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不悔》太平洋的贝壳

3、雌雄难辨

　　‘惹上鬼影司徒宇，夜夜梁上都漏风’。

　　这句话，只要是稍稍有些常识的江湖人士，皆奉为真言、时时警戒。其实出来混，仇杀实乃再平常不过之事，可怕就怕惹上的仇家不与你正面为敌，反而鬼一样倒腾地人日夜不安，尤其是这性情乖张、且暗器轻功皆属上乘的易容大师。

　　“嘿……”混不在意身后诸人的反应，只听那司徒宇的嗓音陡然间年轻变得许多，弓起的背脊却依旧弯曲着，阴测测笑道，“老朽算得上什么大侠，我眼中真正的大侠，天下只有亲家公一人……”

　　“亲家公？”青衣男子对他的轻慢也不以为意，却是些微惊诧地凝眉问道，“早闻司徒一门与钟家堡几世相交。只不知司徒大侠所说的亲家公，可是钟三少？”

　　“爹爹……”青衣男子话音刚落，却见司徒宇身侧那小女娃，忽地捂脸扭捏着羞道，“女儿还没过门呢，您不知羞……”

　　“哈哈！”司徒宇一声大笑，虽未回头，却是颤着肩头伸手戳了戳爱女的小发辫乐道，“你知羞，几岁的娃娃就想着过门了？就不能多陪爹爹……嘘！你听……是不是爹爹的小女婿来了？”

　　司徒宇手指一扬，屋内诸人也都不自觉支起了耳朵。

　　“呜呜！呜哇……呜呜……”

　　遥遥的，竟真的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孩啼哭，却并未持续。众人尚未有所反应，便见司徒宇倏地拎起身侧女娃、只一个眨眼已消失不见，不由心下更惊；而那青衣男子，则是眉梢一挑，缓缓回座笑道，“掌柜的，再来一壶好酒。那位伙计是小喇叭吧？可有空共饮一杯？”

　　“哭吧。大声哭。”

　　小小看马房中，柳擎苍一面清理着床上的杂物，一面冲揪着自个儿衣角寸步不离、却嚎啕大哭的四少低声说道，“隔不远那大厅里，都是江湖侠客。你可真给你爹爹娘亲长脸，以后旁人说起来，都会说你爹爹家的……宝儿，是个鼻涕虫，爱哭鬼，懦弱！”

　　“呜……才不是……我……我大英雄！”到底出自武学世家，一听擎苍这么说，四少真地扭脸看了看破旧的房门，抽抽搭搭努力吸着鼻子，打着嗝儿小声泣道，“饿！要洗香香……想娘亲……”

　　回头看着四少哭得脏兮兮的小脸，柳擎苍心底一疼，轻轻将她抱起放在腿上，伸手为她擦着眼泪悄声说道，“大英雄都是不哭的。刚才已经给你点了最喜欢吃的小蒸糕和软粥，还有热水，一会就送来了。”

　　“哦……”听话地点点小脑袋，又看了眼房门，四少这才彻底止住哭泣，却又撇着嘴巴不解道，“那娘亲，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闯荡江湖？爹爹去打人，也好久没回来了，四……”

　　急忙捂住小家伙的嘴巴皱起眉，柳擎苍抿起薄唇看着她清澈的大眼，轻叹一口气，“你又忘了你娘亲的交代。若是给人知道了你的身份，别人都会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让着你。你又如何能靠自己当上真正的大英雄呢？所以日后不管在何处、遇着何人，都不可提及这个名字。你现在叫做宝儿，记得了么？”

　　“可是宝儿好难听！”

　　脖子上的小毛圈，到底沾了些湿气，待得擎苍将她的外套摘下，四少伸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皮，越发不舒服地撅着嘴，“还有这个小辫子，丑！我是大英雄，要像爹爹那样的长头发！”

　　有些无奈地捻起自己辛苦绑出的发辫看了看，柳擎苍的唇角竟难得地起了丝上扬的弧度，将宝儿裹在怀里暖着轻声道，“待你成了大英雄，才能梳那种头。还有你娘亲……等你成了武林中人人敬畏的大英雄，才可再见到她。宝儿……你是你爹爹娘亲的掌中宝，叫宝儿不好听么？”

　　一听是娘亲的吩咐，宝儿便再不使倔，可跟着，她却用掌心捧起擎苍的脸，眨着黑亮亮的眼睛奇道，“你会笑啊？可是你的脸，笑起来怪怪的……”

　　微扬的唇角，登时一阵抽搐，柳擎苍明知眼前这小娃娃童言无忌，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咳了咳，方继续给她解着厚实的棉袄悄声说道，“江湖上好些人都知道咱们出来闯荡了，昔日被你爹爹打过的人，定会时不时过来挑战。如果遇着，你该怎么做？”

　　“我打！”

　　“嗯？昨儿怎么教你的？”

　　“哦……”紧握的小拳头，在擎苍不满的凝视下渐渐松开，宝儿嘟嘴看着自己短短的手脚，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我还小，腿短胳膊短，兴许打不过……就是打得过，也吃亏……我不说话，只瞪着他们……待以后学了功夫、成了大英雄，我再打！”

　　“对的。”如释重负轻轻舒了口气，柳擎苍揉了揉宝儿鼓嘟嘟的小脸，抱起她轻声道，“还有，只要擎苍哥哥在，就不会容你被欺负。只要我在，没人可以伤你，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吗？”

　　“擎苍哥哥……”双眼懵懂地眨了眨，宝儿点点头，抱住柳擎苍的脖子大声应道，“哥哥在，宝儿什么都不怕！”

　　待要再做交代，听得门前一阵脚步声，柳擎苍只得将手指抵在宝儿唇间摇摇头，拉过毛氅裹紧她，轻手轻脚挪开了脚步。

　　“想笑就笑吧……”

　　屋瓦上，司徒宇拿胳膊肘抵了抵小脸憋紫的女儿，悄声笑道，“不错，这小女婿比三少有趣多了……楠儿，以后你嫁给他，能多些乐子。”

　　“爹爹……”扭扭捏捏哼了一声，那司徒楠小脸红红盯着正与小二说话的柳擎苍，撇嘴嘀咕道，“你怎知四少就是下头那娃娃？前几日去钟家堡，都烧成了那样……说不定他早就……”

　　“不许胡说。”心内那丝愧疚因爱女的话陡然扩大，司徒宇皱眉嗔了她一眼，轻声道，“钟家，是有仙缘的。爹不是告诉过你么？钟家血脉很是奇特，世代单传却香火不断，男子们也都会得善终……所以，他们的名字从大少老爷子起，就续着取了下来，也不分什么辈数。只不知为何到了你公公这一世，他却去得这么……不过，钟家不该就此断后。既寻不到凝霜的尸首，四少也该尚在人世。可惜啊，若我能早些寻到你的嫁妆回来。哎……”

　　“爹……可是就算为了安全，哪儿有男子唤名‘宝儿’的？哼，我看他啊，娇气得很……”

　　自小便常听爹爹提及钟家的事，司徒楠也因他口中钟家男子的傲然于世钦羡不已，所以，虽不大懂，却也常常会因自己与四少的娃娃亲倍感自豪。可不知为何，眼下真的看到了那小娃娃，她却陡然觉得有丝失望，反而双眼一直无法从他身侧那少年身上挪开。

　　“呀！”不情愿的话语未完，司徒宇却忽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硬生生阻断了她红着脸偷瞟柳擎苍的目光，“捂眼！你那小夫君要光了……”

　　“你不给我洗吗？”

　　穿着开裆裤趴在桶边看了看，宝儿伸出小手、学着娘亲昔日的模样试了试水温，扭脸朝背转过身的柳擎苍不解道，“水很暖啊，可以洗啦……”

　　“大英雄都是自己爬进去洗。”

　　“哦……”

　　小不点一声应答，柳擎苍便俯身拾掇着为她换下的衣物，平素条理清晰的脑子里，却有着充满无奈的混乱。

　　本就不善言辞，近来更要苦苦思索着各种借口搪塞宝儿、以确保行途安全，他早就觉得头痛无比。何时这孩童才能长大，自己才能直言不讳将钟家的所有秘密告诉她？

　　十岁便被爹爹从师公身边带到了钟家堡。爹爹就似堡主的影子，不管何时都隐藏在角落里守护着他；而自己，在四少刚即出生，便也寸步不离跟随着她。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原来四少，竟是个女娃娃……

　　四少满月时，堡主曾当众对江湖人众表露喜得爱子之情，而其后取名，更是遵循着钟家的老规矩，给她起了男儿名。甚至待她渐渐成长，所有衣着发饰也都是男娃娃装扮。只是她长年都有外穿的小短袍遮着羞处，白日跟随着自己，夜里洗浴也向来由夫人单独负责。莫说外人不知晓其中内情，除了爹爹和他，就连钟家堡其他人众、和不懂事的四少自己，都不知道她真正的性别。

　　虽不知堡主和夫人为何会如此安排。可当钟家堡一夜成为灰烬时，他却陡然明白，似乎堡主因已早早预料到了这一天，才会为保住血脉煞费苦心吧……

　　“啊……哇！”

　　“傻小子你想淹死老子的女婿？！”

　　“爹！女儿还没过门呢！！！”

　　身后扑通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宝儿惊慌的哭嚎，可柳擎苍根本来不及转身细看，就在一阵屋瓦碎溅的杂响中被点中了穴位、动不能动；而房中，更是凭空冒出两个陌生的声音，直让他的心跳都险些顿住。

　　“擎苍……咳……擎苍……呜……“

　　耳畔传来宝儿极为痛苦的啜泣，柳擎苍更是心急，一边满头大汗拼命尝试自解穴道，一边大声问道，“敢问前辈何方高人？为何竟不顾身份前来夜窥？“

　　“咦？！”

　　可身后的老者似乎比他更为惊异，一声怪叫之后竟许久未再发出声响，只是跟着，宝儿的哭泣便越发凄厉。

　　“小哥哥莫怕……”

　　一双弯弯笑眸映入眼，柳擎苍本能地想要躲过眼前这小姑娘伸出的手指，却仍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由她踮脚为自己擦着鬓角的汗渍，僵硬地急道，“有何误会，与我一人为难就好。快些放了我妹子，她还小！”

　　话音刚落，眼前的小姑娘也是一怔，跟着，竟兴奋地双颊通红、越发凑近地盯着他的脸乐道，“这是你妹子？！不是钟四少？！！”

　　“是我妹子！”

　　柳擎苍急急应过，穴道已在小姑娘几处点击下全然解开，转过头，他立时两步冲上、由那面色青黑的丑陋老者手中夺下已被倒吊得晕乎乎的宝儿，揽起衣衫将她紧裹怀里，涨红了脸怒道，“前辈不觉行为龌龊？！她……我妹子在洗浴，你竟……”

　　可恶！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头子，居然敢抓着宝儿的小脚踝、直盯盯看她的屁股！待他安生将宝儿送去师公那里、勤加修炼，定将这老头的眼珠子给毁了！

　　面前眼珠子直打转的老者，正是鬼影司徒宇。

　　混不知几要暴走的柳擎苍心作何想，百般震惊的他皱皱眉，才渐渐回神揪过殷勤安慰着‘小哥哥’的女儿，哑声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爹娘是谁？”

　　“我们……”怀中的宝儿，只是发着抖紧揪自己的领子不敢放手，柳擎苍朝她使了个眼色，见小家伙听话地咬紧了嘴巴，便抬眼镇定地答道，“我们是从刘家谷来的，不知要往何处走。家里面，只有我和妹子相依为命。”

　　“哦？是距钟家堡三里之外的那个刘家谷？”

　　“嗯。”

　　“你们来的时候，该是必经钟家堡的，可知那厢已成废墟？”

　　“不知道。”感受到宝儿在怀中微微一扭，柳擎苍忙拍着她小小的脊梁轻声道，“我们又不是钟家堡的人，不会那么在意。”

　　“是么？那……”

　　转眼扫视着床榻上叠放整齐的华贵孩童衣饰，司徒宇嘴角一挑正待再问，司徒楠却已拽着她的衣袖撒娇道，“爹爹！明显是您找错人了嘛……既然这样，就别再为难这小哥哥了，我看四少啊，已凶多吉少了。”说着，两只水灵的大眼还不忘对柳擎苍一眨再眨。

　　“找错了？”皱眉思忖着摇摇头，司徒宇的目光再度瞟上小女娃颈间的骨坠，却心下一凛，几步上前劈手将她夺至怀中，甚至不待柳擎苍待手臂伸开，就已飞速扯起司徒楠跃上屋顶，只留下一声声得意的怪笑，“便是找错了，也总要对得起老朽这一路奔波……”

　　“擎苍……哥……哥……”

　　“宝儿！”

　　惊骇之下纵身而跃，柳擎苍愧怒地大吼一声，却跟着便被一股吸力重又拉入冷冷的房内，转过身，只见一个面色冷然的青衣男子，蹙眉轻声道，“你追不上的。跟了我去，总有一日可再见着你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