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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忘于死去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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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是习俗规定的各路亲戚欢聚一堂的日子,不管日常亲近与否,这一日都要来表演亲近,就像亲人大学的年度汇演一样。
二姑磕着瓜子尖着嗓子道:“启明都要结婚了,还比戚树小两岁,嫂子你不着急?”启明是二姑的小儿子。
戚树的母亲带着碎花围裙两只手悬在空中从厨房出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着急啊,可这小子就是不开窍,跟个木头似的,都不知道扒拉小姑娘,你们有合适的给介绍介绍。”
住同一个小区的三婶剥了橘子塞嘴里囫囵着吊着眉毛道:“不开窍总有开窍的时候,只要别像隔壁李老头家的儿子,真是造孽”说着将橘子子吐到桌上,双脚蹬住茶几的小二层向前倾着身子愤恨的说道:“你说那是个什么妖孽,打扮的娘不兮兮的,还喜欢男人”说完噗嗤一声笑道:“你说男人能跟他干那事儿么”坐在旁边的二姑用胳膊肘抵了一下三婶白着眼小声道:“注意点,有孩子哪”戚树看的清楚,三婶眼睛里的厌恶和恶意几乎要把黑眼珠吞噬干净。
五婶也将身子凑过去道:“小孩子听的懂啥,听说李老头媳妇儿给气的上吊了?”
三婶道:“可不,还留了封遗书,说都怨自己,生个妖孽对不起他们李家,李老头现在也是呆了吧唧的,本以为养个儿子能防老传宗,没想到是个要债的,你说造孽不造孽。”
戚树的母亲眼里喷出火一般,咬着牙狠狠的道了一句:“这要是我就拿着刀先砍了这个孽子,再抹了自己脖子,省得让别人笑话,遗臭万年”说完带着气愤转身去了厨房。
戚树坐在最外侧的单人沙发上,决心像血泡一样,被一针一针挑破,如同黄浓一般流干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他心里立起了一座高高的遮天蔽日的山,上面长满刺人的荆棘,他光着脚胆怯极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跟何叶电话、视频甚至没有打字说个晚安。
初三下午戚树面对着父母期盼催促的脸,他无能而内疚,说了一句单位有事连夜逃窜了。
回到他和何叶的家,何叶失踪了,什么都没带走。
戚树拨通何叶的电话,对方却是警察。戚树赶到警察局,警察问他和何叶是什么关系,戚树道是朋友,警察告诉他,何叶昨天晚上被杀死在CREEP酒吧旁边的胡同里,凶手是那一带的混混,已经抓了。现在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尸体还在停尸房里,说完警察将一个袋子递给他,里面有何叶的手机、钱包、身份证。
戚树是第一次见何叶的身份证,上面姓名一栏写着“何桑”两个字。一寸照片里的男孩儿留着齐眉学生头,咧着嘴笑的很乖。
“小孩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真名?”
“哥哥,我的真名一点也不好很丧,你听了可别失望”
“你不再编个假的,我就不失望”
“我真正的名字叫何桑,但是我很讨厌这个名字,桑,被蚕食的一生,就好像我生来就注定不会幸福,不得好死。”
“不要胡说,‘唯桑唯梓,毕恭毕敬’桑的寓意还是很好的,那你什么时候改名字叫何叶的?”
“告诉我你叫戚树的时候,虽然叶子只有一个夏天,但是能和树一起枝繁叶茂过就很好了,总比桑要好。”
“这次没骗我吧”
“绝对没有,要不把身份证给你看”
“不要了,身份证上的照片都不好看,会破坏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停尸房里温度很低,戚树从门口便开始浑身颤抖,警察指着一张被殷红斑点的白布说那底下就是何叶,警察将白布掀起,何叶媚态精致粉白的脸已经变的青灰,嘴角、眼角的殷红变成了紫黑,水晶一样的指甲玉一样的手指变成了砖头色。
戚树用仅剩的一丝理智保存着一个朋友该有的情绪向警察鞠躬再见。
出了警察局崩坏的理智让他眩晕,路边的人、树、路灯、草、落叶、风都在使劲的撞他击打他,每一个关节都疼的发软。他绝望了,害怕了,疯掉了……,从那时起他的一切都停滞了
直到两天后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戚树惊醒,是何叶的手机在响,戚树接起手机,是闹铃,何叶定的闹铃,这天是原本戚树要回来的日子,他们说好了何叶去接他然后一起去市场。
戚树开始疯狂的翻览何叶的手机,他发现手机的通讯录里没有戚树这个人,甚至没有与戚树任何联系过的痕迹,戚树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何叶发一条微信,备注是一个句号。
戚树想起了何叶小心翼翼收回的手,在街上与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他发现何叶从来没有和他一起同时进出过家门,他总是以各种借口先回家或者晚一点,何叶也从来没有大大方方站在阳台上跟他告别。
何叶还在上培训班时,戚树本来想去接他放学,走到学校门口却看到一群二十岁左右小男生路过另一个男生时一脸嫌弃骂道:“真他吗恶心,同性鬼”,引来周边过路人的侧目指点,戚树马上匆忙独自返回家中。
何叶知道戚树的介意和不安,就切断一切可能暴露他的源头。
到何叶死,戚树甚至对何叶的过往一无所知,而他们在一个床上睡了将近一年。
戚树抱着手机狂笑起来,笑自己的软弱胆小,笑所有的荒唐戏谑,笑人的糊涂荒诞,笑这个世界的可笑可怜,笑到整个人喘着气蜷缩在地上,瞳孔漆黑只有不断涌出的眼泪。
往后的十年里,无论面对怎样的责难和逼迫戚树都闭口不提婚姻的事,但也从没提过何叶的事,眼看着即将四十岁,父亲早已为此和他翻脸,戚树索性不再回家。
又是一年除夕时,戚树裹着一张毛毯独自坐在阳台上喝茶,别人家的烟火炸的漫天灿烂,他就当借了别人家的热闹充了自己的孤寂。
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戚树以为是烟花震的自己幻听,他的门已经十年响过了,敲门声还在响,戚树起身通过猫眼确认是他母亲。
母亲独自站在门外,头上裹着黑红格子的毛围巾,脸冻的通红,头上肩上和鞋边脚面满是雪,一看就是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戚树赶紧迎进来。给母亲换上干净的棉拖鞋倒上一杯热茶。
母亲往阳台望了望,道:“你……看烟花哪……介不介意妈妈和你一起?”
戚树先是一愣,又赶忙说:“阳台上冷,您缓一会儿”
母亲道:“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的东西”
戚树又拿出一条毛毯给母亲裹上,两人并排坐在阳台上喝茶
母亲道:“本来不想来打扰你的,只是妈妈实在想跟你说说话,就给你爸爸留了纸条做了一天的火车来找你,妈妈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那怕只是看个皮毛也行。”
“妈,我……”
“妈妈最近一直在反思,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但又没有反思出结果来,你小时候我们扪心自问没有亏待过,长大后也没拖累过,即使大学休学我们也没有反对。想找你聊聊你又躲藏排斥,妈妈没有办法,只能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你,如果这种日子确实很好,我们就放弃。”
“我只是,只是……”戚树纠结的面对着母亲,到嘴边的话像舌头上的疮刺的他钻心的疼,他解释不出来,他与何叶的故事,他在creep的故事,他心里真正的渴望,这些字被困在山的另一边,他光着脚极其恐惧。
母亲见戚树将话咽下去,随着烟花一明一暗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失望道:“算了,算了,爸爸妈妈都要七十了,最多再十年,咱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只是小树妈妈能不能求你告诉妈妈,到底我们哪里做的不好,哪怕挑着不紧要的说,至少别让我们两口子活一辈子养个孩子,最后死不瞑目。”
戚树低着头,即将十二点了,烟花更加热闹起来。
母亲见戚树没有回应,深叹一口气起身道:“行了,你想要的我也算看过,作为母亲也尽力了,死心了,就这样吧,我走了,你爸一个人在家哪”
戚树忙起身道:“妈,您刚到身子还没暖透,况且都十二点了,今天还是除夕,您一个人得坐一宿的火车,太累太不安全,身体会吃不消的”
母亲道:“我来的时候买了两张票,一张是今晚的,一张是明日的,咱们能好好谈明日你跟我回家,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我就今晚自己走。”
戚树僵在原地不动,母亲将毛毯和茶杯放下,将雪水打湿的围巾围在头上开门离开。
外面的人们在跨年倒数,回音响亮“十、九……”
“爸爸妈妈都要七十岁了,最多再十年”
“小树,快点准备好了没有,咱们一起倒数,你又要长大一岁了……长大后爸爸妈妈就要倚靠你保护了……”
“七、六、五……”
“我们就是想知道我们到底那里做的不好”
“至少别让我们两口子活一辈子养个孩子,最后死不瞑目。”
“三、二、一”
戚树放下茶杯飞快的冲出门去,站在楼门口看着大雪里蹒跚的母亲,天上的烟花把雪照的一闪一闪。
“妈!……”戚树母亲脚步停下来
“妈,等我一下,我跟您一起回去”戚树喊道
母亲转过身来,笑着眼泪流了满脸。
回家后母亲拖了很多亲戚给他介绍,他都一一去见,但是每当要进一步发展到他应该牵起对方的手或者亲吻对方的脸和嘴唇时,他都涌起无法抑制的干呕,是一个躯体对另一个敌对躯体的反抗。
有一天,他又如约去见一个女人,女人曾有过短暂的婚姻,她的名字叫李叶,细长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手白皙修长,水晶一般的指甲扣在玉一样的手指上。李叶的性格温和审美很好。
戚树知道他的怯懦他一辈子都无法克服,他永远都跨不过那座山,那座长满世俗荆棘的山,于是他把真的自己永远锁在柜子里。所以他娶了让他亲吻起来,触摸起来,探寻起来,揉搓起来,两个亚当夏娃一样的身体交融起来,没有不可忍受的厌恶和窒息的女人。
女娲造人起始或许就没想过,两副构造一样的躯体也可以互生吸引、诱惑、暧昧到让人战栗。也没有给人类对这种爱的宽恕之力。
他放弃了这种权利,放弃了余生欣赏、轻抚、渗入和自己构造一样的身体的激动、刺激和酣畅,他放弃了这一辈子爱的机会。
戚树日日盘算这所有的得失,希望自己能在良心上完成一个自我救赎的闭环,可是妻子李叶是他怎么都圆不上的缺口,这里面只有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并且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以为爱她的男人,根本就没有爱她的本能。
戚树经常反问自己明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为什么依旧不安?但他心里又明镜一样清楚,这里面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的不安是作为一个骗子所受的折磨与惩罚。
有一次他实在无法忍受,偷跑到一家gay吧,但是刚进去他就后悔了,逃窜一样跑出来,那时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将在折磨和惩罚中度过,他开始羡慕何叶早早的离去。
雪越下越大,将路灯的光都挡在了外面,雪花落在脸上,脖子上凉意渗进皮肤里刺激着神经,戚树一个哆嗦,睁开眼睛天都是白花花的。烟已经烧到了烟嘴的地方,熄灭了。
“戚树,雪这么大,不回家在这干嘛哪”李叶站在楼栋口喊他
戚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温柔的笑道:“抽个烟,刚刚那些亲戚吵的我头疼”
李叶挽住戚树的胳膊道:“走,回家了,妈妈都着急了。”
二楼的楼道的声控灯坏了,昏暗中戚树看着李叶的侧脸心里说道:“李叶对不起,我是个懦弱无耻的坏人,等我死了就下地狱来赎罪吧,何叶对不起……,下辈子我死后依旧下地狱来赎罪。”
他们此生相识于欲望之弦绷断之时,相爱于月光下,相离在别离时,也将相忘于死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