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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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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近亥时,我依然觉得没有力气,可也好了很多。蒹葭依然在屋里,见我睁眼,放下手里的活计搀我起身喝药,又从一个小罐子里取来蜜欓让我服用,去去药汁的苦涩。我平素爱吃甜物,问蒹葭是否还有,她就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想不到娘子嘴这么馋呢!」
我很不好意思,不禁羞红了脸,转过头用一两声轻咳掩饰。惹得蒹葭又笑出声来。她看上去年纪很与我相似,我就令她坐到床边陪我说话。
我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蒹葭恭敬地回答了我,「沮府。」
府邸主人有如此别致的姓氏,我想我不会听错,「可是韩大人麾下那位骑都尉的府邸?」
「正是。」沮先生就在此时推门进来了,我们都吓了一跳,蒹葭急忙起身行大礼,我也想要下地,被他挥挥手拦下了。
「东厨熬着药,你去看看好了没有。」沮先生对蒹葭说道。
我听出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她知道我们接下来谈话的内容,不免有些紧张,在床上坐直了。仿佛还是正读书的小童,要在学堂上面对考校功课的夫子。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沮先生幽默地笑了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我点了点头,手指无意间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你读过书么?」他问。
「读过。」
「都读过些什么书?」
这可算问倒了我,我自幼在水镜先生门下学习,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很难具体说读过些什么。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沮先生沉吟般点了点头。
「那就是很多书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我轻轻地应和了一声。
「挑出你熟识的背给我听好么?」
果然是考校功课的夫子!我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我读书虽多,却向来都只观其大略的,虽然也有些应付夫子的东西,但如今我大病未愈,头脑昏沉,背起来肯定免不了出错。沮先生似是看出我心中的不安,安抚地说道:
「无妨,你尽管背就是了。你如今病着,错也不能算错。」
我便像在夫子面前,背诵自己最拿手的儒家典籍给他听,从孔夫子《论语》的《学而》开始,不疾不徐地诵着,一口气直接到《里仁》,他才终于喊了停。我只觉得喉咙疼痛得有如刀割火燎,咳也咳不出。沮先生见状,歉意地端来一杯温水给我。
「不止罢?」虽然如此,他还是问道。
我喝过些温水,觉得干涸的喉咙滋润了许多,闻言不禁朝他瞪过去一眼,「先生还想听什么?」声音依然是撕裂的。
「不必,你好好休息。」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我一眼,这才快步出门去。我不禁有些疑惑,可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蒹葭就端着药碗进来了。我不好对她提起方才和沮先生的对话,只得压下满腹疑虑,端起碗乖乖喝药。
反倒是蒹葭率先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我,「主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呀?」
我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是要我好好休息那一类的,这两天我可听得不少了。」
蒹葭的面容忽然笼罩上一层忧郁,一瞬间她仿佛变成了我完全猜不透的另一个人,有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害怕我看见,小姑娘又故作无事地假装去拿蜜欓罐子,我知道她是要趁转身的机会用巾帕拭一拭眼角。
我看出她的心事不愿教我知晓,几欲脱口而出的关怀霎时没了着落,空荡荡地悬在心尖。即便口中含着蜜欓,也尝不出哪怕一丝甜滋味来。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蒹葭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主人待你真好。」
直到两年后,我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那时,我已经永远没了退路。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留在沮府里养病。沮先生准许我到他的书房去翻阅他的藏书,但每日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他考虑到我如今的身子还是更需要卧床休息,即便我再也不想继续躺着了。
有时,蒹葭会带我去院子里散心。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也不说话,就望着天边的云彩各自想着心事。时景已快入夏,我却仍穿着春日里的厚衣服,仍不觉得炎热。苏友来先生说这是我久病体虚的缘故,他是府邸的疾医,在府中极有威望。
虽然暂时有了落脚之处,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老实说沮府愿意收留我一个外人就很令我吃惊,而且极感动。我也在心中盘算起自己的未来,渐渐打定了主意。左右身体也已大好,是该多做些准备。
我在一日傍晚推开了书房的门,毫不意外沮先生也在那里。我一早就掐准时间,推测那时他应该结束了当值。沮先生爱书,是每日都要来书房的,也就只有傍晚他才会有些闲暇。
沮先生见到我,温和地笑了笑,这笑意却又让我的心口惴惴不安起来,仿佛他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他,而且他也明了我的意图。
没办法。我努力稳住心绪,说明了来意,「先生那日问某是否读过书。某便妄自揣测,是某对先生还有些用处。某鲁钝愚笨,还望先生明示。」说完行了个大礼。
我看不见沮先生的目光,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我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却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稳稳地托起我的手。我诧异地抬起头,那个瞬间把礼节抛到了脑后。
「你很聪明,今后莫要妄自菲薄。」沮先生道,「我有意征你做主簿,你意下如何?当然,你若是执意不肯,我也不会强求。」
这简直正合我意!我激动得恨不能跳起来,面子上却压稳了端庄,语气也放得极严肃,「某求之不得,多谢沮先生抬爱。」
他扶我起来,这才想到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敝姓龙,双名权君。」我答。他好像并不为这贱名所动,只问我是否另有取字。
「不曾取字。」我又答。
「阿君。」他想了想,这样唤了我一声道。
水镜先生也喜欢「阿君、阿君」地唤我。我年纪还很小,今年出师时也才不过十二岁,还不足以取字。水镜先生也没有那个想法,他常常对我说,「等你要嫁人了,你的夫婿就该为你取字了。」话音落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觉得我嫁了人是件极可惜的事情似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听到沮先生的声音,还被吓了一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我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只是想到了夫子。」
沮先生闻言,反倒认真起来,「我早就想问了,阿君的学问是和谁学来的?」
「颍川水镜先生。」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略微挺直了腰板。
「原是水镜先生的学生!」沮先生头一次在我的面前露出了震惊的神情。我撇过头去,脸颊和耳尖一阵烧热。
听水镜先生说,他是在豫州某座偏僻的小村落里捡到我的,我因为是女儿身而惨遭抛弃,被路过的他收养为义子,连带着还赐了名字。我在他身边十二年,此时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说毫无思念是不可能的。
「有时间为他去封信罢。」沮先生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阿君还不懂这个道理么?」
我双眼含泪,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