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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萨摩耶,并不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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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思锐前几天加了南河的联系方式,她打了一整晚的电话,无人接听,发的消息也悉数石沉大海。
无事可干,她在电视上放映恐怖片,一个人边吃蛋糕边看,不时无聊地看手机。一整天消息汹涌冲刷着她,有拜年电话,有贺年短信,有软件提醒,唯独没有说要陪她过年那个人的。
她等着日出,日落,满天星斗,莹莹照着地上碎冰,刷了会儿手机便入睡。
第二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正是新年新气象,一切一如昨日。
直到晚上,思锐准备去睡觉,在她拿牙刷时,手机“嗡”地响了一下。
02
南河发来几张图片,天地银装素裹,白雪轻软如绵,许多人在雪中玩闹,一个黑煤眼睛的雪人占了两个镜头。
他打来一段字:我回老家去了,不能陪你过春节,抱歉
思锐立刻给他打电话,打视频,语音,被一一挂断,传来消息:老家信号不太好,打字聊就行。
思锐只回了三个字:接电话。
锲而不舍地烦了有十几分钟,那边总算接通,只听簌簌的风声,夹杂一点微弱的人声,“喂……喂……能听到吗……”
“能听到。”
“喂……喂喂……”
“南河。”
对面听不见似的,“喂……喂……哎呀这破信号……”
“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
“……真……的,真听……不见……”
思锐扶额,“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两秒寂静,嘟的一下,电话挂断了。文字同时传来:说了我老家信号不好,只能听见一点,咱俩还是打字说吧,找我什么事?
思锐凑到话筒发语音:“你之前说好不回去。”
古城已经毁了,我留下来也没什么干的,想想你说得对,父母年纪大了,是该回去看看他们。
“所以你随便把我丢下了?”
我爸昨晚摔了一跤,实在是年纪大摔倒不能马虎,没来得及通知你一声,不好意思。
“我不信,让你妈接电话。”
嘿,小姑娘怎么八百个心眼呢,你是我什么人?跟我妈说话,我害怕她误会。
“不要骗我。”
我就跟你说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是不是忘了你刚刚说话不算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南河发来了一个下跪道歉的表情包,上方配着扭曲的字体:老板对不起。
思锐抿了抿唇,他又打来字:你现在一个人在家?
“不然呢,谁让你跑掉了。”
没关系。
“没关系?”思锐提高音量,“什么没关系,我蛋糕定了双人的!”
没关系。
南河配了讨好的表情包,他说老板啊,您就当行行好,给员工放个假,我父母刚去休息了,我陪你微信聊天行不行。
思锐没有回复,他说那我当您默认了,别生气啦。我老家可好玩儿啦,就是一天太忙没空休息,搞得人现在腰酸背痛没力气,但有趣的事也不少,听我给你慢慢说啊。
03
他一段段发来长文,净是家长里短亲戚琐事,收不到回复也无所谓,自己说了下去。思锐仿佛透过屏幕看到他绘声绘色的表演,像之前边画画边逗她笑的下午。
过去半个小时,他说:你看咱俩聊得都忘了时间了,春晚已经开了,快去开电视!
思锐皱了皱眉,打开节目,看了十分钟便关掉,告诉南河:“无聊透顶。”
南河说你真挑剔,那要不我继续讲?
“好。”
他继续讲着老家的事,从一段话中能挑出一个问题,到一段话中全是问题,思锐眉毛越蹙越紧。
“你是不是生病了,需要我去找你吗。”
南河避重就轻,说自己在老家很好,但她习惯不了所以不用了,接着话锋一转,继续刚才的话题。
到了十二点,南河全是错字的消息难得正常了一条:到点了,守岁结束,恭喜你迎来了新的一年,小朋友,快去睡觉吧!
“不想睡,”思锐说:“除非你和我打个电话。”
对面接了,她感到意外,旋即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的声音尖锐滑稽,是那种在逗小孩时常用的声音,而有另外两种解释,就是他嗓子哑了,或是在忍哭。
南河说:“我给你讲一笑话吧,听完好好乐一乐,就高高兴兴上床睡觉,行不行。”
他说:“从前有一只小海豹,它特别爱笑,我们都很羡慕它啊,我就问它,我说小海豹,你每天这么高兴,有什么秘诀吗?”
他笑了起来,笑到颤抖,“它说……它说……它说我是只萨摩耶唉,我就长这样……哈哈……哈哈哈……”
思锐沉默了一会儿,“一点也不好笑。”
她挂了电话。
04
南河在雨雹降落的第一时间赶往现场,看着那面历时一年的壁画如何被冰雹击碎,颜料碎屑溅落没入污泥。
他在原本最适合观景拍照的树下站了整晚,一动不动,犹如一座被忘记销毁的低劣雕像。
他可能是唯一亲眼目睹古城受毁过程的人,天蒙蒙亮时,有早起打扫的人看到他湿漉漉沿街走去,迟缓的步伐有些僵硬,发梢凝着一点白色的冰晶,走路时带着细碎的咔嚓裂冰声。那人吓了一跳,对他背影低低咒骂开年不利。
南河走到小区里,熟悉的黑色流浪猫进了楼道,大快朵颐一根香肠。他招招手叫它过来,嗓子沙哑的像另一个人,他愣了下才意识到是他的声音。
猫咪看了他一眼,没像往常一样过来蹭蹭,身子一扭钻到柜子下去。
“小没良心的,”南河骂了一句,慢慢扶着楼梯上楼。
大门关上,他好像忽然从黏湿冰冷的深海浮上水面一瞬,看清了自己身在何方,随后再次不受控制地沉入水中,伴随着更清晰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与撕裂。
他感到头痛,是一种让人会愿意为了解脱付出一切的疼痛。他从柜子里找出安眠药,很久之前买的,为了避免副作用只吃过几次,但他此刻唯一的念头是停止折磨,昏昏沉沉倒出大半瓶,手抖得拿不住药品,好几粒掉在地上,剩下的一把塞入口中,直接不配水咬碎咽下。
他在昏睡中也是支离破碎的噩梦,挤得人喘不过气,他拼命挣扎醒来,而现实犹如另一场漫长的噩梦。
南河躺在沙发上,精神恍惚,充满不真实感。
窗外一片漆黑。
南河踉跄跑到卫生间,趴在马桶沿呕吐,掐着翻江倒海的胃,难受得像饭局上喝了一斤白酒。
直到再也吐不出来,口腔全是恶心的苦味,他跪在那歇息了仿佛一生,撑着洗手台爬起来,看到了镜子里狼狈不堪的模样。
然后他想起来,他答应了陪小姑娘过春节。
幸好手机没丢,他在门口摸到了它,紧紧攥在手里,却提不起一丝打开的勇气。
他怕收到消息,怕面对失望的指责,怕面对愤怒的控诉,但他更怕看到一条消息也没有。
不行啊,都成年人了,不能再逃避。
手机亮起瞬间,一条消息恰好弹入。
他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下子都没按准,暗暗骂着自己废物,拼命费劲地绷着点开消息,出乎意料的,只是一段搞笑视频,几句随口点评。
思锐:我之前也拿着手机找手机,大脑忽然短路。笑死。
简单两个字,造出了比视频更好笑的效果,南河艰涩运转疼痛欲裂的大脑,想象她大笑的样子。
再往上翻,全是类似的消息,网上随便的有趣的内容和吐槽,越往后吐槽字数越多,看得出她在尽力想办法多说两句。
共计五百四十六条,在四十五个多小时里每隔十分钟发来两条,另有几十多个未接来电。
刹那间,一种想哭的冲动席卷脑海,淹没了一切理智与计划,他想见她,想抱她一下,想求她救救自己。
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几乎写好了消息,却在最后停下,划到其它联系人的界面。
贷款催债消息刺目,年三十是讨债的最后一天,有人嘭嘭砸过他家的门,而他那时在昏睡,威胁的话语像追在身后的滔天海啸,窒息感已经卷了过来,跑不便就是死。
另一段消息来自他妈,老年人只会用语音,熟悉的家乡话听不太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爸腿的毛病又犯了,能不能借两千做个检查。
南河看了看余额,给他妈转了四千,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有机会一定马上回去,让爸爸安心看病别累着,他来赚钱。
他将剩下的钱用来还贷,低三下气阿谀谄媚地保证一定很快还完剩下部分。
做完两件事,他手指冰冷的吓人,抖得让手机掉到了地上,捡了几下都拿不起来。
他心中反而平静了,甚至觉得可笑。
脆弱,他有什么资格脆弱,他就是闲的没事瞎矫情,等会儿自己就好了。
他拼尽全力想趁机笑一下,他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05
南河把那些画具装入垃圾袋,拖到门口丢下,他看一眼它们都犯恶心,碰一下都灼烧得疼痛,每做一个动作需要耗尽全身力气,停下扶着东西喘息。
明年去找个厂,再不行回家种地,他父母需要他的照顾,该丢弃不必要的念头了。
做完一切,他瘫软在地上,心脏疯狂想要全力跳动,却只能缓慢地近乎停止地微弱搏动,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强提着一口气不晕过去。
就在这时,手机亮了起来,是思锐的消息。他费力地拿起它,发了之前保存的老家图片。
丢弃不必要的想法吧,谁会喜欢看一个人蓬头垢面虚弱无力的样子?他们只喜欢看你笑,看你逗他们开心。
他多大的人了,能让父母担心还是能去劳烦人家小姑娘,有点出息,挺挺就过去了。
他们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他希望多让她感到愉快些,让这段关系能多苟延残喘一会儿,他私心地舍不得结束。
思锐非要和他说话,他嗓子哑得根本没法听,只能大打开窗让寒风灌入,假装信号不好。
思锐果然生气了,他有耐心地一遍遍说着好话,假装自己回了家,回忆那些记不清了的往事,想不起来的部分乱编。
思锐一直没回话,或许她有着别的朋友,从来就不需要他。他意识模糊起来,想用春晚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终于回复,说着无聊,他只得继续忍着头疼回复,到最后都分不清说的是想象还是现实,恍惚的意识似乎飘到了海上,一沉一浮,一明一灭,直到溺死后归于黑暗。
至少他比春晚好笑。
思锐要找他,他心脏狠狠跳动了几下,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挨到十二点,看到上方的时间时,他松了口气,告诉她该睡觉了。
思锐不睡,要打电话。
他想起之前听说感冒时掐着嗓子就能正常说话,试了一下,发现真的可以。
他接起电话,感到身体与意志真的濒临极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讲了那个萨摩耶的笑话,希望听到她笑一下,证明自己起码能让一个人笑出来,然而她毫无情绪地说一点也不好笑,说完再无动静。
南河丢了手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胸腔腹部剧烈抽痛,眼角沾上温热液体。
他也知道没什么好笑的。
可是,那是萨摩耶啊。
笑过之后,他躺在地上,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胃疼得像毛巾在拧,头部血管突突剧痛,其他部位也在疼,疼到他分不出是哪里疼。
他很快意识到不行,这样下去可能会死。
家里的退烧药过了期,止痛药恰好吃完。
南河一步步走下楼,竭尽力气也推不开风顶住的单元门,他蹲在墙边,等待路过的其他住户开门,勉强跟了出去。
室外狂风大作,南河贴着墙困难挪步,脚下软绵绵踩不到大地,似乎稍一松懈就会被风吹走。
冷不是由风侵入,而是从体内蔓延至体外,他想他的血液是不是停止了流动,才会失去所有供暖能力。
终于挨到了药房,入目是暂停营业的牌子,新年放假的通知条。
于是他又自己走了回去,在冷风中等第二个开门的人,一声不吭。
他进屋倒水,手一软将杯子掉在了地上,爆炸般的撞击声让心跳骤飙,满地碎片泡在水里。
据说十分坚固,永远不会摔碎的高硼硅玻璃杯,挺过了无数次的撞击,却在四年后猝不及防地四分五裂。
南河俯身去捡碎片,无光下看不清楚,锋利的碎片割开了皮肤,温暖的血液流了出来,心脏越跳越快。
他站起身来,看着手上不断扩散的鲜红,一阵头晕目眩,世界扭曲成了另一个样子,大团的鲜艳色块挤压而来,不知在何时,世界疯了,或者他疯了。
他忽然恨得要死,恨思锐出生便拥有他一辈子摸不到的东西,恨社会分配太不公平,逃跑,所有细胞叫嚣着离开,可能跑到哪去?他父母还在呢。
南河恨来恨去,最终只恨自己太过无能,他是个废物,孝顺不了父母,卖不出绘本,他什么也干不好,连让小姑娘高兴地过个新年都办不到。
他死死攥着那一玻璃碎片,逐渐加深的锐痛缓解了其他的不适,阵阵快意滋生,让他不能停下动作,一次次握紧,宣泄挥之不去的死念。
要坚持,坚持。
不能死,不能死在这。
坚持,再坚持!
必须采取什么措施,做点什么。
南河找到了美工刀。
06
好了。
完成后,南河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平息,他重新呼吸到救命的空气,唤回了自己的感官。
神志从浑浑噩噩中醒来,虚幻的声音由远及近,南河等了一会儿,辨认出手机的铃声。
他冷静地接起电话,是思锐的声音,平静冷淡。
“喂,能听见吗。”
“听到了,”他轻声说:“大半夜了还不睡了,你失眠?”
“我还是想过去找你。”
他听到自己笑了起来,虽然肌肉在颤抖,“我回家了,你怎么找我啊,连夜开车过来吗,真睡不着,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思锐沉默了一会儿:“你的笑话,我想了很久。”
“然后呢,回味过来觉得好玩了?嗯。”
“还是一点也不好笑啊,”思锐说:“萨摩耶哭的时候都没人看得见,没人去主动抱它一下,这根本是个悲剧。”
南河一怔,他垂下肩膀低下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翼快速地耸动,浑身抖如糠筛,急促喘息起来。
别哭,不能哭,再多笑笑,熬过去就好了。
他平复着呼吸,仍汲取不到一丝氧气,可时间不会等他,强行镇定开口:“……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越发粗重的喘息夹杂压抑的哽咽。
这时思锐声音响起,一同传来的还有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开门,我在外面。”
一一一
我靠,我爆字数了(因为写不完)
我平时是鸽子精的……更的很快的根本原因是,深海后劲太大了,我一天不写点就会喘不过气,田导,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