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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轻的南总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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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9点的打卡还有4分钟,姚夏风一般狂奔在大楼里,卷出电梯后,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杀进公司,指纹一按,还好还好,还剩55秒。虽然迟到一两次不算什么大事,但每月500的全勤就还差最后两天了,况且,南总监不喜欢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临近年底了,表现还是得好好挣一下。
南方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看着姚夏风火轮式的入场,抿嘴一笑。她想起了自己的好友杨佳,高中时也是这样,在教室和食堂间来回奔忙。杨佳和南方一样在重庆念的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回了珉州。下个月就是杨佳的婚礼了,得要回去一趟,年底事情不多,索性休几天假,参加完婚礼直接过年得了。想着抽屉里躺着的那封请柬,南方思绪飘忽起来,直到陈清河端着杯咖啡进来,才慢慢回过神。
“大清早的,神游到哪儿了?”陈清河把咖啡递给南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南方气质清冷,但发起楞来倒有种呆萌的感觉,相当少见。南方抿了一口,是她最喜欢的红茶拿铁,还特意去了奶泡。她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对陈清河说:“我想把年假休了,回趟老家,项目上的事,恐怕需要你多担待一点。”
南方四年前入职这家本地知名的广告公司,四年之间连跳两级,28岁时成为了云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设计总监。她很幸运,虽然当初填志愿时随意潦草,但入学后发现本校有个平面设计专业相当不错。大二时果断转系,凭着扎实的美术基础和与生俱来的审美嗅觉,学业一路长红。毕业后,她从最基础的实习生美工做起,3年后跳槽到云图,用方子慧留下的钱加点自己积蓄按揭了一套房子,买了辆代步车,即将三十而立之际,也算小有所成、安顿下来。
她和陈清河一个负责设计部,一个掌管着创意部,平时合作最多。陈清河是公司合伙人之一,当初是他在一个重点项目中慧眼识珠选了南方来挑大梁,大获成功后才有了南方的一飞冲天,这么多年,可谓亦师亦友。
“南总监你有事吩咐就行,太客气了我害怕。”陈清河笑着调侃了两句,走了出去。路过姚夏工位时,小姑娘促狭地伸长了脖子:“陈总,今天的咖啡甜不甜呀。”陈清河一个脑门蹦儿敲下去,成功把姚夏敲成缩头乌龟。“等你们南总监走了,你就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姚夏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求饶的手势。陈清河比他们年纪略大一些,但向来没有架子,加之幽默风趣有才华,很得一帮小年轻的崇拜。在姚夏眼里,陈总和南总监就是男强女强双总裁文的真人版,虽然隔壁那个愣头青陆唯说公司高层不能谈恋爱,但他懂个屁啊,就冲着陈总天天早上给南总监带咖啡,这事儿就有谱,拜托陈总你作为男人,可不可以再积极一点!
姚夏不知道的是,陈清河积极过的。
南方刚进公司时,陈清河就注意到她了,这姑娘外型扎眼,气质高冷,不像来做设计,倒像来拍杂志封面的。当时公司刚接了一个知名化妆品牌的案子,几轮稿子做下来,虽没什么问题,但也觉得没什么新意,在这一行久了,经验不一定是好事,也有可能变成流水线上的机器。那天他下班时路过南方的工位,看到她正在处理一张口红海报,没有常见的面部特写或者色号满铺,纯白背景上,简单的黑白线条勾勒出基础轮廓和面部五官,精巧的红唇是唯一彩色。唇形是手绘而成,并没有夸张的丰盈,而是一抹轻薄,克制的表达却充满了高级的欲望。第二天,陈清河力排众议,让南方担任新案子的设计主创,当然很冒险,但他知道会成功的,他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几个案子下来,南方才华绽放,和陈清河的关系也微妙起来,或者说,是陈清河单方面感觉微妙起来。南方看着性子清冷,但熟悉之后,会发现那种清冷下也藏着狡黠和温柔,非常灵动。她心思细腻,常常想在人前,一个眼神就能了然,工作上该坚持时坚持,失败了也不执着,性格非常难得。何况,南方是真的长得美。
辗转确定了南方没有男朋友后,陈清河开始跟她聊一些非工作内容的事,早晚问候下,偶尔带杯咖啡,加班太晚会请她单独去吃个宵夜。并非莽撞少年,陈清河做不来明目张胆的追求,他期望的状态是互有好感,在心领神会的一段接触之后,再捅破那层窗户纸。怎么说来着,表白不是吹响战斗的号角,而是战斗胜利时的凯歌。成年人的世界,几次来回之后,南方没有明显的抗拒,陈清河觉得时机到了。
没想到的是,南方拒绝了他。
那段拒绝他的回复非常官方,表达了歉意和以后继续做好同事好朋友的真诚意愿。陈清河其他的倒都没在意,反而注意到南方说的“经过了长久的考虑”。男未婚女未嫁,双方年龄差得不多,现在也远未到考虑家庭等其他因素的时候,喜欢就是接受,不喜欢就是回绝,为什么要经过长久的考虑?
他不知道的是,南方真的经过了长久的考虑,从陈清河第一次流露出这个迹象,到最后仍然选择回绝,南方考虑了差不多两个月。她意识到陈清河的心思后,下意识就想拒绝,但那个周末,外婆电话打来,絮絮叨叨的家常聊完后,外婆告诉南方,她今天在街上看到南江和许敏的儿子了,小家伙高高瘦瘦的,眉清目秀,和她长得有五六分相像。外婆叹息着对南方说:“幺幺啊,都过去了,我也不恨你爸爸,我就想你好好的。你不要被你妈妈的事吓到,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外婆就老开心了......“
挂了电话,南方闷坐了很久。方子慧出事后,她和南江足有两三年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大学毕业才稍微好了一点。三年前外公去世,外婆的身体也诸多不好,南方想办法请了个远房阿姨在珉州照顾着,自己隔三岔五回去看看。一转眼,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弟弟都10岁了,新的生命在成长,而外婆还能有多少年。南方想,或许是可以向前看了。
她开始和陈清河有一些小互动,聊聊日常,吃个饭什么的。她不讨厌他,陈清河知分寸、有界限感,比大多数人都更贴合南方的性子,做朋友最为合适不过。只是,南方觉得自己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没有对一段感情即将来临的兴奋和期待,甚至在陈清河有小小进展时,像猫一样本能地警戒起来。她爱过,所以她知道什么是不爱,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爱陈清河,还是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状态对他人也挺不负责任的,还是放一放吧。
而另一边,被婉拒的陈清河并没打算放弃,他觉得南方的性子比任何人都更加慢热,自己有耐心,做一些更为细水长流的经营,于是,两人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比普通朋友暧昧一点,但谁都没有再进一步,但谁也没有一口否定将来。
元旦过后,南方仔仔细细安排好了工作,准备休假回珉州。她来云图后兢兢业业,年假一次没用过,今年更是做了几个漂亮的大案子,老板罗成宇一叠声叫着南总监要保重身体啊,一边友情提醒15天后记得查看年终奖哦,一边不忘交代陈清河送一送嘛。两人啼笑皆非地走出公司,重庆冬季多雾,但难得今日阳光煦暖,南方眯起眼睛,享受着此刻的冬日暖阳。陈清河看着她,突然来了一句:“南方,过完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
陈清河这句话,让开了三个多小时长途车的南方全程没有任何困意。
回到家,外婆照常念叨着瘦了瘦了,絮絮叨叨交代着明天后天大后天要弄啥吃的。阿姨悄悄告诉南方,外婆这阵子越来越糊涂了,一件事情刚说过没两分钟,又重新再说一遍,再过一会儿又说一遍。南方默然良久。
第二天,南方去了自己曾经的家。这次回来还有件事,之前中医院的家属楼要拆了,因为当初单位分配时各家都出过几万块钱,所以这次有一笔补偿,并要求大家年前把房子清空,外婆让南方回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东西。
长长的小巷,两边种满梧桐树,走到尽头就是家属楼的门洞,什么都没有变。南方慢慢走着,这条路,她拉着方子慧的衣角走过,骑在南江肩膀上走过,还有......还有一个男孩子牵着她的手走过。她生命里曾经最为重要的三个人,或生离,或死别,或形同陌路,如今一个也没能在身旁。都说人生无常,可在命运里漂流的人啊,又能拿它怎么样。
十年没人住过的房子落满灰尘。大部分东西在方子慧下葬后都已经处理掉了,南方环顾四周,曾经生活过的记忆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播放。客厅的摇椅,方子慧总坐在上面勾衣服。沙发上那个洞是南江不小心烟头烧掉的。背景墙的镜面有一个大裂痕,那是有一次吵架方子慧把碗掷了过去。厨房有一个极小的窗正对着巷口,那天晚上方子慧可能就是从这里发现了她和苏杭。还有那个她再也不敢打开的卫生间......南方闭了闭眼,将泪意生生逼回去,都拆了吧,她没有什么可带走的,她在这里失去的一切,只剩残念。
南方顶着杨佳天天要求出来吃饭聚会的轰炸,好好在家陪了几天外婆。结婚不应该很忙的吗,怎么杨佳空成这样?婚礼选在小年那天,据杨佳说,本地的同仁还没放假,外地的亲朋已陆续回家,正是广收红包的大好时机。一进酒店大堂,就看到凤冠霞披一身喜气的杨佳正和马裕明兴奋地聊着天,身旁的新郎含笑听着。“南方!”杨佳一看到她,立马提裙跑来,快30岁的人了啊,南方眼睁睁看着一头钗环珠翠迎面撞来,在自己下巴位置叮当作响。她赶紧扶住杨佳足有二十斤重的头,顺便仔细端详了下,杨佳是一张鹅蛋脸,大眼睛柳叶眉,非常适合中式妆容,今天极为漂亮。
“选中式婚礼果然是对的,美极了!”
“不要你当伴娘也是对的!你怎么好像还在长高?”
两人挽着手来到背景板前拍照,新郎和马裕明倒是很乖觉地让到一边。新郎毛江舟中等身材,圆脸微胖,一团和气。珉州的公务员家庭,两家父亲是同一系统里的老同事,算得上门当户对。杨佳之前谈的两场恋爱都无疾而终,这次父母主导的相亲倒是一下成了,她自己说起来,都要故作深沉地叹一声世事难料。
等着仪式开始的间隙里,南方和马裕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马裕明考去了成都,两人后来并无太多交集,话题十分有限。东拉西扯半天后,马裕明犹犹豫豫地说:“南方,我有苏杭的微信。”
苏杭。有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最近的一次是十年前,在同去重庆的火车上,杨佳告诉她,自己总打不通苏杭的电话,马裕明也是,苏杭把他们都删掉了,看来是伤透了心回的杭州。自己当时怎么说的?“删了也好,他就当没来过这里,好好向前看。”
见南方不吭声,马裕明的犹豫更犹豫了。“两三年前联系上的......他换了号码我没换,后来就加了微信,呃,他一直在杭州......平时也不怎么聊......”马裕明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都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说这个,正尴尬到无以复加的时候,灯光暗下,音乐响起,新人要入场了。
大红嫁衣、烛火摇曳,夫妻对拜、地久天长。南方看着台上的一对新人在司仪引导下,向对方作出相伴一生的承诺。世间情爱虽有时伤人,但为着这份摄人心魄的美好,多少人前仆后继至死不悔。也许是太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许多人一生都不曾有的遭遇,南方觉得自己的心态垂垂老矣,有苏杭的微信又怎么样呢?他们之间隔着山高水长,隔着十年光阴冲刷,还隔着她难以消泯的心魔。往事若可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意难平。
转眼就到了除夕。南方再一次婉拒了南江吃饭的邀请,自己下厨烧了几个菜,和外婆一起吃了顿安静的年夜饭。外婆笑眯眯地给南方封了个红包:“只要没结婚,我的幺幺就是小娃儿。”老年人不扛夜,早早就去睡了,南方照例是要熬过12点的。她开着春晚当背景音乐,慢悠悠刷着手机。陈清河给她发来了一段在老家玩烟花的视频,三十多岁的人笑得一脸孩子气;马裕明几天前的朋友圈挂了她和杨佳的那张合影,没开美颜,还行;杨佳倒是安安静静的,估计结婚累坏了。
叮咚,零点钟响,窗外鞭炮声传来,手机里各种祝福抢红包炸开了锅。南方被姚夏缠着在公司群里给她发了个定向红包,得到了生五个儿子的美好祝福。正准备放下手机去洗漱,她发现短消息有一个小红点。自从微信普及后,再没人用短消息联系过了。点进去是一个没有显示联系人的陌生号码,发送时间为12点整,只有短短几个字:南方,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