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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浊酒清泪 ...

  •   身上已沾满血迹,神辉堂主低头,将眼睛埋在了阴影里。以剑拄地,却笔直而立。
      几乎浑身脱力的小泉骄傲而疯狂地笑了起来,声音因力竭而嘶哑、轻缓:“呵呵……真可惜啊木村辉一堂主,离开六冥堂如此之久,我还是没有忘记这套剑法——更可惜的是,神辉堂最高剑术‘黑狮啸天’竟败在了六冥堂的‘龙门十八斩’之下。哈哈……所向无敌的‘黑狮啸天’啊,这又会成为武林的美谈吧——对吗?”
      溅着血迹的深绿色披风迎风而扬,木村辉一闭目定神,终于冷冷一笑,还是没有回答一个字。
      遗世独立的凌然气质让狂喜发泄的女子终于心头一凛。浑身脱力地向后退到了六冥堂杀手中间,粉衣女子突然收起了所有大喜大怒的表情,黯下的眼帘里有深刻的悲哀与嘲笑:“哼。若不是你,就不会有这桩婚姻;若不是你,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辉二身边……呵呵,是你,把一切都毁了……连同你弟弟、你辛苦十几年的神辉堂。神辉堂啊……‘天下谁与付吴钩?千里丹心万里路,只为伊平步青冥。’?丹心?可笑。虚荣又看重权、利的木村堂主啊,恐怕怎么也无法接受‘黑狮啸天’被击败、神辉堂被一夜灭门的惨状吧?没关系,你也马上就不知道这一切了……”
      只见粉衣女子打了个手势,数不清的六冥堂顶尖好手便瞬间负剑立在她身侧,个个杀气凝重,只等她一声令下便要和他进行决死拼杀!
      似乎真的被抽尽了所有力气,木村辉一浅笑着听完了对方的一切抱怨,竟恢复了平时不喜不悲的温和表情——那种表情,竟在刹那之间就灼伤了小泉的眼瞳!粉衣女子微微向后踉跄了一步,她看着对方低头苦笑,然后缓缓扣上了青云剑柄。
      “小心了……”这个叱咤武林十几年的笑面杀手,可不是轻易能除掉的——此时贸然进攻,说不准又会走进他的陷阱!凝了凝神,小泉细视着对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然,木村辉一却只是提剑而立,嘴角始终挂着一抹低低的浅笑,温和而恬静,没有丝毫进攻的动作。
      “缓兵之计!”杀手中,不知是谁突然一声高吼,才猛然撕裂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争斗终于一触即发,神辉堂主瞬间抬头,凌厉了眼神,直视着这群饿狼般疯狂的进攻者!
      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现了——木村辉一迅速举起青云剑,璀璨青光将一扑而上的杀手们生生逼退!然而——那竟是向后抛剑的动作!青云剑越过他头顶,刹那间脱手,直直向身后刺去——接应般,另一个蓝色身影突然一掠而起,默契地接住了青云剑!
      ——神辉堂少公子源辉二!
      青云剑——那是他们共同的母亲用过的剑,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之一。曾经,携着这把剑,他们的母亲以一介女流之身击败了所有门派的一流高手,称霸武林!自从他们母亲继任神辉堂以来,青云剑亦成为了神辉堂主的标志!
      看到又来了一个劲敌,六冥堂一扑而上的杀手赶紧退了几步,提剑防备!
      似乎完成了最后的事,一直压抑掩饰的痛苦终于沸腾起来。木村辉一蹙起了眉头,伸手抵住了心口,微微咳嗽——淤血竟随着他的咳嗽一点点喷出!可神辉堂主竟始终是微笑着的,笑容里潜藏着深刻的疲惫,暗红色的血迹映出苍白的唇与面容:“辉二,以后……你就是青云剑的新主人了。”
      他的声音因虚弱而极轻——已经很久没有和弟弟这样说过话了吧?
      什么黑狮啸天,什么所向无敌的绝技?没有真正练过黑狮啸天的,又怎么知道它惊人的反噬力?若控制不当,体内真气便会全部紊乱,从内而外将整个人瓦解掉!剑技荒废了这么久,颓靡了这么久,再次使用黑狮啸天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如此地力不从心。这样危险的剑术,若不是武学造诣极高和随时有必死觉悟的人,又怎能随便练?他现在,怕是五脏六腑俱裂了吧?
      所以辉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作为兄长,我怎能将它传授给你。
      我一直多么希望,你能做一个平凡人,过得好好的……
      “你竟用了黑狮啸天。”听不出究竟是责备或关怀,甚至嘲讽——那个声音依旧清冷如水。源辉二保持着接剑时的姿势,看着闭目抵住心口的人,背对冲天的火舌,冷立:“真可惜……当年的十岁神童,无师自通,一夜之间熟练掌握了本门各路剑法,迅速成为武林中少有的一流高手,竟不知道……‘黑狮啸天’是神辉兵法中的禁用剑技。”
      闭目的人突然身子一僵,一个惊怔,口中就吐出了大口的血气!
      “除非走投无路,不得不孤注一掷——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碰这反噬力极强的‘黑狮啸天’。怎么,堂主你竟不知道吗?”
      源辉二冷漠地笑了起来。一旁的粉衣女子也小心地听着,竟没有下令攻击——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正目睹着一场篡位反叛!源辉二已经得到了青云剑,如果……如果他杀了木村辉一,成为了神辉堂的新堂主,那么,六冥堂就完全可以直接控制神辉堂,而不必将其取而代之。
      毕竟,赢得民心是一件需要时间的、极不容易的事。
      直起身子,放下抵住心口的手,木村辉一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嘲而绝望地笑着。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看着重伤的兄长,蓝衣公子却是平静而复杂地笑着:“如果不装作对你绝对地顺从,装作一无所知地接受你所有的安排,我还能活到今天吗?把我调去帝都——不仅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紧堂主的位置,也可以不必时刻提防着身边最近的地方,有人反噬。甚至还能再度和帝都联手——一箭三雕,多么好的算盘。”
      源辉二的浅笑变得越发复杂,终于没有再说下去。然而直视着他的木村辉一知道,自己做的实在太多。善也好,恶也罢——这其中的是非恩怨,谁又能真正说得清?但这条路,一旦走上,却再无回头的余地。木村辉一似乎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干脆直接默认了对方的说法,就这样背对着所有的杀手,大大打开了背后的空门,神色疲惫地轻声问:“那接下来,你准备亲手杀了我吗?”黯下眼帘,他却没有止住笑意:“用母亲的青云剑?”
      母亲……
      这两个字一出口,蓝衣公子嘴角的笑渐渐消失了。为什么辉一不知道黑狮啸天的禁令?当年,母亲多么信任疼爱他——他却利用这一点,亲手毒死了母亲,然后不知从哪请来了术法师,吃了母亲,一并继承了母亲的所有剑术和武功。然后,站出来理所应当地继任了神辉堂堂主。
      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的确极想亲手杀了这个兄长。
      可是,真的恨他吗?
      看着眼前步伐已有些踉跄,目光却依旧如炬的人,蓝衣公子的眼神渐渐黯下来。是嘲讽,失望,还是心痛?
      憎恨与感激——那是他心中永远激斗的两种激烈情愫。
      杀了母亲,本该一并流放或干脆除掉自己这个身边的大患,十几年来,木村辉一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给他少公子的位置,并且交给一切可以交给的东西,给了他平静成长的环境。特别是小时候,细微之处的体贴与照顾,甚至不逊于女子。
      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一向铁血的笑面杀手木村辉一,会突然认这个唯一的亲人,并且……希望他平静且幸福?
      然而,长大后的他,逐渐明事理的他,却不再满足于这样平静的贵族生活,希望能挣扎到他可以达到的最高点,希望……可以让母亲含笑九泉。
      所以,木村辉一才决定送他去帝都吗?离开神辉堂,走出他的阴影,直面所有被他挡住的荣誉光华、与腥风血雨,独立成长!
      手一震,青云剑剑气吞吐而出刺向一侧的虚空——那是刺杀前的准备动作。所有人都高度注意着这个蓝衣公子的一举一动,然木村辉一依旧苍白无力地笑着。
      就这么死在弟弟手上吗——好啊,一了百了。
      然而,青云剑一剑刺来时,却没有剑锋冰冷的触感。
      “源辉二——你!快接招!”青色的剑身在他身侧一掠而过,竟直直刺向了他身后的六冥堂杀手!粉衣的女子终于反应过来,厉声惊呼!然而,刚刚在黑狮啸天下抢回半条命,小泉一惊、发现步履身形惊人地迟钝了许多!
      果不其然,青光一剑划破了所有杀手的防御,直直逼向杀手们身后的女子——六冥堂之风使!
      那是小泉从没见过的眼神——凌厉、痛恨、悲哀……复杂的目光恍然越过这默默仰望他的七年,化作青云剑这一道绝世的青光,映在火光冲天的深夜里,交织出清影万千!
      恨我吗?
      生死一刹那,粉衣女子袖中佩剑“铮”的一声出鞘,想要挡住这悲愤交加的一剑刺杀——然而,这毫无防备的一击,又怎是受伤的她轻易能挡住的?青云剑划过她佩剑的剑锋,直指女子的眉心!
      意想不到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源辉二突然右手狠狠一振,青云剑剑势便猛然止住!——青色剑锋,就这样生生停止在小泉的眉心前!然凌厉的剑气,依旧划伤了她额上雪白的皮肤。
      几乎是在同时,他身后传来一声担心的惊呼:“辉二——小心身后!”
      原来,在那一刹那的犹豫之际,六冥堂的杀手们趁着这间隙已一掠而上,意图从后面一剑贯穿他的心脏!
      “我们做个交换!”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神辉堂二公子紧急收剑,一借力便掠到了小泉身后!然,他的左手却握紧了她心脏的位置,竟一分不松。杀手们看到主人突然成了对方手中的人质,纷纷生生收剑!
      稳住了步伐与气息,源辉二冷笑的表情凝肃:“六冥堂的风使,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蓝衣人的手紧紧扣着她的心脏,微微一动手指便能将其捏碎——小泉一分不能动弹,只是用余光冷睨身后:“什么交换?”
      他的声音轻而冷,泠泠然听不到一丝感情:“我迎娶你,成为我的妻子——然后,放了神辉堂……和辉一。”似乎为了让在场每个人都听清楚,一字一字,源辉二说得极缓,“当然,日后神辉堂,一切听从六冥堂指令。”
      此刻纵火的神辉堂已一片狼藉。仆人公子们尸横遍野,血流汩汩。然而,六冥堂派来的杀手依旧没有停止杀戮横扫的剑。
      听罢那句话,同时惊呆的,有两个人。
      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地——刹那间的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样?答应我吗?”耳际只有火舌翻滚和“哔哔啵啵”的响声,源辉二的话音,很轻。
      “好——但六冥堂只认你源辉二这个神辉堂主。”扬一扬头,粉衣的风使利落地接受了对方的条件。刹那间小泉的眼底,理智压抑住的,竟是一抹奇异的亮色。
      时局瞬间急转。迅速达成的一致意见,让在场人都呐呐怔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哼哼哼……”终于,一个冷冷而讽刺的笑声打破了僵局。木村辉一的冷笑如最尖利的刀锋刺骨:“源辉二啊源辉二,你以为你是谁?我难道需要你的怜悯吗?”
      他的声音,语不惊尘。
      蓝衣公子循声看去,那个满是血迹的负伤的人,那个一直温和微笑着的人,此刻竟直视着他冷漠而绝望地对他轻笑着:“自从从使出黑狮啸天的一刻起,我就有必死的觉悟,难道还需要劳烦你自作伟大地入赘,靠你苟且偷生?”木村辉一似乎很想提高声音,但不想自己已虚弱得做不到:“就算你恨我,也不需要你怜悯我。生不需要依靠别人,死也干净利落——生何欢?死何惧?”
      从弑母继任堂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看清了这个阴谋交织的世界——如果有一天,他算得不够全不够精,落进了别人手里,那么他输了,那个人只管取走他的项上人头就是。
      十几岁便攀上了权利的最高峰,他过早地看透了人世,却失去了所有的温暖。一眼都没见到过父亲,亲手杀了母亲,唯一的弟弟拒他千里之外,彼此隔阂深如鸿沟……一路寂寞而孤傲地走来,用笑容来掩饰和麻痹自己,以为只要伪装便能什么都不需要,无欲而坚强。他一手操控着神辉堂的所有运转,深埋着对幸福与温暖的渴望,就这样走了十几年,一次次在剑尖争夺赊来的生命,阅尽世事沧桑潮起潮落——直到今日神辉堂的覆灭。
      他一直都一个人。
      即便你恨我,即便你做梦都想杀了我——可我依旧多么希望你可以得到温暖与幸福,不再走我这条血染的路。到最后,一无所有。
      源辉二不做声地看着长兄,蹙了蹙眉——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然间击中了心头!
      回头看着身后熊熊大火,木村辉一微眯起眼,竟突然豪迈而如释重负地大笑了起来,声振纵火之堂——就像是在嘲笑这一切无知的算计争夺,嘲笑这辉煌了二十年的富贵之堂,笑声中带着疲惫的绝望与无尽的苦涩:“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倦怠绝望的心情吧,才会明知那是我下的毒药,却还是欣然喝了下去!——夕阳一片寒鸦外,浴血秋深;浮生浮梦大江水,英雄埋恨。世事如棋,一朝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依旧骄傲而冷漠地笑着,他忽然向天外望去,黑色乌云窒息了一片,像无边的荒野;黑沉如墨的天穹似是刹那间映照出过往的一切:算计、阴谋、弑母,权势、利益、拼杀,信任与背叛、亲情与冷漠、生存与死亡。
      一行清泪突然从木村辉一的脸颊长划而下。
      火光照亮了他唇边的血腥与苍老的灵魂,木村辉一的目光陡然一胜,他突然点足一掠,飞向火空,腰间匕首一弹而出——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木村辉一终于又大笑了起来,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缓,他负手一挥——只见一个浴血人头重重飞落,一直挺立的身躯终于颓然坠地,鲜血溅到粉衣女子的脸上,溅到神辉堂的每一寸土地上,浸透了纵火的繁华之堂。
      虚脱的女子愣了一愣,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神辉堂主的溅血头颅,不可遏制地发抖。不顾扣紧自己心脏的手,她身体猛地一颤就双膝跌了地,开始苦笑——谁都没有想到,刚刚冷漠凌厉的人,现在竟有顺着脸颊滚落的,两行泪水。
      “哥……”纵火的暗夜里,只有一声抑制不住的哭腔,终于爆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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