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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来风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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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悦,来一下二号会议室。”
午后刚上班,没什么事,陈悦正犯困,手机传来林达朗的消息。
陈悦困意顿消。
调查组已进驻近三周了,除第一天见面会外,陈悦再没有见过。
每天调查组人员在会议室查账,离开时锁上会议室,钥匙由检查组人员持有,公司任何人都不能接触会议室的任何东西,送进去的资料已经从近三年的扩展到近十年的。
今天喊自己过去,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谈话了吧。
会议室门口,站着公司纪检李书记,正低低和一个人交谈。
陈悦站住,望向李书记。
与李书记交谈的人停下说话看向她,李书记这才发现陈悦。
陈悦的注意力都在李书记身上,正待开口,李书记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李书记向门内指了一下,凑到她身边轻声说:“一会儿进去问什么就如实回答,不要隐瞒。”
陈悦点头,有些紧张。
李书记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慰说:“不用紧张,一会儿叫到你名字的时候进去就好。”
陈悦又点一下头,眼神不离会议室紧闭的门。
正当此时,一阵清脆的鞋跟声响起,陈悦回头,见容晓吟匆忙赶来。
李书记截住容晓吟,在门的另一侧同样低声交代了几句。
眼见容晓吟也紧张起来,陈悦反倒有一点放松了。
此时她才注意到旁边的人。
第一印象个子很高,从下往上看,白衬衫系在黑西裤里面,显得腿挺长。
袖口的扣子扣得紧紧的,双手插进裤兜。
领口开着一个扣子,露出喉结,再往上就是青色的胡茬,清晰的下颌线,还有紧抿的双唇。
视线不再上移了,这么盯着别人不符合陈悦的教养。
于是,陆凯之看到的是一格一格自下而上扫描他的陈悦,在射线照向自己面部的时候停顿在鼻子以下,然后快速掀了一下眼皮,毫不停滞地转开视线,结尾相当敷衍。
陆凯之的眉梢轻挑了一下,有些无语,这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恐怕是把他当做调查组的人了吧。
陈悦全神贯注准备谈话的时候,并没意识到有人也在观察她。
她给人一种纤弱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很瘦。
此时能看出有些微的紧张,白净的脸庞流露出一丝怯怯的神情。
陆凯之心中嗤笑,这种表情实在不适合奔四的女人。
目光移向她未施粉黛的侧脸,紧致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看不出人工雕凿的痕迹,保养得相当不错。
乌发如墨披在肩头,没有染色,隐约闪烁着一点点白色。
陆凯之目光停留在那几根若隐若现的白发上。
突然,会议室的门大开,林达朗走了出来,里面传出容晓吟的名字,容晓吟随之进门,门又合上了。
陈悦正聚精会神盯着房门,老林突然的出现把她吓了一跳,蹭的退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背到后面,绞在了一起。
房门突然打开,没有吓到陆凯之,他却被陈悦的动作惊了一下。
双眸盯向她背后绞在一起的双手,纤白的手指互相勾来勾去,后又攥成拳,突然伸开手指。
像只受惊吓的猫。
陆凯之向她的头顶瞄了一眼,嗯,还好,没有炸毛。
老林出来后和李书记与陆凯之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经过陈悦时,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静,陈悦却在他的鼻尖上看到了细微的汗珠。
站久了,陈悦有点累,在方圆一米的范围内来回挪动,此时的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就在陈悦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容晓吟走了出来,里边传出了她的名字。
完全镇静下来的陈悦迈步走了进去。
会议室里有三个人,二男一女,调查组组长坐在正中。
见陈悦进来,三个人都微笑看向她。
组长率先讲话:“你好,陈悦同志,请你来是向你了解一些方文治同志在任期间的一些情况,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陈悦点头道:“我会实事求是地回答。”
“谢谢你的配合,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录像,希望你能够理解,也请对今天的谈话保密。”
陈悦又点一头,保证道“我会的。”
组长微笑:“那好,请不要紧张,我们现在开始谈话。”
时间过得似乎很快,当陈悦在谈话记录上签字离开的时候,已是夕阳满天了。
会议室外又增加了两个人在等候谈话,李书记与那个人依然在。
陈悦与李书记打了声招呼,关切地问了一句:“李书记我搬张椅子来吧,可以轮流休息一下。”
李书记忙摇头表示不用。
李书记还有两年就退休了,站了一下午,这体力让陈悦叹服。
临走时,陈悦又看了旁边的人。
两人身高差距挺大,陈悦的目光贡献出一条抛物线,似乎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只是比较费脖子。
陈悦谈话的时长和先前的二位相差无多,从走出来的那一刻,明显看出她比那两人淡定从容许多,甚至还能分心关心领导。
林、容二人出来的时候虽面部努力保持平静,身体却透出一股子紧绷,鼻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
从昨天开始,被谈话的有十几人了,有心情关心老同志的只有陈悦一个。
其实陆凯之也非常钦佩老同志的体力,既然劝不走,他也只能陪着,尽管他不必如此。
看着陈悦临走前先是斜瞥向自己,然后捂着脖子悠然离开,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陆凯之估计会笑出来。
调查组对近十年的财务账反复检查核实后,抽出了近五十笔业务需要进一步核查。
一个半月的调查工作让检查与被查的都很疲惫。
已是调查后期了,为了便于询问,H省分公司的相关领导以及陆凯之等集团总部的人员都纷纷出现在会议室。
这几天财务部的人走马灯一样出入会议室,老林和容晓吟恨不得住进会议室。
近五十笔账在这些天的询问以及反复核实和外调后只留下五笔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其中两笔辖属分公司的业务已询问过分公司的人员,还需陈悦具体说明。
只是这天,陈悦没有出现。
老林心情沉重地通知大家:陈悦的父亲昨晚突发心梗去世了。
陈悦坐在哥哥陈亮家的客厅,木然看着父亲的遗像。
就在上个周六,也就是五天前,她还陪老爸在楼下小区散步,父女俩有说有笑。
陈悦哥哥陈亮大陈悦18岁,姐姐陈明大陈悦16岁,兄姐对这个小妹妹也极宠。
陈悦是爸妈四十多岁的意外,作为意外的老来子,爸爸因此被单位批评,妈妈也因此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但一切都丝毫没有影响陈悦在家里的团宠地位,全家人对她宠得无以复加。
她长得很像爸爸,故而得到老爸的宠爱最多。
哥哥姐姐结婚后,父母一直跟陈悦在一起生活。
前年,陈亮买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接父母过去同住。
大嫂是姐姐的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又还是闺蜜,并且两家还是多年邻居,三年前就退居二线了,正好能照顾父母。
大嫂为人开朗爽快,最讨厌说话办事黏黏糊糊,在家中很有威信,接父母同住也是她拍板决定的。
这个决定让陈悦不再担心回家晚影响父母睡眠,不再担心自己加班父母不好好吃饭,从此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只要是周末不加班,她和姐姐、姐夫都要去哥嫂家去看望父母兄嫂,大包小包拎些吃的、用的。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大嫂勒令她和姐姐停止输送,家里装不下了。
每个周末陈悦都享受贵宾级待遇,姐姐曾经恶狠狠地对嫂子说,再这么惯着陈悦给她脱衣服换鞋,俩人就绝交。
嫂子一个白眼飞过去,轻飘飘地说不与心存妒忌的人为伍。
每个周末,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做饭,天南地北地在一起聊天,父母总是哈哈哈哈。
每个周末,陈悦看着年迈但精神矍铄的父母,总觉得他们可以活到120岁。
每个周末,陈悦在一大家子团聚时总会设想自己退休后再把父母接回身边,一大家子人再来自己这边热闹,想必那时候家里的第四代都长大了吧。
每天,陈悦不管多晚,都要和老爸老妈说晚安。
每天,老爸一边嫌弃老妈啰嗦,一边同款啰啰嗦嗦地嘱咐下雨了带伞,天凉了多穿,到点了吃饭。
周六的时候,她挎着老爸去楼下遛弯,老妈很嫌弃地对儿媳妇说:“看不了这俩人腻味,咱娘俩逛市场去。”
当时大嫂哈哈笑着说是是是,咱眼不见,心不羡。
父女两个同款嘚瑟的和老妈摇头晃脑。
老妈还斜瞥老爸说:“等你的心尖子嫁人了,见不着了,看你还这么开心。”
记得老爸当时双手叉腰,气势十足:“一个姑爷半个儿,我又赚回来半个,啥投资回报率有百分之五十这么高啊!哈哈哈哈......”
转头,老爸就轻拍女儿的头:“闺女,你明年就四十了,我和你妈没啥惦记的,就是还没见到你生的外孙。”
陈悦一本正经地问老爸:非婚生子女给上户口吗?
气得老头一巴掌拍向她后背,“打折你的狗腿!”
陈悦委委屈屈地嘟囔:“这不是给家里交代嘛!”
老爸哭笑不得地点着她的鼻尖:“明年四十啦!”
陈悦把头凑近老爸十分惊恐地问道:“四十究竟是个什么坎?过了四十,您是要断了我的月例银子还是不认我了?哎呀妈呀!”
陈悦记得老爸把巴掌扬得高高的,打又舍不得,不打太生气,举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最后,老头自己把自己劝好了:自家闺女哪哪都好,四十怎么了,就是不愿意嫁,想嫁就能嫁。
然后,老头就一路和闺女畅想咱得找啥样的,结婚在哪买房子,孩子将来得怎么教育。
说到教育老头有点痛心疾首:自己对小闺女的教育还是不成功的,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看看,就不怎么成材,也就是比别人家孩子强那么一点点。
陈悦大乐,别人家家长都是看别人家孩子多么好,她老爸老妈眼里从来都是自己的娃没得挑。
陈悦嘴角微翘,眼泪却一串串掉落。
手指掠过照片,轻抚爸爸微笑的脸庞。
爸爸是单眼皮,很单,眼睛很大,她的眼睛没有爸爸的大。
爸爸的鼻梁又高又挺,她的鼻梁有点塌。
爸爸的嘴唇不厚,笑起来显得有点薄,她的嘴唇很薄。
爸爸的脸型椭圆,比较完美,陈悦随了妈妈,有点圆。
父母头发的基因特别好,兄妹三个头发都浓密且黑。但爸爸头发白的早,三个孩子里,陈悦出现白发的年龄最早,这点最像爸爸。
明明每一处和爸爸都不大相同,但是合在一起却那么像,特别像。
从记事起,爸爸妈妈偶尔会吵架,吵得挺凶。那时谁都劝不好,哥哥姐姐会把她抱过去,她就搂着爸爸,软软的伏在爸爸的肩头,小脸朝向爸爸,一声声“爸爸爸爸”,直到爸爸气消,这是她压箱底的绝活:撒娇大法。
长大后,此法依然屡试不爽,凡是惹爸爸生气了,她都会主动蹭过去,腻在爸爸身边,爸爸爸爸地叫,老爸很快就多云转晴了。
老妈就不怎么吃她这一套,不时嘲笑爸爸禁不住小闺女哄,半分钟都坚持不到。
曾经因为这个时长的问题,全家人煞有介事地用秒表测量过,每次都以老爸恼羞成怒告终。
明年四十啦!爸爸的声音犹在耳,四十以后爸爸是不是真的要忘记她了。
不知现在爸爸有没有喝孟婆汤,有没有到达忘川。
爸爸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矩,这一次会不会破例,不喝孟婆汤,不渡忘川。
脸上一阵温热,有人轻柔地给她擦脸。
陈悦抬头,看见大嫂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大嫂双眼布满血丝,哑着嗓子劝她“起来动一动,去喝点水。”
她听话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好在被大嫂扶住了。
信步来到父母的卧室,哥哥和姐夫张罗外面的事,只有姐姐轻言细语地安慰妈妈,自己的眼泪淌个不停。
大嫂端着一碗白粥给妈妈,轻声说道:“妈您吃点东西,从昨晚到现在不能一点都不吃,饿坏了,我爸该心疼了。”语音哽咽,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在陈悦记忆里,妈妈从来都是明朗的,爱说爱笑,快言快语,即使高龄也从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精神头十足。
妈妈今天依然干净利索,人却仿佛失去灵魂的雕像一般。
妈妈一直自言自语:“我知道,你爸他没遭罪,睡觉就走了。”
“我俩睡前都习惯喝热牛奶,昨晚你爸还说喝完了赶紧睡,能睡个好觉。”
“你爸说这两天有点胃疼,给他吃胃药了,他说不疼了。”
“我没想到,上个月体检你爸心脏还啥事都没有。”
“你爸一直都是笑的模样。”
冰冷的灵堂里爸爸犹如睡着般的遗容,嘴角似在微微笑,陈悦的心如巨石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