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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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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书薇晚上七点才到家。
连续坐错两趟地铁,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这几天大起大落带来的荒诞感。
脱衣,换鞋,挂上帆布包,她稍稍侧头,视线目光扫过一旁原木角柜上的快递,怔住了。
烫金封页一个龙凤凤舞的“洛”字直戳眼帘。
这是骆铮的习惯之一。
对于往来密切的事业伙伴、挚友,他从来只用定制的东西以示尊重。
或因与她又多了层隐秘的、与情爱勉强擦边的关系,这个“洛”显得颇有人情味,并非冰冷的机器印制,而是出自本人手笔。
可又怎么样呢。
若是真的尊重,两人根本不会陷入如今这么糟糕的境地。
这种灰暗高奢来自顶层人士的压迫感,成功令林书薇难得沉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崩盘,一瞬间重又屏住了呼吸,心率骤升直逼阈值。
若非暂时借住,她恐怕要将手里的鞋砸过去泄愤。
“薇薇,你回来啦!”秦石悦听见动静,从她粉光四射的直播间露出半张脸。
她还挂着软乎乎的猫耳朵头饰,一手摁住静音键,一手悄摸摸指了指那份文件,“不是我,是那不做人的物业给塞进来的~”
莽夫之过,罪不及他人。
林书薇深呼吸,莞尔,回以一个了然的眼神。
浴室内很快传来哗啦水声。
林书薇摘掉黑框眼镜,将白天那层厚重的伪装彻底卸掉,想了想,总觉得临走前给骆铮那一脚还是太轻了。
所以他晕倒,到底是因为碰了女人,还是因为她那记夺命高跟鞋踢得足够稳准狠?
林书薇吸吸鼻子,根本分不清哪个原因更令自己无法承受。
折磨报复的快感强烈却短暂,说到底她的感情世界还是过于单薄了。活了近三十年,拢共也不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一段糟糕透顶的形式婚姻。
哦,不对。
还多了段骇人听闻的露水情缘。
华灯初降,秦石悦结束了直播,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长时间的沉浸式工作也让林书薇状态回缓,思忖良久,她还是没忍住跟闺蜜和盘托出。
“没成年?!”
秦石悦瞠目结舌,面膜差点吓掉了,“姐妹牛逼哦,纯情男高耶,我做梦素材都不敢这么野,你这什么运气,不买彩票都暴殄天物——”
“不是男高。”林书薇从电脑上回过神,纠正她:
“A大的学生,高层临时塞进来的超级天才,”她迟疑片刻,诚恳感慨,“也许有一天,还会成为我的上司,或者老板。”
“薇薇,”秦石悦疯狂捶床:“我觉得你多少有点凡尔赛了。”
“凡尔赛什么。”林书薇合上电脑,扯了扯唇角,“凡尔赛我的铁窗泪之行正式起航吗。”
“不要这么悲观嘛。”秦石悦给她顺毛,“搞不好小朋友无可救药爱上了你,只想加个微信和姐姐贴贴亲亲呢?”
林书薇失笑。
她忆起电梯里少年倨傲冷漠的眼神,觉得被厌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没有人会希望一夜.情对象会是她这样的女人。
一个刚刚被原配爆锤,而立色衰,身负外债,还和未婚夫纠缠不清的“底层攀登者”。
不,林书薇黯然地想,她甚至有婚姻。
无论骆铮出于什么目的隐瞒。
这场意外,的确令她自诩高人一筹的忠诚有了绝对瑕疵。
都出轨了。
相较之下,对方的背德似乎可以被谅解,而自己手中用以制衡谴责的尚方宝剑则一夜之间沦为废铁,颓然无光,毫无威慑力。
换个角度,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势均力敌。
秦石悦比较肤浅,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帅不帅?”
林书薇默了片刻,这一瞬间,那个叫游晟的少年重新站到了她面前。
经风曳动的白衬衣,桀骜散漫的眼神,下颚锋锐,姿态懒沉,一颦一动都像黑白质感的老胶片。因为稍低的运镜角度,冰蓝色的眼珠如冰似雪,那么鲜活、热烈,却又矛盾的渗出一种极深的颓靡感。
他看着她。
视线逐渐聚焦,没有一丝表情。
“想坐牢吗。”
林书薇忽然一个激灵。
想什么呢。
她略显烦躁的仰在椅背,罪恶感从心灵缝隙里涌出来,“悦悦,他只有17岁,17岁啊,我真的——”
“这有什么,我只想知道铮叔叔当时什么表情。”秦石悦下床,一想到有人傻到跟对方谈了七八年恋爱却被欺负成这样,一扭头,又开始义愤填膺,
“搞不懂你哦,这种骗婚gay渣,不狠狠敲一笔就算了,怎么还拎着包就跑了。还有那个来你们公司闹的女人,脑子瓦特了吧,真想买个热搜,送这几个烂人红出太阳系。”
林书薇糟糕的心情因为这句玩笑被治愈了些,唇角微掀,打开微信。
高居首位的对话框内空空如也,连句像样的诘问都没有。
她略一思忖,还是编辑了给游晟的第一条信息。
【抱歉,我当时喝多了。如果你需要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尽可以随意提。】
来回检查了几遍,确定疏离客气且诚意十足,林书薇深呼吸,按了发送键。
反馈来的很快。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
林书薇:……
居然被拉黑了。
同一时间,桌边传来秦石悦明显拔高的音调:“深夜放毒吼,薇薇。”
樱花粉的包装盒被女孩白嫩的手指打开,一个小熊造型的卡通蛋糕乖巧地躺在视野中心。
“欸?今天什么日子?”
生日。永远不会有人记得的生日。
“打折。”林书薇神思一滞,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但很快盖住了,“低卡无糖,要一起吃吗?”
秦石悦当然拒绝了。
作为一个常年混迹替身配角栏黑料缠身的十八线小明星,混娱乐圈堪比荒野求生,而维持身材,则是她最后一道可能的及格线。
夜风微凉,淡淡的甜香浸透在空气中经久未散。
林书薇穿着米色棉麻睡衣,齐腰乌发随意一挽,靠在了阳台的栏杆上。
喉咙的甜腻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情绪上的剑拔弩张,她划开手机,终于肯接骆铮的电话了。
“书薇。”大概这份惊喜来的突然,骆铮声带微哑,竟带了鲜见的焦灼急促,“文件你收到了?”
“嗯,”她舔了舔唇角的奶油,“收到了。”
对方语气一沉:“你看到了?”
那份装着他全部秘密、几乎落实他同性恋身份的文件袋,被秘书错寄给了林书薇。只要没被看到,一切就还有转机。
他有太多时间,去证明自己根本不是gay。
“没有。”林书薇盯着脚尖流淌的月色,轻轻道,“铮叔叔,我不需要任何物质上的补偿。你对我很好,但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做同妻。”
话筒内沉寂须臾。
许是错觉,骆铮似乎很低地笑了声。
人类是如此触感敏锐却又脆弱的生物。
同妻?一句话,几个字,就能要人一遍遍下地狱。但还好,她应该没看到,以为寄过去的东西是什么不值钱的卡,甚至没有打开。
林书薇装作没听见。
她当然知道,二人并不对等的实力兼感情里,对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有恃无恐的主导者。
单方面的奔赴与强撑,好比飞蛾扑火,不想被烫伤,必须自断臂膀。
如今她已非完璧,且身无长物、名誉堪忧,无论对洛氏还是极重自尊的骆铮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个好的姻亲对象。
客观来说,甚至比不得一个体面的情妇。
正因如此,她才生出种近乎偏激的赌徒心态,只想离开,走的远远的,脱离这个华丽昂贵的玻璃城堡,金色鸟笼。
“好。”骆铮放下心来,意味不明地勾唇,音色重新变得慵懒,“书薇,我们先见一面。半年后,如果你还坚持己见,我们就离婚。”
林书薇不回答。
“还有,”他似乎站起来了,隔着风声不容置喙道,“如果东西不要,那就寄回来吧。”
林书薇挂断了电话。
桌上那盘蛋糕最终因为这个插曲没被吃掉。
“生日快乐。”她把蛋糕扔进垃圾桶。
角柜上那份注定要积灰的倒霉文件,最终未被所属者拆开,重新寄至洛氏集团后,在碎纸机的咔嚓声中,很快沦为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
“不想干可以滚。”
一叠文件劈头盖脸砸来,沈特助没躲,一声不吭抗住了。
“沈之均。”骆铮鲜少直呼其名,他缓缓踱步,高大的身影如同深渊覆过来,语调冰冷,“你最好祈祷她真的没看。”
文件是新塑封的,甩过来的冲击力之大在沈之均略显文弱的脸上划拉了道不小的血口子,灯光一打,愈发触目惊心。
沈之均缄默片刻,低下头:“对不起,骆总。”
不反驳,是因为文件的确是他故意寄给林书薇的。这个女人,根本配不上骆铮。
“你跟了我十多年,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犯这么多次错误。”骆铮捋了捋袖口,薄唇微绷,
“那天为什么没人拦住薇薇?门为什么没有上锁?还有陈硕,是你表达的不够清楚,还是他烧坏了脑子,怎么胆敢爬上——”
我的床。
我和书薇的床。
他眸色暗沉,顿了顿,“还有那个姓刘的女人,我记得你说都处理好了。”
这个沈之均倒是未料到,呼吸一窒,“我不知道陈硕被抓包后,会跟他妻子说是因为林书——”
“喊夫人。”骆铮订正。
“是。”
可能是艳羡,也可能是嫉妒,沈之均眉眼一黯,“好在夫人没受伤,我确认了当天的大厅视频,她没打到人,是——”
“没受伤?”骆铮轻声笑了。
他指了指门口,“滚吧。这些年沈家从我这里拿的好处够多了,但今天起,自求多福。”
“骆总。”沈之均愣住了。
“我会和你父亲亲自说明,”骆铮狭眸微眯,指腹摩挲着手杖的龙首,
“搞清楚她是谁,我是谁。再办这种蠢事,你收获的就不止脸上这点伤了。沈家自求多福。”
沈之均冷汗涔涔。
“骆总,再给我点时间,酒店已经有了反馈,我很快就能查到那个人是谁——”
与林书薇一夜风流的男人。
“你以为我让你滚,是因为这个原因?”骆铮英俊的脸孔转过来,温和道,
“文件你看了对吗?为什么会寄错?沈之均,你老子打的什么算盘,你又打的什么算盘,当我真的不知道?”
他逐渐靠近,那股槐木雅香浓郁至极,也危险至极。
沈之均脸色一白,“骆总,我从没有背叛过你。”
他真心爱他。
为什么陈硕这种人都能同骆铮试一试,可骆铮,偏不要他。
“我知道。”骆铮勾唇,善意点醒,“不然你不会有资格站在这里同我讲话,但是林书薇的主意,劝你少打。”
对待忠心耿耿的员工,他称得上慷慨宽容。唯独在保护林书薇这件事上,从不心慈手软。
骆铮承认,很多时候,他的确显现出一种和外在并不匹配的专权、恶劣。
这并不可耻。他折过身,心道,对于自己的东西,霸占何尝不是为了更稳妥的保护。
事实上,自林书薇答应他的表白,无论是高中、大学亦或是她参加工作后,每一个对她居心叵测心怀不轨的人,都或明或暗被他提点或惩罚过。
而她不道破,骆铮乐意将其视为一种变相的承欢。
但这次不一样,“出轨风波”的处理远比想象中棘手。
最不堪的隐秘被阒然撞破,这令向来孤高骄傲的他本能感到了恐惧。就在林书薇摔门离开的当天,骆铮挣扎着去了警局,主动坦诚一切。
对,陈硕是骆铮主动找来的。
医生说他同性恋,他不信,并执着的想证明。
但一切证明从被男人抚触的那一刻就失败了,和小时候一样,骆铮恐惧任何同性的接触。陈硕还没解开衣服,他便因男性那种恶心的体味,而开始身体抽搐,很快陷入了无意识状态。
本应出现的沈特助没来。
林书薇开门的那一刻,骆铮近乎半昏迷,只隐约听到一声破碎的尖叫。所幸,面对绝对上峰的天然恐惧,陈硕并没有真的敢对他怎么样。
警局的这份笔录到此为止,显然并不够分量。
骆铮思来想去,最终维持着一身狼藉,开车前往一家保密性极高的私人医所,做了这辈子最荒唐的一次鉴定。
接诊的院长是个年近五旬的秃头,颇有阅历,但听明来意后仍难掩讶异。
“先生,”他略显为难,“没有处.男鉴定这一说。顶多出份报告,证明短期内私.处未经暴力侵害,无明显性*痕迹——”
骆铮仓皇应允了。
几乎突破了个人极限,他才能假装坦然无碍的忍受各种近乎侮辱的细节提问、深度检查。但噩梦如影随形,回家后他就病倒了。
高烧一周,才逐渐恢复元气。
紧接着,便是来自林书薇的致命一击,一夜风流。
他被嫉妒烧的发了狂,但也最终收获了更为激烈的报复。
当着林书薇的面,他差点发病了。
这比林书薇被压在跨下时给的那一脚更令他无法接受。
更糟糕的是,辗转寄到她闺蜜家的文件被调换了。
他要寄的是鉴定报告和警局笔录,自证清白,出轨是没有的事。
但真正寄过去的,是此前他接受心理治疗时的初诊备份档案,里面清清楚楚写明了他的症状。
疑似重组性应激创伤综合征。
……无法接受来自异性的抚触等亲密性.行为,无勃.动障碍,建议接受进一步诊疗或咨询。
而在不久前,他得到了更为明确的回答。
“没有疾病,”医生在电话内笃定道,“你也许只是喜欢男人,却不接受这个事实,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性别认同障碍。”
等同于性无能。
骆铮当然不认同,所以,才有了与陈硕的荒谬一试。
思绪收回。
不管怎样,今夜林书薇接了他的电话,这种软化是个好兆头。
但骆铮撒谎了,他不会放走她。
他非她不可。
思及此,他冷漠收回目光,笑了声,“回去吧,沈大少爷。”
沈之均麻木地推开门。
“对了,”骆铮拿起手机,看起来很无情,“酒店的那个人是谁,也不必查了。”
在沪城,信息网完善严密到在一个实名登记的酒店里,连个背影乃至名字都查不到的,绝非尔尔之辈。
显然,这是个不能碰的人。
但令他掌中的珍贵雀鸟无端受辱,很抱歉,他得亲手来收拾。
“好,骆总。”沈之均沉默应了。
关门前,骆铮春风如煦的笑意隔着门缝溢出。
——“伯母吗?”
——“对,我是骆铮。”
——“这样,聚会的酒店我来安排,您和叔叔我会亲自去接。”
——“应城的朋友?对,我的确有印象。不会,书薇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当然不麻烦,”他嗓音愉快,“乐意之至。”
***
此后很多天,游晟再没出现在林书薇面前。
意外的是,小三的闹剧最终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收尾。
当初叫嚣着要弄死她的刘女士,站在大厅声泪俱下给她道了歉,并通过直播、小报等各种方式全方位地揭露了家丑。
更令林书薇三观碎裂的是,一身腱子肉的纹身男不是□□,而是被刘女士包养的情人,来找她纯粹只是为了讹钱。
因事涉敲诈,游晟当时又招招刁钻,至今还躺在医院等待羁押。
至于刘女士携财逃逸的丈夫——陈硕。
则更倒霉,事业名誉全盘被毁不说,还被洛氏集团以专利作假、技术泄露等为由报案,已经启动从海外引渡的流程。
太顺利了。
顺利到她有种错觉,好像这些糟糕的人和事的确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再次听到游晟的消息是在一周后。
林书薇刚取完快递,就撞见沈嘉怡一行人堵在楼梯口喝咖啡,聊八卦。不想惹人关注,她侧过身,借着高耸的快递箱遮住脸。
“这人什么来头啊?”
“只知道是老板儿子的朋友,谁知道呢,反正有关系,不然怎么能说走就走,想来就来。”有人促狭道,
“怎么,沈嘉怡,感兴趣啊。这么小的弟弟你都要染指?”
“滚。”沈嘉怡翻了个白眼,“人家点名要林书薇带好吗,我凑什么热闹。”
林书薇呆了呆。
一阵窃笑滑过耳侧。
“啧,林书薇老师啊。之前大厅被原配打那事你们听说了吗?不简单哦,平时看着挺保守木讷的一个人,闹的还挺花。虽然那女的是道歉了,但我怎么就觉得有猫腻呢。”
“能有什么猫腻。”沈嘉怡啜了口咖啡,嫌弃道,“那人□□一样,林书薇是近视,又不是瞎了。”
“不至于吧,哪儿有那么磕碜。”
“就是,沈嘉怡,你们俩不是死对头么。怎么还替人说话呢?”
沈嘉怡无所谓地耸肩。
她的确不喜欢林书薇,但也不愿意跟人一块背后无脑酸。职场竞选,要靠实力赢,而不是靠一张臭嘴。
再说了,沈嘉怡心道: 这群人若是见了林书薇她未婚夫,可能就不会传这么离谱的话。
一位英俊儒雅、成熟稳重的归国精英,举手投足都充满阅历和品味带来的极致魅力。即便是多年前匆匆一瞥,也印象深刻。
总之,她不觉得林书薇拥有过这种男人,还能看得上一个传说中的猥琐技术男。
——
直到午饭后,林书薇都没能完全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和游晟的微信聊天界面停留在被拉黑的那瞬间,她手指点进去,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试探着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
竟然发出去了。
但发错了。
……她发了个,瑟瑟的表情。
盯着两颗爱心和一大滴口水的猥琐表情,林书薇瞬间脸红到耳根。
刚手忙脚乱点了撤回,对方就有了回音。
游晟:?
一段时长五秒的语音紧跟其后。
这一回林书薇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翻出耳机,唯恐露出一点声音,简直是慎之又慎地点开了对方的回复。
少年似乎很困倦,先笑了一声。
“回头。”他哑声说,声音里有极为浓稠的压抑与揶揄。
聊天框再度死一般安静。
林书薇呆若木鸡。
她自然不敢回头,但身后某个位置的存在感实在过分强烈,强烈到她脊背开始僵硬,连发根都阵阵发麻。
正值午休,办公室一片沉缓的呼吸起伏。
游晟捏着手机插兜走近。太近了,连林书薇接听语音时凝滞的表情,都目无遗漏。
他从背后重新审视这个人。
的确,仅从背影,她和陈诺几乎像同一个人。
游晟很少跟人提,在随母亲前往英国治疗抑郁症的那几年,几乎每到这个季节他都会飞回国,然后经过绿皮火车两天一夜的跋涉,前往应城去看陈诺。
但他不敢见她。
当他还是个小孩,陈诺就已经追求者众多,面对那些捧着情书或礼物来告白的年轻男孩们,陈诺的拒绝明确且有底气:
“抱歉,我不喜欢比我小的,比我矮的,比我笨的。”
小,矮,笨。那时候,三个字他占了两。
不同于眼前这个循规蹈矩性格呆板的林书薇,那时候的陈诺,家境优越,成绩拔尖,人也漂亮开朗,能和任何人顺理成章地成为朋友。
她骄傲,阳光,却又勇敢泼辣,每一次在他被人欺负到活不下去时,都会像天神之女一般从天而降。
游晟仍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年他四岁,被母亲以采风为由带到应城后,寄居在一位寡居多年的恩师家中。
游晟的母亲很有名,国家级舞蹈家,曾被誉为中国舞新风标奠基人之一。
但因为产后身材走样、生理性漏尿导致的事业停摆,以及他父亲的风流债,怀他后便患上重度抑郁症。
此后游晟的母亲开始萎靡暴躁、喜怒无常,常借采风之由离家数月。
游晟被丢在母亲的老师家。
年近七旬的老人并不擅长带孩子,因而一墙之隔的陈家,理所当然承担了这一职责。
游晟小时候几乎不说话。
瘦,矮,一双冷蓝色的眼睛也显得格格不入,常被大些的孩子当成施虐对象。
吃的也不好,老爷子能凭半碗素餐吊一整天,但四岁的小男孩不行。
那天饿极了,他顺着饭香就走了陈家,却被羞耻和胆怯绊住了嘴和脚,无论如何都不肯吃那碗递过来的饭。
最后还是靠陈诺。
她那么漂亮,又演又哄,让当时的游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姐姐就是童话里那个只要吃不完食物、就会被恶魔抓走的公主,因而主动且英勇地帮人吃掉了一大碗饭。
两人约定,从此他都会像公主的骑士那样,永远保护她,陪伴她,将每一份公主无法吃完的食物全部解决。
“你叫什么呀?”陈诺眼若星辰,笑容灿烂,“我叫陈诺,以后就喊我诺诺姐姐哦。”
回忆戛然而止。
啪嗒一声,游晟将手里的奶茶搁在林书薇桌上。
办公室装修是最常见的格纹灰调。
而女人一身不起眼的麻色春衫,被工位上垂落的绿植长藤和大堆文件掩住了表情,只有露出的半截纤白脖颈有些艳色。
猛扫去,像是老旧油画中模糊的一道光影。
见人不动,游晟伸出手敲了敲桌子,林书薇再不能装聋作哑了。
“刚刚是意外,”她抬头刹迅速做好表情管理,推了推眼镜,“之前你拉黑我,我就试试,没想到表情发错了……”
“哦。”游晟懒洋洋道,“奶茶喝不喝。”
林书薇抿了抿唇,没搞懂这是哪一出。
“同事太热情,硬塞给我,我不爱喝。”他把奶茶往前一推。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林书薇实在不想再因为欲拒还迎的姿态,在贪色老女人的形象上,再坐实一个心机绿茶婊的名头。
她接过来,非常识时务地举了举杯,又放下:“谢谢。”
游晟没动:“要我帮你戳?”
“不用。”林书薇额角一抽,“我一会再喝。”
手中忽然空了,只听耳边砰的一声,再抬头,吸管已犹如一杆标枪稳稳扎了进去。
林书薇:……
也许是逆光的缘故,游晟那张略显张扬又冷艳的脸孔总是暗含审视。
他头微偏,此前一丝不苟的发型被打散,蓬松自然,折射出栗子一般漂亮的光泽。
也许身份的挑明令他不吝掩饰,纯棉的灰色薄卫衣,黑色工装裤,衬的人薄削修长。让他看起来,的确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俊美少年。
“放心喝,没下毒。”游晟没忽略她的惊容,催促道。
林书薇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
她转动杯壁,刚要喝,又猛地顿住。
花生口味?
林书薇皱眉,她不能吃和花生有关的任何食物。
游晟目不转睛盯着她,这一刹那像是有些失神,声音温柔许多:“为什么不喝。”
对比头几次牛逼轰轰的沟通态度,这语调,又太体贴了。
林书薇反倒怀疑这东西真有毒了。
她干巴巴地解释:“大姨妈来了,不能喝冷的。”
没料到是这种回答,游晟愣了愣,薄薄的后耳梢立刻红了。
哎?
林书薇被他的反应稀奇到了。
还是个小孩呢。她适时转移话题:“对了,我向人事申请退出新人培优了。”
游晟:“为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林书薇回答很官方:“不为什么,我最近也比较忙。而且,”她挽了挽耳边碎发,“我觉得你应该也不太想看到我……”
“我这么说了?”
林书薇诧异:“你把我拉黑了,我以为……”
“加回来了,”身边光线一暗,少年弯腰,过分修长的双臂撑在她桌上,“要我道歉?”
林书薇谨慎地退后了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游晟漫不经心凑过来,
“被你嫖,吃亏的是我,我都没慌,你跑什么。上回装乖扮弱,刚刚给人发暧昧短信,现在又来欲擒故纵这招。林老师,你是买了套撩汉宝典,搁我这儿搞实验吗?”
林书薇脑子有一秒卡壳。
两人距离突然被拉进,空气中萦绕着一般清新而又沉郁的男性气息。
少年双眼皮很薄,瞳色却幽深,那张嘴一张一合,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总之,”他指节轻敲桌面,吊儿郎当道,“以后请多指教。”
林书薇忍不住打断他:“没有以后,小朋友,我年纪大了,确实怕坐牢。”
“那不一定”,游晟唇弯了弯眸:“万一我一开心,就不追究你了呢。”
很快,桌上那杯奶茶被人连杯带盖直接拿走,又随手一抛,丢进了垃圾桶。
游晟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书薇没摸清他什么路数,避开他的注视:“酒店那天是个意外,我想找机会跟你解释的,但没来得及。另外,我没想纠缠你——”
“没说你纠缠我。”游晟笑。
林书薇一怔。
办公室有人开灯,窸窸窣窣的响动间,少年喉结轻轻朝下一滑,与林书薇擦身而过时,鼻息几乎就在她耳侧。
“自信点。”他眉眼弯弯,神色看上去有些模棱两可:“万一,是我还不想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