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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是仓皇辞庙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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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大雪,高远斜倚在榻上,喝着宫人刚温的清酒,伴着幽幽的洞箫声,赏起窗外雪中的梅花来。
他挥一挥手,屏风后的乐声转缓两下便停止了,此时窗外簌簌的雪声才入了耳。一口清酒入喉,勉强压下心中的烦闷,高远起身向旁边的宫殿走去,跪伏在榻边的宫人未曾抬头,听着脚步声渐渐远离。
殿名重光,屏退宫人,高远穿过珠帘。先是一道山水画屏,绕过这画屏,室内的景色就一览无余了。墙上挂满了人物画,不仅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描绘的也都是同一个人物,而且无一例外全是背影。
自半月前起,所有的消息都被阻挡在宫外了,宫内仍是那副歌舞升平的景象。
“陛下,赵将军请您出降。”帘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声音有些陌生,想必是那批新到的宫人吧。
盯着炭盆里的画纸燃成灰烬,高远才低低的应了一声,三十六幅画皆化为灰,墙上空无一物了。
“进来吧。”宫人听到殿内传来的声音,捧着隆重的朝服鱼贯而入。
殿内还氤氲着烟灰味,这烟灰味却并不呛人,而是带着一种道观寺庙之所的清气。高远披头散发站在中央,不知何时已褪去上衣,露出瘦弱的臂膀。布带将荆棍紧紧束缚在他的背上,这荆棘在院内长了两年,前几天他亲自砍下放在这间别殿。
为首的宫人见他这副装扮,朝后面的宫人吩咐了几句,所有人都退下了,只余下两人在殿内。
“陛下已准备好,那就随臣走吧。”
高远迈步跟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宫室。
前殿,那恭敬的宫人还跪伏在地上,头朝高远走来的方向,已经失去了声息。
高远的步子顿了一下,前面带路的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也停了下来。
“何为气节,想必陛下是不会懂的吧。”
高远这下看清了眼前熟悉的惨象,乌血流地服毒而亡…
三九寒天,高远赤膊登上城楼 ,身形挺立,不见战栗之色。
“罪臣高远,既来受降,就不要做这等姿态 。”赵通作为领将立马于阵前,年轻将领自有一番骄傲,见高远身形挺立无落魄之色,隐隐流露出不满 。
城门缓缓打开 ,属于高梁的旗帜被砍落 ,高远转身向城内三叩首,随即被带下城楼 。
作为俘虏,高远被押在城内一处院子里,待明日将同其他战利品一起押往洪都献给洪齐国君。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 ,高远背着的荆条已被取下身上单披了一件鹤髦。院子里台阶前的落梅无人收拾,散落如雪花。眼观此情此景,高远痴痴笑了两声,撇下鹤髦迈进了雪地里。雪花融在被荆棘翻开的皮肉上,雪地里的人却毫无所觉 。
院外值守的兵士听见院内响起癫狂的呼喊,大概觉得是失去一切的人最后的哀叹吧。
“军事重地,无关人等退后!”
“拜见将军。”
院外接连响起两声,院门被推开了 。
被唤作将军的人并未着甲,独自一人踏进了小院 。
“远儿。”那人伸手去触摸如柱子般树立的高远 ,柱子却倾刻间倒在了他怀里 。
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 ,快步走进屋内 。
“哥……”高远面色酡红,双手环住那人的脖颈。来人是洪齐国君洪昇,也是高远念了三年的洪光。
“你服了什么?”高远的神情让洪光有些紧张 。
“神仙散……哥 ,我现在才觉得自己逍遥似神仙…… ”
“我来晚了 ……”洪光退下裘衣想要包裹住怀里单薄的躯体,又窥到背上斑驳的伤痕。洪光起身想要去取东西为高远包扎,却被高远死死搂住了腰。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疼 ,你若离开便要疼死我了 。”高远说的含糊,却听的洪光心里一紧。
服食神仙散的人最是敏感,粗糙衣料的摩擦都能让人如万蚁噬心,高远被荆棘刺破了皮肤又受天寒地冻,也不知道是如何挺到现在的 。
吹了声哨响 ,洪光冲着门外的人吩咐要取的伤药和工具。这边在榻上高远伏在洪光胸口瑟瑟发抖,正是赵通等一阵将领想要看到的丧家之犬的模样。
“我服了神仙散,我才站得住,我是梁国国君……”
八岁那年,高远也曾这样被抱在怀里,被大梁国最尊贵的女人,他的母后搂在怀里 。
“把这个吃了,好好睡一觉 ,母后一直在看着你,吾儿是梁国未来的君主 ……”
乌血染湿了他的衣襟这怀抱好冷好冷 。
“ 好冷,哥,母后,我好冷。”高冷无意识的呻吟起来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都像有火焰在流淌,洪光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紧紧搂住高远,这无意识地痛苦呻吟 ,像小刀一样一下一下割在洪光的心口。
守门的兵士换了人,高远的伤势也被处理好了,洪光躺在他身边。窗外挂着凄呜的冷风,两人躺在床上谁也没有合眼。
“小时候喜欢彩色羽毛的鹦鹉,宫人投我所好 ,献给我一只很漂亮的鹦鹉 。我惦念着半夜出来看它,父皇听说了,命令我亲手掐死了那只鹦鹉,杖毙了献宠的宫人。如今失去皇位,我并不伤心 ,只是愧疚,在其位谋其事 我未能做到。我自觉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想成为孤家寡人,如今只是担心你。帝王的喜怒哀乐皆系江山社稷 ,无法自主 ,恐怕到那时,你我相别就更远了。不过到那时我会放手,看你创盛世,做明君。 ”
“等我手刃了庞恂……待国家安定…… 我们俩一起走好不好 ,离开这儿,做个普通人。 ”
“等了那么多年,不差这几天 。”
“我在庞恂手下死里逃生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给你自由。”洪光牵着高远的手 ,熔岩淌过的地方怎么冰冷像石头 。
高远抬起头 ,看着洪光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
“哥…… 人生来不自由 ……”
洪光没有回应只是将高远圈在怀里,听碎雪拍打窗子,听了一夜。这夜同八年前一样黑,高远被庞恂锁在大殿里 ,洪光跪在殿外 ,隔着扇朱红色的门,心却挨得那般近。
天微微明,门外响起敲门声 ,洪光为高远更衣,高远将洪光送至门外 。
“等我。”
“ 好。”
延禧元年十一月,梁京城破,梁主肉袒出降,次日入盛京,封昏庸王。
延禧元年十二月,通按兵入益州城,获金帛数万,杂畜数千。枭庞恂等首于益州城下,得尸五千三百四十一,筑京观城北隅。
“我要臣子们总结庞恂的罪行,赵通等人竟上书要斩你,那庞老贼犯下的错,为何要你一同担。 ”洪光又翻进高远的院子,气冲冲的向他叙说。
“灾异之作,以谴元首。”高远递上一杯茶,情绪没什么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