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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惘 ...

  •   第一章
      宿醉后的清晨,伊万光着身体趴在沙发扶手上,垂眼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然后,第一次想到了死。
      在昏暗的房间中,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垂着,其间的缝隙之间透进薄薄的金灿灿的阳光,彩虹般烟尘悬浮的光柱欢快地抖动、旋转。
      昨天是伊万的二十二岁生日,家里举办了盛大的派对,来了很多朋友亲戚,就连一直生病的父亲,都在仆人的搀扶下,特意在宴会上呆了一会儿。
      伊万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笑了很多次……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是开心的,但是根据他当时做的行为,应该是开心的吧。
      但是这天早上醒过来,他却觉得,有点不想活了。
      伊万叹了口气。
      沙发扶手压着他裸露的胸口,让他觉得胸闷。
      可是他没有动。
      手从沙发上滑落下去,耷拉到地板上,奇怪的姿势维持了一个晚上,他半个身子几乎都麻了,可是他依旧没有动。
      他懒得动。
      一切仿佛,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没有可以逼他走上死路的痛苦,也没有对死寂凄美的死亡的向往……
      反正就是——
      突然不想活了。
      ——
      伊万觉得很累,也什么都懒得做——他甚至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一直趴到太阳高升,房间的温度上升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时,伊万才不情不愿地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毯子从赤裸的肩膀上滑落,肌肤曝露在空气中。
      宿醉后,头就像是扯着筋一样的难受,胸口发闷,外加上跳了一晚上的舞,两个腿肚子又酸又疼——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个地方舒服的。
      呆呆地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像是突然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然后,慢腾腾地弯下腰,用下巴顶住大腿,两只手插进柔软的发丝里,抱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
      刚走出房间,伊万就看到安娜在清洁走廊架子上的古董。她用厚大粗糙的手稳稳地抓住花瓶的颈部,正在用干布轻柔地擦拭。
      安娜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到伊万后,她微笑起来:“小少爷起来了啊。”
      伊万轻轻“嗯”了一声。
      安娜见他神情恹恹,笑着说:“昨天宴会开到这么晚,小少爷是累坏了吧。刚才夫人也说自己睡得太晚,早上起来头疼呢。苏珊娜小姐也才起床,刚才还为早餐要吃燕麦的事情不开心呢,说讨厌那种黏糊糊的东西。”
      伊万:“哦。”
      安娜眼神慈爱,柔声说:“快下去吧,让厨房的人给你弄点吃的。”
      伊万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走了两步,他的脚步一顿。
      “父亲呢?”他语气稀疏平常地问,“父亲的情况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儿,安娜依旧带笑的话语,从伊万身后响起。
      “我一直都在楼下,所以不大清楚。不过我相信约翰会好好照顾你父亲的,他是个勤快诚实的小伙子。你父亲在他的照顾下,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吗。”伊万语气淡淡。
      走下楼,伊万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正靠在窗边刺绣,她听见声音,眼睛也不抬,话却是对伊万说的。
      “你可算是起来了。太阳都绕着天走了一半了,那些工作的农奴半天工资也到手了。你舅舅说要送你去外国上学,你看你这样子,让人怎么放心让你出远门,别和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学得一样,回头一事无成。”
      伊万皱了皱眉头,但也没准备反驳什么。旁边坐着的苏珊娜,穿着一身浅绿色的晨裙,头发也没梳,只用一条丝绸带子束在脑后。听到母亲的唠叨,她偷笑着对伊万眨眨眼睛。
      厨娘端来早餐,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伊万没什么胃口,但是如果不吃早餐,一定会被母亲狠狠唠叨。
      他坐到桌前,对面的苏珊娜看到他盘子里的食物,表情一变,不满地大叫起来:“为什么他可以吃这么丰盛的早餐,而我早上只能吃燕麦。”
      伊万垂眸,用餐具拨弄着盘子里的东西,口中回道:“因为你是捡来的。”
      苏珊娜瞪大碧绿的猫眼,鼻子皱起来:“你怎么回事啊!”
      “好了别叫了!”母亲不悦道,“是我让厨房给你少弄点吃的的。”
      “为什……”
      苏珊娜不开心的抱怨声被打断,母亲放下手里的刺绣,转过头来看着她,表情严肃:“因为再过两年你也要进入社交季了。”她皱起眉头,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苏珊娜,说,“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成为宴会上的胖女人,最后没有一个绅士邀请她跳舞!”
      苏珊娜听了,委屈地撅起嘴,没办法地坐下来。她依旧气哼哼的,过了会儿,抬起下巴,向母亲发问:“那伊万呢?万一伊万发胖了,没有一个淑女愿意和他跳舞,那怎么办呢?”
      母亲重新拿起刺绣,闻言笑出声来,像是女儿说了什么很可笑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女人才会被容貌限制,品质优秀的绅士是不会因为长相而找不到合适的妻子的。”低着头,刺绣的手法娴熟,像是做了千千万万遍,她最后说,“何况想嫁人的女人比起想要老婆的有钱男人,数量总是多得多。”
      苏珊娜满脸震惊,呆呆地坐在原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抿着嘴,把手里的刀叉往桌上重重一扔,一推椅子,红着眼睛迈着大步离开。
      “这孩子,”母亲摇摇头,“学过的礼仪都忘到哪里去了。”
      伊万沉默。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口:“你等下要出门吗?”
      伊万:“嗯。”
      母亲手一顿,转过头来,问,“去哪里?”
      “俱乐部。”
      母亲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闲聊几句,话题又聊到了伊万的婚事上面。
      年纪不小了,要长大了。是什么年龄要干什么事。现在不明白,结婚后就会明白。现在不懂,有了孩子就会懂得她的苦心。
      伊万没有回应,没有反驳,安静地听着。
      “责任让人成长。”
      这是伊万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伊万反感去对任何东西负责的原因。
      他不想长大。讨厌长大。厌恶长大。
      因为所谓长大后的“成年人”,让他恶心。
      成年男人,他们花八个小时睡觉,八小时无所事事,其余时间就泡在他们憎恶的工作上。
      成年女人,像他母亲这样的,除了睡觉时间之外,就是在闲聊杂谈,要么就是在唠叨不断,听说了谁家发生了不幸,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消息。
      他经常听她母亲说,女人就是要像她这样,抓紧自己的青春时期,抓牢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
      伊万还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的自傲的光芒,好像完全忘了,父亲当初在外面养了多少个情妇。
      等伊万慢吞吞地吃完早餐,母亲也算是说得满意了,伊万换了衣服,和母亲告别。
      “嗯,记得早点回来。”母亲例行公事一样地叮嘱。
      “嗯。”
      伊万淡淡应声,转身往大门走。侍女低头打开门,带着灰尘的风吹进来,外面的阳光照得伊万眯起眼睛。
      虽和母亲说是去俱乐部,但是伊万反正无所事事,便沿着骑楼过廊慢慢溜达。
      天上蓝天白云,阳光温暖地倾泻而下。
      街上行人往来,路人勾肩揽背、笑闹交谈,摊主和买家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有人动,有人静,但同样的是都带着生气,带着愉悦明朗气息。
      伊万徐步慢行,微微垂着眼睛,狭小的视野里是洁静光亮的灰色石板路。他慢慢地走着,和一个个欢笑的路人擦肩而过,漠然地消磨着时间和生命。
      伊万在街上的旧书店里淘到了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逃跑,边跑边回头,花了妆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好像在画面之外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追逐着她。女人身上的紫色抹胸长裙滑落了大半,丰硕的胸脯裸露出大部分,白花花的,刺激人的视线。
      小说标题是用鲜红色的哥特式字样书写的,劣质的纸张上还拟出鲜血往下流的痕迹,看起来十分有视觉刺激。
      猎奇、惊悚、色情……直白劣质的卖点。
      伊万拿着包好的书,选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咖啡厅,点了杯咖啡,然后低头展开书本。
      书的内容刺激,文笔却很浅白,偶尔还逻辑不通。
      在慢吞吞的服务员上咖啡前的时间里,伊万就看了三四章,然后当他把书翻向下一页时,映入眼里的某样东西,让他整个人像冰一样僵住了。
      书上,在第23页,页码标注往上约一英寸的位置,留着半个红棕色的指纹。
      指纹看起来十分明晰,伊万甚至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大拇指的指纹,连拇指上的螺旋纹都被印下了。
      这是什么?血迹?还是其他更加令人反胃的液体?
      伊万脸色难看地看着那个印记,觉得到胸口翻涌起来,偏偏这个时候,慢手慢脚的服务员终于端来了咖啡。
      咖啡杯里浓浓的雾气往上涌,裹挟着旧书本特有的霉味和笔墨香,还有旁边尚未离开的女服务员身上的劣质香水味、从敞开的领口里透出来带着热气的淡淡汗味……
      恶心的感觉冲击得伊万脸色发白。
      我为什么今天早上的时候没有去死呢。
      他想。
      ——
      镇子上有一家名为“Le chat”的俱乐部,据说是一位法国公爵夫人设立的。
      听说那公爵夫人美艳多姿,是为上层官僚的情妇。
      在传闻里,那位夫人手段高明,精通男女之事,不仅勾得那位官僚的心,还周旋于上层名人绅士之间,一双如同蓝色水晶石般的猫儿眼和那媚惑中似乎带着嘲讽的笑容,让无数男人丢了魂。
      舆论把那位公爵夫人成为“蓝猫夫人”。
      可这位夫人并没怎么出现,闻名而来的客人被俱乐部本身的优点吸引,慢慢成了常客,也没人去深究那些来源传闻。
      伊万成为Le chat的常客,单纯是因为这里的茶很好喝。
      中国茶清香甘甜,回味悠长。只可惜大部分地方喜欢把茶叶碾碎泡好,又加奶加糖,喝起来腻味又不解渴。
      伊万喜欢Le chat的茶——虽然这“喜欢”只是“相较而言”,毕竟“喜欢”本身也是需要花费情绪的。
      伊万走上台阶,侍从开门弯腰迎接,里面飘散着咖啡味和香水味。
      俱乐部内设有书房、图书馆、茶室、餐厅和娱乐室等,而伊万一般会在娱乐室打发时间。
      娱乐室里装配着各种设施,伊万淡然穿过这些设施和正在玩耍的人,点了壶茶,在角落里一张没人的小圆桌前坐下。
      周围的人都在笑闹游戏。
      撞球、打牌、麻将……
      伊万垂眼喝着茶,周围的交谈言论从四周滑入耳朵。
      俱乐部里会来各种的人,律师、医生、神父、军官等等。他们沟通交流,表达观点,但其实一般不同的群体才有不同的思想,相同群体的人则总是怀有类似的观点。
      因为人对问题做出的回答,往往说出的是代表了身份、地位或出身相符的习惯性答案,而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主张。
      因此,从对话内容,伊万有时候甚至可以在他们自表身份前就猜出相应的职业。
      忽然,右后方的几个男人的对话,因为其中一个人的嗓门太大,挤走了其他人的声音,而使这个对话占据了伊万的听觉。
      这几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话题不着边际,从国家发展到人民需求,从阶级矛盾到社会百态……
      其中一个声音,不同于其他声音,显得格外的年轻。
      那声音听起来明朗清澈,音色里荡漾着青春和乐观的活力。说出的话,表达观点时说得清楚明白,辩论争执时又步步紧逼、分寸不让,还时不时在话里设套,请君入瓮后又慢悠悠收网紧逼,说话缺德带笑,小人得志一般。
      伊万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从伊万的角度看过去,那声音的主人坐在麻将桌前,两条长腿随意舒适地在桌下伸展,皮肤挺白,面上带笑,眼睛圆圆大大的,让伊万想起来以前一起玩过的大型狗。
      他边上坐着个胖男人,就是交谈中声音很大的那一个。
      他们几个人分明玩着低俗浅薄的游戏,嘴里又谈论着正经社会事。
      听几人对话,那个年轻男人是个大学生,在校期间常常给报社投稿。
      原来是作家。
      伊万心想:怪不得说起话来跟射枪似的“突突突”的。
      话题几转,忽然一个人说:“……最近新上任的外交官好像不错,我瞧报纸上写的,是叫柯利吧?口才好像很不错,长得也精神,不像快五十的样子。”
      伊万听到那个名字,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身后谈话还在继续。
      大学生“哧”的一笑,道:“如果说国家不过是一个有权者为自己的利益设立的组织,那外交部就是一群为这个组织撒谎的传销人员,话都说不好,还上什么任呀。”
      胖男人扔出一张牌,闻言嘲讽道:“像你这种人就是国家蛀虫,以后要是国家动乱,就是你这种不爱国的人造成的。”
      大学生瞧了眼桌面上的牌,又仔细琢磨着自己的牌面,不轻不重地回嘴:“我不喜欢不代表我不遵从。我奉公守法,认真工作,什么坏事也没干,怎么就成了蛀虫了?难不成是公民就要爱国吗?结婚的男女就都是信奉爱情的门徒吗?”男人做作地摇摇头,继续道,“满口言爱的男女不见得没有婚外情,对誓言态度随意的或许反而始终忠于爱人。观点是私人的,行为才有对错。既然我没有‘做’错事,那你就不能批判我,因为思想本身是难以被审判的。”
      胖男人:“……”
      大学生悠悠叹气:“某些人就是喜欢靠指责他人来表现自己,你不如说说,你为国家干了什么好事了,是修桥造路呢,还是扶危济贫呐?至少我今天早上还帮使馆门前的总统雕像抹掉了一块鸟屎呢。”
      “……”胖男人张口结舌一阵,愤愤道,“该你了!你还不出牌!”
      大学生笑笑。
      大学生的名字叫做奇日,是苏桥大学的学生,学的是哲学,平时会给报社写文章赚点钱,闲暇时间大部分都混在Le chat里。
      日子过得中规中矩,千篇一律。对此,他倒是没有感觉到寂寞或是无聊,或者说是既没有特别开心的时候,也没有对某件事感觉到格外的感兴趣。总之就是一天一天地打发着过日子。
      对此奇日倒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乐趣什么的,又不是人生的必要品。
      总之先活着,有趣的事,人生的理想,喜欢的人……或许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出现。
      虽然就算不出现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
      晚上,伊万从俱乐部回到家。
      上楼回到房间,坐到桌前,伊万忽然觉得很累——不是什么事情让他觉得疲惫,而是活着本身就让他觉得倦怠无力。
      空虚、虚幻和悲哀像是浓稠的迷雾包围住了他,他疲倦而无助,提不起精神和力气去寻找出路。
      伊万趴在桌子上,拨开额前的头发,放空的眼神落在彩色玻璃台灯上。亮色的玻璃浸染了灯光,黄色的灯光变成亮蓝、嫩粉、金黄……就像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梦。
      可伊万已经疲惫到连梦都不会做了。
      他的人生,只剩下贫瘠的日常,站在今天的这头望过去,好像能直接穿过他无趣的一生,看到一个没有新意的结尾。
      好累啊。
      人到底为什么没有目标和理由,也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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