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荡》夜雨寄我

7、同行

　　第二天初九吃完午饭检查器具的时候，同事说，有人找她。
　　她以为是余江逐，匆匆跑出去，然后愣在原地。
　　是大姐。
　　大姐一过来，就抱住她：“傻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两姐妹哭得泣不成声。
　　“江逐发电报过来的时候就想来了，一直有事情、总是脱不开身……还好，还好……”
　　同事们让了休息室给她们。
　　终于收拾好情绪，大姐问道：“要不要跟我回去，初九？”
　　她摇摇头，带着歉疚又恳切的语气：“大姐，我……不想回去。”
　　大姐笑：“我就知道。”笑完然后又说，“是担心江逐吗？”
　　初九搓了搓手指，犹豫着措辞：“姐姐，我来这里的确是因为三哥，但是我在这里当护士，可以救护伤员、可以用我的能力救回一条性命，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有用，可以为抗日尽我的一份力，因为这个，才不想回去。”
　　“可是初九，这里太危险了，父亲和我，还有江禾那些日子都为你担心得整天睡不着觉，特别是父亲，不晓得那几天哭了多少次，白了多少头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完完整整的，你还舍得父亲为你日夜担惊受怕吗？”
　　初九压下去的情绪，又起来了，眼泪涌上来，只能咬着嘴唇说：“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让我在这里。你放心，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我会让我自己安全地回来的。”
　　“那如果，我今天就是来带你回去的呢？”姐姐也渐渐红了眼。
　　初九带着歉疚，声不可闻：“可能……我还会跑出来。”
　　大姐不说话了，良久，只是暗叹了一声。最后她站起来，望了望四周，是打算走了，走前留下话：“我会在南昌再多呆两天，你多考虑考虑，”停了停还是打算劝劝，“多想想父亲，想想我们，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家里时时担惊受怕，父亲年纪也大了，要怎么安安稳稳活下去……三弟，怕是也不希望你待在这里。”

　　这一日回去，屋子里没人，她洗漱收整好，躺到床上，等着他，也在思虑着父亲、姐姐、家里，就这样竟然到了半夜快两点，她终于撑不住，迷糊睡去。
　　第二日起来，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她有些着急，却找不到人询问，只能揣着担忧到医院。
　　午后才有人来找她，是余江逐的副官小白，说余江逐在赶着修筑工事才没有回来，今晚怕是也回不来。
　　初九微笑着点头送走了小白，担忧才放了下来，但心里又升腾出失落。
　　果然，这日回去，他又不在，她这回没有等他，很快就睡着了。
　　没想到，再见他，是在第三日的中午，还以为最近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
　　他笑着对她说：“大姐要走了，今日给她践行。”他这席话，仿若成为了他们家在这方土地的主人。
　　她跑回去收尾工作，他则站在门口等她。
　　饭店不远，他没开车。他们走着到了饭店。
　　进了包间，大姐已在等着了，见他们来了，对着店家喊上菜，然后笑着迎上来：“来啦。”
　　初九一直怕大姐会再次提带她走，一顿饭都在想该怎样跟姐姐解释，怎样劝说姐姐。
　　却没想到，姐姐没再提一句要她回去，整顿饭，都在聊从前。
　　聊南京和北平，饭到尾声时，终是提到了那个名字。
　　那是余江逐的学长，家在北平时，曾来过家里两回，搬到南京之后，也来过一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只记得有一日姐姐被人叫出去，然后匆忙红着眼眶回了房间。如今，才听姐姐在这多年后的饭桌上说起那个人的结局：“远渡重洋，本想有所学，却没想死在了波涛之中，目的地没到，家也回不了。”
　　送走了姐姐，余江逐送初九到医院：“晚上我来接你，有话和你说。”
　　“你不忙了吗？”
　　他微笑：“今天好一些，会回来。”

　　今天初九下班晚了些，回到那边晚了些，他回来就打水，准备洗漱，一路上也半句没提要有什么话说。
　　初九进门就发现，门边多了一个衣帽架，光滑好看，摸起来也柔润。
　　他打水进来看见：“你挂衣服方便。”
　　初九抿着嘴角，展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等洗漱完，她坐在床边，他坐书桌边椅子上。
　　初九望着他，等着他的话。
　　屋里掀灭了灯，只点了书桌上的烛火，她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依然对望着。
　　“小九，还记得那张照片你写了什么吗？”
　　他没说哪张，可两人都知道是哪张。
　　她记得，从前不懂事，想得不周全，后来想起来几次后悔写下那句话。但也有点奇妙，那时候她还没察觉那种情感，可就是写下了。
　　“记得。”她点头。
　　他去碰她的手，带着笑意：“最后一句记得吗？”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她当然记得，可是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不是不知道的样子，为什么来问她？
　　这么久走在每个人话语中的迷宫，好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他是这个意思吧……
　　对望着，她点头：“记得。”
　　他好像在笑，好久之后，他慢慢地倾身过来，她没躲，被他拉着手没处躲，也不想躲。
　　她不知道亲吻是这种感觉，嘴唇碰在一起，绵密的，轻柔的，可却能把她心里戳一个洞，流出里面甜蜜的糖浆。
　　他轻轻吮吸着，慢慢的。初九慢慢睁开眼，看见他是闭着眼的，看见烛火照在他的脸上，勾出温暖的轮廓，她的哥哥，她的三哥。
　　夜晚宁静，没有那天的暴雨，只有细弱的风声。
　　他离开，额头抵着额头，两厢望着，呼吸纠缠，什么话都没说，又像什么话都说了。
　　他终于垂下眼，开了口：“我原本想……你可以安稳着，嫁个条件不错的人，或者等着战争结束。”等着我回来。
　　然后他笑：“没想到，会是这样……但，也很好，这样。”
　　没首没尾的几句话，初九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她来了，他的计划乱了。
　　她笑：“这是最好的。”
　　他亲她额头：“休息吧。”然后去铺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