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蜘蛛球

2、第 2 章

　　奇日住在租金低廉的狭窄屋子里，平时除了上课外，就是待在出租房里写给新闻社的稿子赚取生活费，如果还有多出来的时间，就和一些认识的人出去玩。
　　俱乐部、酒吧、广场……各种地方。
　　周二奇日只有早上的课，周三是建国节休息，所以奇日和班上的几个同学还有一个朋友一起约了去海上玩。
　　镇上的码头有一家游艇会，原来是用来停泊游艇和船只的。后来老板给配套上各种游乐设施，提高收费，还生成了会员制，一般只有镇上的权贵人家才能组团来玩。
　　奇日几个穷学生当然是没有这种会员的，但是他以前认识了一个家中是世代售卖珠宝的年轻男人。
　　那人叫西默农，身材修长，长相俊美，只是成天臭着张脸，要笑就是冷笑，一开口就讥讽嘲笑，好像对这个世界有着天大的不满一样。
　　但是奇日倒是不觉得他这样讨厌，反而有时候觉得他骂起人来轻声细语，不带脏字，被骂的人却看起来面红耳赤，目含热泪的样子很有意思。
　　当然奇日是不会被他骂哭的，毕竟奇日也很能说，而且也没有富贵人家那么讲究，他是很喜欢说脏话的。
　　奇日和西默农约了时间，然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出门，一同到了游艇会。
　　游艇会是一幢十八世纪美式白漆平房，坐落在镇上唯一的码头边上，占地面积极大，门口树高花香，围了一圈绕藤篱笆，走进去一路上都有穿着齐整制服的服务员，恭谨礼貌齐声问候。
　　进了屋子，一个服务员引着奇日一众向里走，然后奇日就看到西默农那个瞩目的黑脑袋，长手长脚地翘腿坐在桌子前，身子懒散随意。
　　奇日回头和同学指了指方向，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西默农身后，“啪”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嘿。”
　　西默农没有被吓到，懒洋洋地抬起眼，眼神绕着奇日飘了一圈，又不紧不慢地收回来，表情颓丧又不满。
　　“要出海了就想到我了，您可真会使唤人啊。”他双手插兜，弯腰凑到面前的饮料前，咬着习惯嘬了两口，见奇日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简单地点头致意，“有什么想喝想吃的随便点，算我账上就好。游艇在十一点出海。”
　　几个人欢呼一声，七嘴八舌地道谢，然后勾肩搭背地自己找桌子坐。
　　奇日在西默农对面坐下来，招手点了杯柠檬水，然后见西默农耷拉着眼皮，白皙的皮肤上映着两个极度明显的黑眼圈，搭配着他深轮廓的漂亮长相和艳红的嘴唇，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奇日忍不住嘲笑道：“精神这么不好啊？是因为大白天出门，还是因为长时间没喝血了?可小心点别出去就被太阳晒成灰了。”
　　西默农懒懒地撩起点眼皮，黑色的眼珠雾蒙蒙的，但是奇日依旧能看出其中的不满。
　　西默农太困了，以至于没有生气的力气。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老子今天早上八点才睡，你十点打电话跟我说你想出海。”
　　微微眯起眼，盯着奇日：“你现在还敢嘲笑我。”
　　奇日忍不住笑了两声，边笑边给自己辩解：“我又没说非得今天去，就是问问，谁知道你睡得这么晚。怎么，一个晚上不睡觉，是去博物馆偷古董了，还是去旅馆偷人了?”
　　西默农翻了个白眼，张嘴刚要说话，就没忍住又打了两个哈欠，眼角都冒出泪花了。他不得不暂时受气忍让，又凑上前咬着吸管喝了两口饮料。
　　这时候刚好奇日的柠檬水也到了，他接过饮料，道了谢，见西默农实在是困得厉害，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吧？”
　　西默农默默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明天是建国节，游艇上会有派对，你要参加吗？”
　　“诶?”
　　西默农咬着习惯，抬起眼皮，那双雾蒙蒙的黑色眼睛望着奇日，没什么情绪地又问了一遍：“去吗？”
　　奇日想了想，转头问了同行的同学意见，然后得到了热烈的赞同声。
　　奇日耸耸肩，转过身，还没开口，已经听到答案的西默农就对他点点头，然后招手叫来服务员吩咐了几句，说完了，回头对奇日说：“那晚上就睡船上了。”
　　奇日没所谓地点点头。
　　——
　　头顶水晶吊灯灯光明亮，照得伊万的眼睛发涩，他靠坐在沙发上，垂着眼端着咖啡杯，有点出神。
　　母亲和苏珊娜又在争吵，伊万并没有觉得谁对谁错，也并没有感到她们的争吵让人厌烦，只是脑子有点发木，她们争吵的内容传进他的耳朵，可他却有些无法理解。
　　大概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吧。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到了夜间，即使早早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伊万也没办法顺利入睡。常常外面的树上的鸟雀开始啼叫，窗外映进来的天色从浓黑转变为青灰色，伊万却依旧一丝困意也感觉不到。
　　或许可以趁这段清醒的时间去做一些事情打发时间，可是伊万略想了下，又觉得根本没有想要做的事情。
　　于是他就这样清醒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慢慢亮起来，渐渐地光亮照透了窗帘，黑色的房间一点一点变亮，被黑暗模糊了的家具棱角渐渐清晰起来。
　　一开始，伊万只能听到房间外一些琐碎的细响，应该是家里女仆起床后走动的声音。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起床，隔着墙壁，那些微弱的声响，慢慢填充着这个空间。
　　阳光、人气、声音，那是属于白天独有的热闹。
　　伊万平躺在床上，窗帘的雕花木杆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从外面挤进来的光落在水晶吊灯上，浅色的水晶石亮晶晶的。
　　在这个时候，伊万总是会忽然心里发慌，就好像被夺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心虚、不安、无助，但是他很快就又变得无所谓了。
　　没有睡眠的过渡，今天和昨天就像是没有分割的同一天，曾经伊万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一句话——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明天”意味着新的开始，旧烦恼可以把它留在已经过去了的“昨天”。
　　但是现在伊万常常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被困在了“昨天”，看不到“明天”的曙光，也迎不来崭新的未来。
　　伊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熬夜后的咖啡让他心跳加快，捏着咖啡杯把手的手在细微的颤抖，伊万抿了抿嘴唇，把咖啡放到桌子上了。
　　“我要出门了。”伊万低声说，没有管那两个人有没有听见，穿上外套朝外走去。
　　母亲可能叫他了，可能没有，但是他希望没有，也就默认是没有了。
　　从客厅走出去，还没走到大门，伊万还是被叫住了。
　　伊万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安娜站在那儿。
　　还好不是母亲。伊万想。
　　“有事吗？安娜。”伊万张开口，声音意外的低沉暗哑。
　　安娜表情担忧：“伊万少爷，您的脸色非常不好，是没睡好吗？”
　　伊万顿了顿，才慢半拍地回答：“不，我很好，谢谢。”
　　“……”安娜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她斟酌地说，“苏珊娜小姐马上要到社交季了，夫人可能有些心焦，管得比较严，所以才……”
　　她大约是以为伊万是因为不耐烦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反复争吵，才会每天不愿意待在家里，早出晚归的。
　　伊万并不在意那些争吵，但也无意解释，安静地听完安娜温柔的劝导，伊万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安娜欣慰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显得非常的柔和。
　　“那我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伊万少爷。您路上小心。”
　　伊万“嗯”了声，但是没有马上转身离开，他垂眸安静地站了会儿，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在发呆。
　　安娜没有催他，只是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伊万，片刻后，安娜用更加温柔的语气对伊万说：“我早上问过约翰了，他和我说您的父亲今天精神很好，早上胃口也不错。”
　　伊万抿唇，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和安娜轻声告别，转身走出大门。
　　今天路上的氛围格外的热烈。
　　商铺在门前拉上亮眼的彩布，上面写着今日优惠；路上的建筑都缠上了彩带，连市政府前的总统雕像都戴了朵大红花；路上的行人也比往常更多，人人脸上都带着比平常路人更加明艳的笑容。
　　伊万还碰上正在游行的乐队，路人很兴奋，一直往路中间挤，穿着制服的城管左支右绌，粗暴地把挤进拦绳内的路人往反方向退，嘴里大声吆喝着，声音被淹没在兴奋热烈的欢呼声中。
　　伊万躲开人群，挑着安静的路走，但还是避免不了过度亢奋的人群，时不时被人撞肩膀踩脚。
　　伊万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心跳逐渐加速，眼前发白，周围人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的影片，眼前炸开白色斑点，耳朵好像也听不清声音了，像是隔了水幕。
　　他咬着牙低头，慢慢地呼吸平复。
　　一声大笑声从伊万身后传来，然后一个高大的男人穿过他，肩膀无意间撞上伊万，伊万被这股大力撞得身体倾斜，踉跄了两步，眼看就要摔了。
　　一只手从斜里横出来扶住了了他，伊万忍着不适转头，在耀眼的阳光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弯起眼睛，绿眼睛里带着笑意，温和地朝他打招呼：“哟。”
　　——
　　奇日几个人一起上船了以后，各自都被分配到了一个房间。
　　西默农的房间在奇日对面，他上船后把他们交代给了船舱经理，自己就晃悠悠地进了他的房间，奇日看他那样子估计要睡一觉，也就不去打扰，听那个经理给他们介绍船上的活动。
　　船要下午开出，为了庆祝建国节，船会在在海面上停留两个晚上。
　　活动在明天开始，从白天开始就有各样活动表演，到晚上则是舞会派对。
　　奇日几个同学很兴奋，奇日自己也比较爱玩，但是跟着侍从转了几个娱乐室，觉得和岸上的也没什么不同，因为船还没出海，四周也没什么看头，他就自己先回屋子里，打算等出海了后再出来看看。
　　等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轮船汽笛悠长鸣响，然后开始驶离码头。
　　奇日听到汽笛声，感觉身下的船体的动静，于是就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
　　房间里没有窗户，他开门走出去。
　　奇日的几个同学不知道都疯去哪里了，奇日想了想，走到西默农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
　　从外面听起来，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西默农有起床气，但是奇日又觉得西默农请他们上船，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好像也不大好。
　　奇日思索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敲门，然后停下来等着。
　　如果没人应，我就走了。奇日想。
　　不过房间里响起细碎的声音，然后有踢踏拖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奇日挑挑眉，抱肩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过了会儿，门悠悠地转开，露出后面顶着黑色乱发，阴郁不爽的一张脸。
　　奇日笑眯眯地打招呼：“哟，早上好呀。”
　　西默农默默翻了个白眼，转身往房间里走，奇日不见外地跟进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屋子昏暗不明。
　　西默农一进屋就又钻进了床上的被窝，被子一拉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头顶。
　　床位的椅子上胡乱挂着西默农的外衣外裤，房间小，就这么一张椅子，奇日耸耸肩，干脆直接坐到床沿上。
　　他伸手拍了拍床上凸起的被窝：“不出去看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西默农的声音隔着被子嗡嗡，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沙哑，“你是出来郊游的小学生吗？”
　　“那你是专门到船上来睡觉的吗？那干嘛不自己在家里睡。”
　　奇日想盘腿坐着，但床太小了，他就曲起一条腿，但他人高腿长，动作太大，膝盖直接顶到了床上的人。
　　被窝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然后一只白皙骨感的手从被子里面攥住往下拉，露出了后面一双黑色眼睛，幽幽地瞪着奇日。
　　奇日默默收回腿，讪讪一笑：“抱歉。”
　　西默农安静了会儿，手伸出来按到被子上，慢慢坐起来。
　　他头发很凌乱地散着，半掩着苍白的脖颈和锁骨，双肘曲起撑在被子上，后背因此凸起两块明显的肩胛骨。他看起来苍白、瘦削，像是一个因为有着不良嗜好而显得不健康的青年。
　　奇日托着下巴打量他：“你多久没晒过太阳了?”
　　他抬起手臂和对面的人裸露出的肌肤并列到一起，咋舌道：“哇，难以想象我们居然是同一个国家产出的人啊。”
　　“晒什么太阳，我又不是植物。”西默农不大想从床上起来，倚着床靠，伸手在四周摸了一圈，然后轻轻蹙起眉，不耐烦地“啧”了声。
　　奇日没说话，拉过椅子，摸了摸上面的衣服裤子，然后从外套口袋里面摸出烟盒和火柴，扔给西默农。
　　西默农垂眼，从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后慢慢地深吸一口。
　　一瞬间，烟草的气息从口腔进入身体，仿佛在五脏六腑里流动游走一番。烟草唤醒了西默农的五官六感，他慢慢精神起来。
　　西默农向后靠去，抬起下巴，仰视着坐在离自己很近的奇日。他眯起眼睛，眼神似是迷惘似是沉迷，微张开嘴，悠悠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然后看着奇日嫌弃地后仰。
　　西默农忍不住笑起来。
　　“船上可以潜水，你要不要去看看。”
　　奇日拿手扇了扇烟雾，嘴里可有可无地应道：“行啊。”
　　——
　　伊万看着眼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对方眨眨眼睛，笑吟吟的：“在想什么啊？”边说边把伊万拉离人多的地方。
　　伊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柳瑟尔，他不舒服地揉揉脑袋，问对面突然出现的男人：“你怎么在这里？”
　　“啊，这个嘛，说来话长，不过你等下有事情吗？”
　　伊万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微微抬起头，阳光穿过树梢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淡淡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见我有事过？”
　　声音虚弱而冷淡。
　　柳瑟尔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看着他，微微蹙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边问边弯腰凑向伊万，像是要仔细打量一下伊万的脸。
　　额头的肌肤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伊万不自在地撇开头，小声但不客气地轻骂：“离我远点，烦不烦。”
　　柳瑟尔见他不耐烦了，虽然心里担心，但是也不再多问，好脾气地笑了笑，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上：“你要是没事的话，不如和我去船上玩一玩吧？明天不是建国节嘛，说是下午开船，会连着两天有活动。”
　　伊万不想去，但是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于是他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