段兰就已经死了。”
林欲垂眸。
我爱过你吗?
这份情感上覆盖了太多东西,早已经不是纯粹的“爱”就能够概括和解释的。他无法否认自己曾经的确是真心把段兰当成自己的亲人,当成唯一的家人来看待的。可后来这份感情就被其他的东西所掩埋,一层又一层,封存在厚重的坚冰厚土下面——而死亡把它重新带回了地面,带到了阳光下,带到了林欲眼前,又在新鲜的空气中迅速氧化衰败。
爱是持续瞬间的永恒,恨则是仿佛永恒的瞬间。
我从此以后又是一个人了,他想。
段兰竟然真的能狠心留下他一个人啊。
林欲仰着头又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继续靠在石碑上,看着蔚蓝的天空一如既往的广阔,没有边际。他好像这时才刚刚反应过来段兰已经永远离开了似的:背靠在墓碑上冰冷的触感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他段兰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化成一抔灰,就埋在这里。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再也不会弯起,那金色的头发也再不会浮动着光芒了。
林欲的眼睛倏地湿润了,寒风吹过来,他感到脸上有两道冰凉的痕迹。抬手去擦的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空荡荡的。
……他没戴眼镜。出来的时候太急了。
这雪还会再下吗?
“要……好好地……活下去……”
林欲的耳边不断响起段兰的声音。
“不要……不要恨你自己……”
或许段兰说让自己爱他,说让自己恨他,对林欲来说都会好接受得多,但段兰说的是让他别恨自己。
林欲摸了摸左耳垂那个一直没能长合的耳洞。
他闭上眼睛,脑袋越来越沉,最后就这么靠在段兰的墓碑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