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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南风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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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会把祝福的时间卡得那么精准,那需要极致的仪式感和精心准备。南方收到过两回不差分毫的零点祝福,上次,是十年前。她没有勇气去向马裕明求证这个号码的主人,这些年她的日子平静安稳,无论是挖出故人还是旧事,都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风浪。
那个号码没有再发来过消息。幸好,开年后工作接踵而至,南方忙得不可开交,渐渐也不再想起。偶尔对上陈清河的眼神,仍是两耳一缩,看不到为上。
三月末的一天,罗成宇找来两人,喜滋滋地宣布今年的国际广告节云图有可能冲击好几个大奖,让两人收拾收拾去给公司长脸,顺便带两小助理去见见世面。陈清河出来后点了姚夏和陆唯,通知他们可以去公款旅游了。姚夏嗷地叫了一声便开始搜机票找酒店,整个办公室都充盈在羡慕嫉妒恨的热闹里。乱哄哄了半天,南方才想起来问:“今年的广告节在哪里办啊?“姚夏一挥手机,豪情万丈地回应:”老大,在杭州!“
仿佛有人在后脖颈吹了口气,南方轻轻颤了一下。
直到飞机在云端穿行,南方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舒服吗?“陈清河一直留意着南方,从出发起,她的兴致就不太高。南方摇摇头,轻飘飘地说:”我没想到会来杭州。“见陈清河不明就里,她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我从小就学画画,是艺术生,高中时特别想考中国美院,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上面。那两年吧,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来杭州,在西湖边写生,在南山路上散步,或者在西溪划船。你别看我现在提起这些地名这么熟,其实我一次都没来过,只是那时候,我听了很多杭州的故事,仔仔细细规划过。“
陈清河微微楞了一下。南方从不主动说起她自己的事情,尤其还是这么一长串下来。他放软了声音:“那后来呢?“后来啊,南方偏头看向窗外,大朵白云连绵成浩瀚的云海,平静悠远,涌动过的风或者卷起过的雾,了无痕迹。
“后来高考前生了一场病,错过了复试,就没有机会了。“
南方的话音里带着浓密的惆怅,哪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可以掩盖住的。陈清河直觉这背后一定有更多故事,但他分寸感极强,也不愿意打破这哪怕浅浅吐露心扉的美好。他伸手替南方调了一下座椅靠背:“睡会儿吧,等会场事情结束,我陪你在杭州转转。“
抵达时已经天黑了。姚夏把酒店定在了西湖边,扬言要用脚步丈量杭州的美好,安顿好后就拖了陆唯去探店。南方有点累,又怕自己日思夜梦的老毛病要犯,取了颗安定吞下,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两天的会场环节过得很快。云图这次成绩不错,拿了三个分量极重的奖项,南方扬言自己社恐,让陈清河登了三次台。陈清河难得的西装革履,在台上与主持人交流互动,阐述理念简洁明了,言笑间大方得体、眉目清朗。南方不得不承认,陈清河是极有魅力的,哪怕自己恋爱经验少得可怜,她也知道,这样的人其实极难遇见。
第三天,陈清河把姚夏和陆唯扔在会场让他们好好学习,带着南方开始了转悠。南方终于走在了南山路上。和那个少年描述的一样,道路不宽,两旁大树参天几可蔽日,盘根错节的枝桠无声历数着时光的流转。浓密的树荫里错落地隐着几座小洋房,红砖灰瓦,庭院深深,私密而隐逸。美院就在南山路的中段,南方站在大门口,看着攀满爬山虎的外墙、高高的玻璃顶,还有中国美术学院那六个金色的大字,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山洪一般汹涌而下。她想到了那些年习惯握着画笔的岁月,想到了苏杭眉飞色舞的脸,想到了大樟树下年轻的约定,她想到了复试那天上午,苏杭是如何在这里翘首等待,无数的人经过,无数的人离开,他从满怀期待到疑惑不解,最后慢慢离去,他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女孩。
一滴泪凝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未坠。陈清河静静站着,轻轻拍了拍南方的肩膀:“进去看看吗?”南方抬手按了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进去了。本来就遗憾,进去看了估计更扎心。”
“南方。”
“嗯?”
“如果哪天你愿意说的话,我很愿意听。”
南方看着陈清河,面前的男人脸上尽是认真和诚恳。她心里的一根弦微微动了一下,或许,有一天,她真的可以把这故事讲给他听。
下午,两人找了家沿湖的咖啡馆,闲闲坐着。暮春的杭州确是莺飞草长,云淡风缓。南方正准备开始神游,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大概是在接朋友的电话,软糯的江南口音,不疾不徐非常好听。南方模模糊糊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下意识转头去看,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子坐在窗边,眉目清朗,妆容精致,说话间手轻轻在耳后拂了下头发,极为优雅。南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世界这么小的吗?虽然只在十年前短暂见过一面,但她立马认出来了,这是苏杭的母亲张修平。
“南方?”瞧着神情不对,陈清河出声提了个醒,没想到南方吓了一大跳,一个急转身,手带上了桌上的咖啡杯。杯子咕噜咕噜滚到地上,虽然没碎,但整个咖啡馆的人都看了过来。南方大窘,一边手忙脚乱地捡杯子,一边自我安慰张修平应该认不出她来。可惜天不随人愿,杯子刚归位,就见张修平半个身子探过来,冲着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南方?”
陈清河大奇。从没来过杭州的南方,居然随随便便找家咖啡馆就能遇见熟人。
“阿姨您好,我是南方,没想到您还认得我。”南方尽量礼貌得体地回应着,其实心中已方寸大乱。张修平莞尔一笑:”见过的人,我向来不太会忘记,再说苏杭——”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清河:“这位是?”南方急忙回道:“这是我同事,和我一起来杭州出差。”陈清河何等乖觉,对着张修平礼貌一笑:“你们先聊,我出去打个电话。”
张修平含笑看着南方:“再说苏杭在珉州的朋友不多,你们几个,我都是认得的。”
南方不知道她和苏杭的事张修平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应着,内心局促不已。
“这次来杭州,没和苏杭聚一下吗?应该让他给你当当向导的。”
“没呢阿姨,高中毕业后大家考去了不同的地方,其实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不太好贸然打扰。”
张修平想了一下,从身边的小包里摸出两张票递过来。“刚好苏杭这几天在杭州有个画展,你们办完正事后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南方接过那两张票,精致的白卡纸上,印着清清爽爽的五个字:苏杭作品展,地址是南山路的一家画廊。她干巴巴地赞了一句年少有为,再把票翻过来,脑袋里只感觉嗡的一声,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行龙飞凤舞的手写体,写着本次画展的主题:南方没有你。
南方猛地抬起头,张修平正深深地注视着她。
“当年美院考试后,苏杭找到他爷爷,说他有个同学生病误了复试,闹着要老爷子托关系走个后门。老爷子骂了他一顿,没想到他扬言自己也不去读了。后来被他闹得没辙了,还真红着脸去问了问,实在没法操作,他才善罢甘休。”
南方心中大震,这件事,苏杭从没对她说过。
看着她的神情,张修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南方,有空的话,去看看好吗?”
陈清河在咖啡馆外数着湖里的一群鸭子,看到张修平走出来,礼貌地向对方告了个别,再慢慢返回去。南方垂着头,长发散下来遮着脸,看不清表情。陈清河没有吱声,安安静静陪她坐着。光影透过窗户的格栅慢慢移动,投影下如音符般跳跃的旋律。良久,南方递给他两张小卡片,声音闷闷的:“陈清河,我想说,你愿意听吗?”
那天晚上,在西湖边的一把长椅上,陈清河听到了南方的故事。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料到了少年情爱,料到了迫不得已的分开,料到了南方封闭的自我来自哪里,但他怎么可能料到,鲜血和死亡是这个故事最为沉重的底色。饶是他人生阅历丰富,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三月的夜有些凉,南方把腿蜷上椅子,伸手抱住膝盖,头埋在胳膊里,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树袋熊。陈清河理了理思绪,他知道,今晚如果能够把话说开,南方就可以真正地走出来。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十年了,她付出的代价早已足够,她不应该再受那场死亡的折磨。
“南方,你知道我在追你的吧?”
“哈?”南方愕然抬头,完全接不上话。
“你在一个追你的男人面前,讲诉了和前男友的的情非得已,你是不把我当外人呢,还是觉着我好欺负?”
南方扑哧一下笑出来,内心仅存的那丝难堪也飞走了。她知道陈清河故意想把氛围逗开,但这招真的很管用。
笑了就好。陈清河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南方身上,再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南方,我说得直接,你妈妈的性格,恐怕这个结果不是突发,而是宿命。”
“你爸爸迟早会再有小孩。你不管去哪里上大学,最终都是会离开她的。当她一切都掌控不了,最后发现只剩自己的时候,恐怕结果是一样的。”
“你觉得当时自己那句话太过无情而让她绝望,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死恐怕不单单是出于绝望,还带着最深的报复。”
“她恐怕已经预料到最早发现现场的应该是你,所以,那种惨烈是为什么?南方,善良的人会谴责自己,而极端的人只想让自己痛快。你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死于自己的执念。”
“你爸爸还能说一句心智不定懦弱无能,但你和苏杭,是完完全全的无辜。”
“十年了,如果她想要报复,她已经如愿了。如果你想要赎罪,也给得够多了。南方,该握手言和了。”
南方呆呆地听着,没有打断陈清河。死者为大,方子慧走后,她所有的不好南方都略过了,强烈的悔恨充盈着她,和苏杭分手,和南江决裂,在每一个醒来的深夜坐在天亮,似乎是她唯一能告慰方子慧的方式。如果说方子慧是死于执念,那南方何尝不是困在了自己的执念里。恍惚间,她想起17岁那年,方子慧一脚踹向许敏,父母终于离婚时,她对自己说过:南方,你什么都可以有,但不可以有执念。
南方把陈清河的外套扯上头顶,将自己围在一片黑暗里,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在黑夜里清晰透亮、肆无忌惮。半晌之后,陈清河从外套缝里塞了张纸巾进去:“别把眼睛哭太肿,明天还要去看画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