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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旧梦荼蘼,初入山脉 ...

  •   深更半夜,霍家弟子暂住的客栈里,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一道黑影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溜下来,刚转身欲走之际,身后响起一道疑惑的询问: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霍明松人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撞上楼梯扶手!循声望去,指尖一侧敞开的窗棂上,月光如水银泻地,映照着霍云岸倚坐的身影。他衣着整齐,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头,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大师兄?”霍明松压低了声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你……还没歇下?”
      霍云岸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一股无奈开口:“你回房……是不是忘了贴静音符?”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家客栈墙板薄如纸,霍明松的床榻与霍云岸的仅一墙之隔。偏偏霍明松也是人高马大一男的,辗转反侧时的床板“吱呀”声,足以直接将隔壁屋本就睡眠浅的霍云岸从睡梦里惊醒。
      霍明松顿时心虚得不敢看人,他之所以溜下楼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忘了贴符,当时就料想肯定会吵醒隔壁大师兄了,却不想对方早已被惊动,甚至衣冠齐整地等在这里。
      “……对不住,大师兄,我下次一定注意。”声音干涩。
      霍云岸无声地滑下窗棂,随手取过柜台上的烛台,拔出火折子点亮。昏黄的光晕下,霍明松这才看清霍云岸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外面罩了件略显凌乱的素色外袍——这对于出身霍家、自幼被严苛礼仪浸染的家族继承人而言,已是近乎“失仪”的衣衫不整。但是霍明松垂下眼睑,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在霍云岸无声的示意下,默默坐到旁边的条凳上。
      “你不是浅眠的人,以往也没发现什么失眠的毛病,”霍云岸将烛台放在两人指尖的桌面上,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今晚这是怎么了?”
      霍明松讪笑:“这不是有点紧——”
      话音未落,霍云岸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并未看他,只是另一只手拉了下肩上的外袍,道:“别跟我说什么紧张,区区五境大会,一场已经被‘控制’的妖祸,还不值得咱们家亲传弟子如此辗转反侧、如临大敌。”
      霍明松肩膀一垮,卸下伪装,抬手揉了揉脸,揉得五官有些扭曲,声音闷闷地:“好吧……就是觉得屠家这一次举办五境大会,鬼祟之气几乎凝成实质,从走出西洲起心里就萦绕着一股不安,但是又说不清楚来源,许是有些疑神疑鬼了?饿狼再怎么藏起爪子也装不成野狗。纵使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里,难免有些人内心依旧比寒冬还荒芜,满脑子都是阴风邪火。”
      霍云岸双腿微分,肩背习惯性地挺直如松,双手搭在膝头,姿态沉稳如山。
      “你得换个念头。”他声音低沉,“贫瘠的盐地上开不出娇嫩的花。你不能指望一个被岁月和腐朽掏空了脏腑的古老家族里,那些半截已经入了土的老朽还能保有赤子之心。何况他们的年少时,也未必就是什么英才俊杰。这世上多的是庸碌无能又自命不凡的蠢物,你若能与他们共情……”霍云岸眼眸微转,带着一抹困倦却又犀利无比的目光落在霍明松身上,“那一定不会是因为你善良,而是因为你也降到了和他们一般的高度,在思想上成了和他们一样的蠢物。”
      霍明松被那目光刺得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上万家规的莲池里养出来的,不该是死气沉沉的木头。”霍云岸语气加重,“家族宗门应是你的根骨与底气,而不是束缚手脚、禁锢心智的枷锁!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但更不该让魑魅魍魉乱了你的方寸!”
      “咳!”霍明松偏过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燥热。其实论起年纪,大师兄霍寻比他还小了五岁的。只是他入门时对方已经定下了少主的名义,成了他们这一辈第一个论资排辈的弟子,所以人人尊称一声“大师兄”。
      但是每次事到临头了,引领方向、拨开迷雾的,往往也是这个年纪小于他的大师兄。
      “我明白了,大师兄。”声音带着心悦诚服。
      “夜已深了,赶紧去睡吧。”霍云岸摆摆手。
      烛火摇曳着攀上楼梯,随着房门开合的轻微“吱呀”声,最后的一点光芒消失在门后。客栈重新沉入令人心安的寂静。
      霍云岸并未回房。他独自坐在黑暗的大堂中,右手无意识地捻过左腕上入手温润的珠串——祓灵。指尖触及珠串上坠着的赤金葫芦时,一丝冰凉而悲怆的意念悄然渗入心间。
      困意如潮水漫上,意识渐渐模糊……
      纵云道-宗祠(数年前)
      阳光明媚,莲池水波潋滟。年幼的霍云岸一身素雅的劲装,板着小脸,初显殊色的脸上一双沉静的眸子目不斜视,行走在荫凉的回廊下,双眼仿佛蒙着淡淡的雾霭,全然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的半点欢愉在身上。
      走出祠堂大门,门外等待着一大一小两个白衣少年郎,大的腰间长箫雪白透亮,小的焉头搭脑的揪着一旁阶梯旁的草。
      “……族长正在处理要务,请楚大公子在此稍候片刻。”小霍云岸声音清脆,礼仪周全。
      楚归雁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有劳霍少主。”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身旁异常安静的弟弟。
      小楚行远百无聊赖地踢着廊下的石子,小霍云岸目光扫过他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心一缕极淡、却挥之不去的灰暗气息。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交谈声,小霍云岸动作一顿,抬手悄悄按上腰间锦囊,他前日练习所画的那张传音符不见了……而现在,很显然它出现在了附近某个地方,还被祠堂内外交织的灵气激发了……正准备掐断灵力时,无意入耳的一句话,却令小霍云岸停下了动作:
      “……唉,三公子这命格,‘天煞孤星,六亲寡缘’……家主遍寻高人,皆言无解,大公子去年又去寻了月君,但是月君依旧拒而不见,只用青鸟传了一句四六不着的‘日落时分,西山启明’,大公子便又不死心的带着三公子四处寻山探江……”是楚家一位随行的须发皆白的老供奉和霍家负责接待的那位执事。
      “传说有‘乾坤子母转换丹’,逆天改命,将命格转移……此物如今已失传,但古籍上仍有零星记载,似与上古巫族有关,或许去藏书阁寻一下相关消息,死马当活马医了……”执事的声音也满是无奈。
      小霍云岸掩下心头的错愕,偷偷抬眼,不巧和台阶下那双张扬的眸子对视上,愣了下,这楚三长得……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小霍云岸察觉失礼,略颔首作招呼后移开视线,看向树梢上的雀鸟。却没注意到小楚行远看他的眼神很是奇异地流转出了好奇和惊艳,视线扫过他身上整整齐齐的白袍子,嘴角扯出一抹有些恶意的笑。
      霍家宗祠-阴云密布(数年后)
      寒风呼啸,灵幡翻卷。脸上婴儿肥退却的霍云岸一身素缟跪在冰冷的祠堂地砖上。面前是沉默的牌位,和跃动的烛火。
      “……霍寻,为一己私仇,擅离西洲,越境重伤屠氏长老、残杀屠氏嫡系弟子、连尚在襁褓的孩子也不放过,引发两州动荡……本罪无可赦!念其年少、认错态度良好,且屠氏不予追究……赐灵器‘祓灵’,十年内不得离身,三年内不得踏出祠堂半步,自行抄写藏书阁十万册心经。霍三长老,私德有亏,品行不端,按族规,剥夺长老身份,此刻除族,流放雪域永世不得归宗!”
      族长冰冷的宣判声犹言在耳,随着门外风声起伏,连同心脏的鼓动一同撞在脑子里,“咚!咚!咚!”震耳欲聋。
      身后寒风掠过,跪得笔直少年抬起一双阴霾的眸子,耳边传来了脚步声。
      没注意去听身后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只是片刻后大门再合上后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颗眼眸明亮的脑袋从肩头探出来,满是好奇地看向霍云岸,“诶!霍云岸,我考核请外援的事是不是你告的状?!”
      肩头被人轻轻撞了下,霍云岸眨了下眼,眼底浮现出迷茫,许久后才想起来,有些恍惚地开口:“你那叫作弊。”许久未曾开口的嗓子说话声嘶哑,嗓子都干疼,霍云岸拧了下眉。
      一个蒲团“滑”到面前,随后身后笼罩上一团漆黑的影,再随即人影转到面前,直接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楚行远呲着牙,满脸不高兴,“我就知道是你!”
      说完一抬眼,对上霍云岸苍白的脸后瞳孔瞪大,猛地往后一仰,“你……怎么了?”末了才想起来,匪夷所思地扫了一眼霍云岸身上单薄的青衣,“你怎么被关进来的?犯什么事儿了?”
      说着说着居然一脸笑容地凑了过来,结果凑近后鼻头一耸,脸上笑意僵住了,“你受伤了?”
      霍云岸咬了咬牙,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将那颗过于好奇的脑袋推开,“聒噪。”
      楚行远登时眉梢一挑,抬手就捋袖子,“诶你这人——”
      话音未落,人“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跪坐许久的人俯身凑了过来,面容覆在黑暗中,身后“轰隆隆!”一声惊雷伴随着雷光炸响,惨白的电光透过琉璃窗给漆黑的影镀上了一层瘦削的人形轮廓!
      “不过……”霍云岸抬手从封腰内取出一方折好的素帕,一点点打开后露出里面两枚圆溜溜的泛着药香的丹,霍云岸垂眸看着膝前被敲晕的少年郎,嘴角拉出一抹僵硬的笑,低声道:“你来得……倒是正好。”
      不过一时半刻,霍氏长老霍霖拉着一张脸来到祠堂,冷着脸带走了晕倒的楚家三公子,看着跌坐在地的霍云岸,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禁闭时间还跟人打架,出息了!再加三个月!”说完甩袖离开了。
      霍云岸余光扫过少年楚行远一张红肿的“猪头”上,眉心多出来的一粒小小黑痣,沉默不语地抬手抹去了嘴角“打架打出来”的血渍。
      等到祠堂大门再次禁闭,霍云岸靠坐在供台旁,长舒了一口气,半个身子落在阴翳里,只有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落在袅袅升起的青烟上。
      “想活的人……就该活着。”
      日前-霍云岸居所-烛光摇曳
      屠家送来的“赔礼”堆满了偏厅一角,透着虚伪的安抚气息。少年霍云岸独自坐在灯下,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寒玉盒。玉盒内,一大一小两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内蕴阴阳二气如游鱼般缓缓流转的奇异丹药静静躺着——乾坤子母转换丹!楚家遍寻不着的东西,就这么被屠家送到了他的手里……
      少年霍云岸盯着那丹药,逼着族长将生父除族时昏暗的庭院与当年祠堂回廊下那个焉头搭脑、眼中却藏着桀骜与不甘的小小身影在脑海中反复交织。
      凭什么楚行远生来就要被那该死的命格诅咒?
      凭什么屠家害他家破母亡,还能假惺惺送来“赔礼”?
      不够——
      一股逆反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合上玉盒,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一个清晰而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神:既然这枷锁注定要打破,那就由我来打破!楚行远想活,那就活!这“凶命”我担了!我倒是要看看,它能奈我何!
      梦境戛然而止!
      霍云岸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腕上的祓灵,特别是那枚赤金小葫芦,正微微发烫,一股混杂着冰冷、悲怆、以及……一丝微弱慰藉的复杂意念从中传递出来,仿佛在回应他方才激烈的梦境。
      ‘母亲……’
      唇畔无声嗫嚅着喊出一个已经无人回应的称呼,良久后霍云岸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腹用力碾过温润的珠体,感受着祓灵对自身过于躁动灵力的温和压制。
      又过了许久后,才缓缓起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光微熹,阴云密布。
      “你为什么又在这儿?!”
      一声压抑着暴躁的呵斥打破了山野清晨的寂静。响远山刚冒出点边的朝阳还没来得及在地面留下证明它存在的倒影,就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没。
      楚行远看着满脸戾气、仿佛下一瞬间就要拔剑砍人的霍云岸,脸上露出了一个欠揍的、满不在乎的痞笑,两手一摊:“不知道啊,”他语气无辜得能掐出水儿,“我好像……迷路了?”
      走阳山脉因为幅员过于辽阔,五家弟子在进山之前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抓阄,决定各自入口方位。
      今年五境大会的规则极其简单粗暴——在走阳山脉内的妖鬼被彻底清剿干净之前,哪家斩杀的妖鬼数量更多,哪家便是魁首。
      霍家抽到了东方,入口是一处杂草丛生、藤蔓遍布的陡峭断崖。雪渡屿的楚家最先出发,他们抽到了西方,据霍云岸得到的线索,那边应是一处早已干涸的宽阔河床,裸-露的浅滩上有直通山脉的小道,只是久无人迹,想必同样荒草丛生。
      但是你楚行远从西边“迷路”到东边,还是在大会开始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走”过来了?糊弄鬼呢?!
      霍明松嘴角狠狠一抽,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了霍云岸已然按上剑柄的手。
      “大师兄!冷静!千万冷静!”霍明松手忙脚乱,脑门不小心被霍云岸背上长剑的剑柄磕了一下,好在不疼。
      “大师兄,大会已经开始了,大会要紧!为这点事耽误时间不值当!大不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意提高了音量,“到时候若是遇上楚家的人了,让他们拿三倍……不,五倍的猎物来赎人!”
      话音未落,无需交流,霍家弟子们已默契十足、动作迅捷地将楚行远围在了核心,一个个眼神不善。
      楚行远额角青筋狂跳,满心无言以对。
      甚至犹嫌不够似的,霍云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竟真的露出了“认真考虑”的神情,然后带着一丝货真价实的疑惑,道:“你确定……楚家舍得换?”
      霍明松:“……”噎住了,表情欲言又止,相当精彩。嗯……不太确定?
      在楚行远不可置信的悲愤注视下,霍云岸松开了剑柄,慢条斯理整理了下衣襟,淡淡道:“算了。”
      霍明松长舒一口气。
      楚行远脸色的笑彻底僵硬了。
      “我说,”楚行远磨着后槽牙,一字一顿,“你们是不是……太不拿我当回事儿了?”
      从霍家最后进入四象城,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期间足够他们各家弟子互相往来是机锋交错,将对方的实力和脾气秉性都认个囫囵了。霍家大师兄霍寻此人的“恶名”早已传开:脾气暴烈如火,性格张扬跋扈,看外人如同垃圾,看自家弟子们……顶多是变成了还能改造的垃圾。
      而楚行远,自打霍云岸入城当天“绑架未遂”后,便开启了“狗皮膏药”模式。时而给霍云岸找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时而又“恰好”帮他解决点不大不小的困扰。
      时间长了,霍家其他弟子都习惯了楚行远神出鬼没地流窜在他们当中了。只有霍云岸,始终冷脸相对,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楚行远乐在其中,倒是至今还没真的被霍云岸揍过,与其说是他有分寸,不如说是霍云岸被那万条家规压得死死的,顶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比如“无意间”向楚归雁“透露”点楚行远的“丰功伟绩”,顺便给楚家弟子任务里埋点一看就是出自他手笔的“小惊喜”?
      然后楚行远面对的就是他家大师兄笑眯眯的玉箫,楚家歇脚的院子里每天都过得鸡飞狗跳。霍云岸时不时地“刚好”带着弟子“揣着瓜子”从巷子口“路过”。
      霍云岸单手搓了把自己的脸,强行压下心头的邪火和那股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他骈指如剑,向前方断崖下茂密草丛猛地一挥:
      “进山!”
      被“意外”拖延在最后的纵云道队伍,终于迈步踏入了半人高的杂草林中。
      没走几步,“诶——”一声惊叫,一名弟子猛地一下子窜了起来,旁边同伴眼疾手快,长剑一挑,将草丛里倏然窜起的一条灰褐色毒蛇挑飞去了远处。
      霍云岸:“……”
      楚行远:“……哦豁!开门红?”
      霍明松龇牙咧嘴地扭曲了脸色,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前路多艰!
      入了林子,光线徒然昏暗。霍云岸脚步猛地一顿,霍然回头往头顶上看去。
      厚重的云层下,那一道庞大又繁复的,出自屠家几位长老之手的阵法虽肉眼不可视,但是方才有一瞬间,霍云岸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冰冷黏腻、充满恶意的窥视感!仿佛有无形的眼睛穿透了层层遮蔽,锁定了他们!四周的气息好像也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极其隐晦、却令人心悸的扭曲……
      是什么?
      队伍刚翻下陡峭断崖,行至山脚一处流水淙淙的山涧旁。前方探路的弟子疾驰奔回,径直冲到倚树而立的霍云岸面前。
      “大师兄!”
      霍云岸立刻站直身体:“讲!”
      “前面发现一栋木屋子,不是荒废的,有人住着!是个行动迟缓的老者!弟子未敢贸然靠近,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妖物伪装的。”
      霍家弟子们从入了四象城以后运气就一直不怎么样,当天和雪渡屿的吵起来就算了,后面一次任务里,还有弟子遇到了能伪装成普通人的妖鬼,险些遭了毒手!自此行事,更加如履薄冰。
      霍云岸放下环抱的双臂,目光锐利地扫过围拢过来的弟子:“走,去看看。”
      距离山涧不远,绕过几块巨石便到了。
      眼前是一处被几垄拾掇得还算齐整的田地环绕的小小院落。许是为了防野兽,围着粗糙的木栅栏,地里甚至还插着几根绑了破旧衣裳的“稻草人”。正是春耕时节,有的田垄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菜芽,有的还野草丛生,但是看得出来,整理的人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
      目光投向那唯一的小院,同样被高过人头的竹篱笆围起来,篱笆上攀爬着生机勃勃的金银花藤。霍云岸刚走出树荫,便见那简陋的院门“吱呀”一声,从内被人拉开。
      一位身形佝偻、头发灰白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细棉短打,背上挂着草帽,腰间系着竹篓,脚踩步鞋,手里还拎着长柄镰刀和锄头,一副采药人的打扮。
      往前走上几步,霍云岸和老者对上视线。
      “你是……”
      霍云岸眯了下眼,目光如点,瞬间将院内景象扫入眼底——干净、简单、充满生活气息。他压下心头疑虑,抱拳朗声道:“我等是上山打猎的,路过此地,水囊不慎遗落。老人家,能否跟您讨碗水喝?必有酬谢!”
      老者浑浊的目光在霍云岸和他身后走出林子的一群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大小伙子身上逡巡,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楚行远适时上前一步,与霍云岸并肩,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对着老者作揖道:“老丈,您别怕,我们给钱!”说着,他手往背后一探,变戏法似的拎出一只肥硕灰兔!兔子四爪还抓着枯草,正死命蹬着腿挣扎!
      “或者那这个跟您换,您看成不?”
      老者先是一愣,随即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绽开一个真切而有些无奈的笑容,点点头,“行!”说着侧身让开院门,“进来吧。”
      楚行远拎着兔子,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霍云岸视线还钉在他手上,身后霍明松凑近,表情古怪地低声道:“刚才路过那颗歪脖子老树,树根儿底下有个洞。楚三公子盯着看了一会儿,对着比划了两下,伸手进去……就给掏出来了。”霍明澄也凑过来,一脸不可思议:“那兔子洞看着浅,可谁知道通哪儿?他怎么就知道里面有兔子,还一掏一个准儿?”
      霍云岸边往院儿里走边思索,走到门口看见老者果真提着一只陶罐出来给众人倒水,楚行远已经自来熟地找了个木墩子坐下,捧着自带的竹筒等着……
      霍云岸突然想起,这楚行远的“不务正业”是出了名的,旁门左道。市井杂学懂得不少。某些时候,还真有……意想不到的用处?比如这只此刻被老者乐呵呵关进墙角竹笼的肥兔子?
      “老人家,您是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霍明松长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笑得格外纯良无害,捧着碗等老人给他倒水,同时完美地接过了套话的任务。霍云岸抱着手臂立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审视。
      老者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稳与和气,闻言毫不在意地说:“整座走阳山,就剩我一个老骨头咯,住了几十年了,这边小半座山的范围都走遍了,除了山上的野物,再没碰着过活人说话。”
      霍明松小口啜饮着清澈的白开水,又问:“这山上连个跟您说话的人都没有,您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那您家里人……”
      老者抿着唇笑了下,脸上透出一种深切的怀念,他笑着说:“我爱人葬在这儿……我在这儿陪着她,等我时间到了,就下去陪她。”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楚行远胳膊肘轻轻碰了下霍云岸,被对方冷冷地瞪了一眼。楚行远浑不在意,笑着把自己的那碗水递过去。霍云岸低头闻了闻,只有竹筒的清香和山泉的清冽,摇了摇头。
      霍明松神色怔忡,看着老者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笑着说:“我听出来了,您一定深爱着她。”
      老者闻言笑笑,没再说话,提着空下来的陶罐进了屋。
      霍明澄靠近霍云岸,低声唤道:“大师兄?”
      霍云岸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是人。”
      众人正竖着耳朵听呢,闻言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
      指腹借着大袖的遮掩,在腕上的珠子上捻了又捻。他话没说完呢,老者是人不假,但是身上那股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妖气也是真的!并非沾染,而是如同长期浸泡在妖气浓重的环境中,由内而外地散出出的……一种被“腌渍入味”的驳杂气息!
      西洲是个人族与妖族共同生活,共同治理,互不侵扰的地方。从纵云道出来的弟子,总是对妖气格外熟悉些。但是也因为西洲独特的人文环境,霍家的弟子们从来不是看见妖族就喊打喊杀的性子,人身上有妖气,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相对的,他们意识到老者身上带着妖气,但是个人气息纯净澄澈,眼神平和无垢,身上没有半点血腥孽债的痕迹。这让家族弟子们对老者都放下了大部分戒心。
      霍云岸看着弟子们松缓的神色,视线扫过他们手上的水碗,眉心不经意地蹙起,又在楚行远看过来时恢复到一副冷淡的模样。
      霍明松咋咋呼呼地拉着霍明泽一起进屋帮老人烧水“还恩”时,霍明澄则带着霍明伍等人去附近山林利落地砍了几大捆干柴回来。等到霍明松再次出来,低声告诉霍云岸,后院有座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旧坟茔,碑上刻的是“爱妻之墓”时,霍云岸便知,他们该走了。
      不管房子还是田地,都不是短时间使用的痕迹,老人对屋子也非常熟悉,身上又无半点修为,一位荒山守墓人……似乎一切都很合理。
      霍云岸眉头皱了皱,楚行远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几句。霍云岸看着楚行远的眼神带着一丝惊奇和考量,最后还是找来霍明松,吩咐道:
      “去问问老人家,方才可是要去采药或做活?就说我们这群‘纨绔子弟’闲得发晃,想跟着他去凑个热闹,顺便在周围‘踏青’。”
      霍明松听着‘纨绔子弟’四个字,摸着下巴差点笑出声来,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身边气质最符合这个词儿的楚行远,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往屋里冲!楚行远一句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被拉得一个趔趄。
      片刻后,霍明松和老者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气氛融洽宛如祖孙。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楚行远,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石雕。
      对上霍云岸看好戏的眼神,楚行远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后背徒然一凉,霍云岸环抱的手放下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然而楚行远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已到跟前,及其自然地一胳膊就搂住了霍云岸的脖子,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
      “云岸……”语调拖长,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缱绻。
      霍云岸鸡皮疙瘩起来了,身边听见这两个字的霍明澄和霍明泽吓得捏碎了手上的瓷碗,瞪大了眼睛看了过来。
      霍云岸伸手去刨楚行远的手,咬牙道:“咱俩熟吗?楚三公子别靠我这么近,我怕一个不小心伤着你哪了。”
      “怎么会呢?”楚行远笑容灿烂得晃眼,不要脸到令人心梗,仗着比霍云岸高那么一点点的身高,搂着人脖子不撒手,就是胳膊被掐得生疼都不见松一下。
      “你不想‘物尽其用’,榨干我这个楚家三公子身上最后的价值吗?怕我趁你不备溜了,你不该时时刻刻看着我,尽情使唤我吗?”
      霍云岸被戳中心思,但这不是你能蹬鼻子上脸的理由!他磨了磨后槽牙,抬手扣住了楚行远的脉门,指下发力,警告道:
      “楚行远,别找死。”
      楚行远咂咂嘴,嗤笑了下,“礼尚往来。”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屋内——
      仗着他不会对普通人动手,撺掇那个霍明松来拉他的难道不是面前这个人吗?
      楚行远如愿松开了手。霍云岸立马像是被烫到般弹开三步远!刚站定,就和院门口那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好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霍云岸:“……”
      轻咳了两声,然后默默迈步率先出了门。身后一群弟子立刻呼啦啦围着老者,七嘴八舌地问起目的地、工具、路途、作用……你一言我一语地。瞬间用热情洋溢的“纨绔子弟”人墙,将霍云岸的身影严严实实地挡在老者视线之外。
      楚行远冷眼旁观着,对霍家弟子这种浑然天成、默契十足的维护,倒是难得地生出一丝感概。这份凝聚力和执行力,确实非别家可比。
      众人簇拥着老者出了门。楚行远坠在后面跟着,和霍家弟子们规整的四方步不同,楚行远无愧“纨绔”之名,走个路都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浪荡劲儿,步伐散漫,衣袍随意摆动,感觉给他一把折扇就能上街调戏小姑娘了。
      这过于不顾他人死活的姿态在这深山老林没招惹到小姑娘,却精准地戳中了一旁伫立的霍大师兄的肺管子,眉头皱得能山脉沟壑一拼!霍云岸越看越觉得手痒难耐,但是偏偏又不是他纵云道的弟子,他没有管教对方的权限!
      下意识握住袖口滑出来的赤金葫芦坠子,冰冷刺骨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口。渡了一缕温和的灵气安抚其中躁动的残魂后,霍云岸才松开手,强迫自己心平气和。最后干脆转头观察起了路边茂盛的草木,眼不见为净。
      但是楚行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寒气,顿时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回过头,恰看到霍云岸从路边收回视线。他走的慢,步履沉稳,随手提起衣袍下摆,避开湿滑的苔藓和横生的枝桠,冷着一张脸。
      楚行远看着霍云岸似乎比出来前白了一分的脸色,眉头微蹙,放缓了脚步,等人走近后轻声道:“霍云岸?”
      霍云岸循声抬头,挑了下眉,“有事?”
      楚行远一梗,没好气地回扭回头:“没事!”
      霍云岸皱了下鼻子,觉得这人真是有毛病。
      沿着蜿蜒小径走了约半刻钟,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老者毫无察觉,但是随着逐渐深入,霍家弟子们都不动声色地将手握上了剑柄。
      妖气!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妖气!其中还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深重怨念!
      老者停在一处,指着不远处杂草丛生的一片坡地,说他之前在这里看到过几株年份极好的三七。须知人参补气、三七补血,三七素来是和人参并列的一位药材。老者见猎心喜,早就预备了今日进山挖走。
      霍明松立刻展现出“纨绔子弟对新鲜事物的浓厚兴趣”,咋咋呼呼地拉着霍明义,热情洋溢地表示要跟着老者去采药,半哄半拽地把人带离了这片空地。临走时“不经意”地回头和霍云岸对视一眼,霍云岸不懂声色地点了下头。
      等人声远去以后,刚才还“累得走不动”、“对草药没兴趣”的“纨绔子弟”们瞬间神情肃穆周身气势外放!一只刚落在附近枝头歇脚的麻雀,还没在树枝上站稳,吓得“扑棱棱”惊飞而去!
      霍明泽迅速从纳包囊里取出一只罗盘,楚行远看到罗盘一角还残留着洗不去的血渍,抿了下唇又向霍云岸凑近了一些。霍云岸撇了他一眼,没管他。指针滴溜溜转了小半圈,稳稳指向右前方!
      霍明澄看了一眼霍明泽手指的方向,二话不说,手中长剑出鞘三寸,率先提着剑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片更显幽暗的林区。
      霍云岸一行人紧随其后。等他最后踏入一片有明显打斗痕迹的空地时,现场初步的探查已经完毕。
      霍明伍用一方素帕隔着,拿着一只巴掌大小,带着一道裂痕的雪白螺壳快步走过来,“大师兄,是蓬莱的人!已经和妖物交过手,被强行带走了。”
      霍云岸扫了一眼那熟悉的螺壳,这是蓬莱弟子常用坐传讯或护身的东西,和他们手中的长剑一样是从不离身的东西!霍云岸当机立断::“明澄、明泽!你们带一队人循着来路去看看,沿途仔细搜索,看能否找到蓬莱弟子的踪迹或留下的线索!明伍!你带两队人留守此地,接应明松他们,并保护好那位老人家!”他目光扫过剩下的精锐弟子,最后落在楚行远身上。
      “剩下的跟我走,追上去!”说完霍云岸顿了下,声音沉凝补充道:“此地妖气浓重,虽无魔气混杂,但是咱们是冲着妖鬼来的,山上肯定少不了妖鬼,各自都惊醒着点儿,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大师兄。”众人齐声应诺,气势如虹
      楚行远对上霍云岸的视线,极其自然地挑眉:“还用问?我肯定跟着你啊。”
      霍云岸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废话:“走!”
      话音落下,沿着地上被重物拖拽碾压出的清晰草痕,霍云岸一马当先,带着一群弟子迅速没入更深的林海。地上被压出的草痕很明显,除此之外霍云岸还看到一些大抵是妖物留下的足迹,地上残留着巨大的,非人的爪印,单爪就与他脚印差不多大,预示着带走蓬莱弟子的妖物体型绝对不小!
      然而,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前方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上,那张如同巨大白色帐篷般垂挂下来,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林间空地的蜘蛛网时,霍云岸还是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这下可以保证,能织出这么大网的蜘蛛,体型绝对骇人,别是都不用竖起来就能跟他一样高了!
      没有从蛛丝判断对方品种的本事,而蛛丝这种东西,是蜘蛛最敏锐的感应器,只要触碰到一丝,远处的蛛妖便能立刻感知!在找到确切踪迹前,霍云岸只能下令众人分散寻找,同时务必避开林中越发密集、纵横交错的蛛丝。
      楚行远低头弯腰,灵活地从几根低垂的蛛丝下钻过,凑到霍云岸身边,两人一起半蹲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
      “这边没动静了,”楚行远压着嗓子,“怎么着?要不……一把火烧过去?”眼神跃跃欲试。
      霍云岸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讥讽道:“顺便把蓬莱那几个倒霉蛋也烤成串儿?”
      楚行远:“……”偏过头干咳一声,“开个玩笑嘛……”
      霍云岸:你绝对就是这么想的!
      “……罗蛛夫人。”
      楚行远:“……什么?”一脸茫然地看过来。
      霍云岸偏过头,审视着他脸上货真价实的疑惑,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楚家……来之前没收集过中洲妖物的情报?屠家也没给你们?你们全靠……偶遇?”
      “那到也不是……”楚行远摸了下鼻尖,有些心虚,“大师兄好像给过我一份屠家整理的资料……不过我嫌厚,没看。”
      霍云岸:“……”
      这回无言以对的变成了霍云岸。
      倒是不是完全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哼:
      “呵!”
      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废物”两个大字。
      楚废物生气了,瞬间被点燃了斗志!
      “你等着!”他低喝一声,飞快从袖袋里摸出来几枚外圆内方的古旧钱币。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将钱币合于掌心,闭目默念几句,然后手腕一抖,将钱币轻轻撒落在地面的腐叶上。捡起,再合掌默念,再撒落。如此重复三次。
      第三次钱币落定,楚行远迅速收起钱币,目光如电般锁定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躬身钻入一个看似被藤蔓完全封死的空隙。“跟上。”
      霍云岸将信将疑,挥手示意身后弟子,紧跟着楚行远钻了进去。七拐八绕,竟真的神奇地避开了所有蛛丝密布的区域!耳边,隐隐约约的海螺嗡鸣声开始变得清晰!
      霍云岸看向前方楚行远的背影,眼神变得有些诡异。
      直到他们悄无声息地摸上一个难得没有蛛网覆盖的小山丘,拨开茂密的灌木向下望去——
      山丘下方,是一个被巨木环抱的天然洼地。洼地中央,赫然倒着几个昏迷不醒、身着蓬莱彩衣的弟子!而一只足有两人高,颜色灰暗,八只复眼闪烁着残忍红光的巨型蜘蛛,正拖拽着最后一个还在挣扎的蓬莱弟子,缓缓爬向洼地一角那张巨大无比的白色蛛网!蛛网一角,隐约可见几个被层层蛛丝包裹、如同白色茧蛹的人形轮廓!
      霍云岸瞳孔骤缩!他猛地看向身旁的楚行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神棍”二字的可怕威力!
      这——也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旧梦荼蘼,初入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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