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之时》温雨灼

25、五号城

　　藏书楼下，偌大的分析室里仅黎藏烟一人，他没有开灯，室内寂静而昏暗。

　　通讯屏幕被他不时点亮，时间一分一秒朝着九点靠近。只剩十几分钟，早该出现的另一身影却是迟迟未至。

　　四周墙壁上的植物图谱尽数沉浸在暗色里，栩栩如生的图画被墨条勾勒蔓延，像是下一刻就会活动起来。

　　漆黑的瞳眸流露着锐利的眼光，黎藏烟无声打量着那些他不能再熟悉的植物图谱，思绪被牵引向许多年前。

　　这些图谱第一次入他眼时是印在某本书上，那是本老书，但制作的极为精致，纸质厚实而光滑，油墨清香浅淡。只有黑白两色却有光泽在纸页烛火间微微发散，那是不同于外界硝烟熏燎、战火灼焦，或是岩浆烙过所造成的黑。

　　那时他尚幼，性情顽劣，根本看不进这些在现世基本见不着的东西，眸色温柔的女子却总尽力让他去学会欣赏。她偶尔会守着自己，而自己看似认真读书实则是在偷看着她。母亲的怀抱温暖舒适，他不安分的手指总爱悄悄拈住一缕垂落的栗色长发，相信只要自己抓得够紧她就不会走。

　　想到这，黎藏烟忽地想到另一副面孔。有点发潮的黑色发丝柔软散落，黑眸干净清澈如水，眼神有点软糯有时甚至是呆萌。

　　想起今早看他时糟乱懵懂的样子，自己忍不住抽下发带替他梳理扎起。小盏过去也常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又不允许除他以外的人靠近，自己不得已只能向其他女生求学，最后倒是把收拾打理头发什么的练得极为熟悉。

　　但那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乖巧，不似自家那小丫头古灵精怪从来没个定性。

　　黎藏烟又蓦地联想起更多。

　　漫天黄沙中初见时他尘沙入眼后泛起的微红，藏书楼二层阳台下望时他眸中跃动的惊恐，向自己求证问题时凸显的真挚和小心翼翼……

　　他与这个危险四伏的世界格格不入，浑身都透着几分柔嫩脆弱，在灾难面前将会是一触即碎不可挽回。可他柔和似水的眼神里却从不乏坚毅。他有着无比迅速的思维、严密的推理逻辑和敏锐的感触，对于自己所寻求的执着而又倔强。

　　少有人会在见到柔弱的幼苗时记起，它有过多么强烈的生存意志，挣脱种壳顶开石块破出土壤，只为祈求在地面舒展叶来接受每一缕阳光。

　　恍惚间，那人眉眼带笑唇角微扬的模样忽地浮现在黎藏烟眼前，黎藏烟咬着唇整个人都怔住，连心跳似乎都慢了一拍。

　　——

　　楼浣花是卡着最后五分钟匆忙赶进来的，在黎藏烟身边坐下后仍是气喘吁吁。

　　她随手滑过通讯屏幕就看到条条未读信息接连跳出，对黎藏烟无奈道：“今早实验室里的所有异化种都在躁动，特别是最大的那株水晶兰，差点又要把培养箱玻璃打碎了……”

　　黎藏烟闻言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惊愕，唇角微抿紧盯着她。

　　“今早是林诺在做记录，他一开始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但怎么也没想到钢化玻璃竟然能被菌丝直接敲裂。不过幸好只是裂开，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破了个大洞。”楼浣花接着道，再度回想起时仍是心有余悸。

　　“冷杉传了消息，极地天气有异变。”黎藏烟忽地说到。

　　楼浣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识到什么轻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又要开始了……藏烟，你说这次又会出现什么呢？”

　　黎藏烟却是摁亮通讯屏幕看了眼时间，答非所问冷声道：“还有三分钟。”

　　楼浣花按着太阳穴，理了理满脑子混乱的思绪，语气平淡而又漫不经心道：“你想好对策了吗？”

　　黎藏烟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没能忍住朝她扬了扬手，亮出通讯屏幕所显示出的对话框，备注“白桦”二字被看得清清楚楚。

　　“逃避是没有用的。”

　　“没想躲，只是难得甩锅有人接，干嘛不给自己少找点麻烦？‘蜂巢’总能比他们来的快吧。”黎藏烟轻笑一声，略带着点轻蔑回答。

　　“准备传影吧。”楼浣花也不多说，整了整自己的衣着，抬手撩起额前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黎藏烟微咬着牙，动作利索地调整好仪器。不好的回忆在这时恰好闯入他心头，他试图表现的满不在乎，却压不住眼里稍不留意就会透露出的憎恶。

　　“院长昨天找你谈过的。”楼浣花瞥了他一眼，察觉到什么出声提醒道。

　　黎藏烟“啧”了一声，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将东西抛给她。

　　“小黎，这是你自己最初的选择。”沧桑和蔼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他自然是没有忘记，只是一想到要跟那群人只凭嘴上功夫打交道他就烦。

　　两人一同带上传感镜，随着“咔嗒”一声启动声响和轻微的眩晕感，眼前排列的桌椅开始模糊起来。大片白色紧接着袭入画面，视线逐渐清晰，近在咫尺可见几道人影，隐约能感知到他们正低声聊着什么。

　　白色灯光柔和的坠在复古风格的圆顶会议室内，四周墙壁漆白悬着几幅木框风景油画，脚下是深褐色的木质地板，面前的实木圆桌上铺着柔软的白色桌布。圆桌中央的空处是一架架巨大的红珊瑚盆景，足有一人高，经过精细打磨的枝干弧度优美姿态喜人，流淌着血一般的红色，折射出熠熠光泽。

　　两人投影身形才稳定，便立刻被来自四方的目光所注视包围。

　　黎藏烟似是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四周，将在场所有人的相貌神态衣着打量的一清二楚。已到场的，除去他自己和楼浣花，共有十三人，分属五个阵营。

　　左手边离他们最近的是冷杉基地的两人，皆是蓝色制服云纹臂章，其中的年纪较长者在与他视线相对时眼神微变显出几分疑惑。再过去分别是二号和四号城区的人，二号城靠近极地天气极寒服饰被着层厚重的绒毛，四号城地处偏僻曾是某古遗部落衣上印满当地妖异艳丽的古老图腾，他单看脸只能认出二号城现任副执行官米歇尔。而与他相对的那方，三人坐姿板正，中间为首那人一身深灰色正装脸上笑意亲和。他只扫过一眼便匆匆撤走目光不想再看——那人正是海上研究所的所长，萨奇·塞科斯塔。而在海上研究所的左边，黑色风衣的男人单手撑在桌前，姿势颇不着调，正毫不掩饰地笑望着他们，被在场所有人的动作神情一衬显得格格不入。

　　与那人对视时黎藏烟瞳孔一缩，那是属于危险的前兆，他能察觉到男人笑意里浅藏的不怀好意。男人看着浑身轻松，单看面相难以估测出年龄，黎藏烟能大致猜出他应该是一号城半年前新上任的首席执行官。

　　最先开口跟他们搭话的是距离最近的冷杉，那位年纪较长者正是冷杉基地总负责人柏溪。他视线来回在楼浣花和黎藏烟打量，最终停留在后者身上，嗓音沙哑问道：“这么重要的会议你们文院长不参加吗？是出什么事了？”

　　楼浣客客气气地回答：“绿杳一切安好，院长也是，只是他毕竟年事已高，这些事项都参与的少了。”

　　“呵，这我可不信，文礼让那把老骨头可还经得上好几年折腾呢！”柏溪冷笑一声嘲道。

　　楼浣花只是一笑不再言语，柏溪和他们文院长的交情不能算浅，但要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老一辈人的事么，她还是少掺和为好。

　　冷杉基地的另一人也正瞧着黎藏烟，神情淡漠。黎藏烟看向他时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他微微颔首礼貌回应。

　　会议室大钟的秒针在“滴答”声中指向数字“12”，兰城的人在最后一秒卡着点入场，五号城的位置却始终空着。

　　黎藏烟微蹙眉，这不是正常情形。

　　兰城代表叫南天伊，是一位干练严肃的女士，更是兰城三位负责人中最有能力和手段的那个，在各人类聚集区都享有盛名。

　　她先是以样板式的礼仪微笑表达了自己迟来的歉意，而后神情肃然起来，以冷淡而尖锐的声音抢在萨奇为此次会议开幕致辞前投下了一条重磅消息。

　　“我很遗憾，这次会议恐怕不能正常进行了。兰城在十分钟前收到五号城所在地区发来的求救讯息。大量异化种已突破防御入城，当地武装已无法抵挡，数万人的性命正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