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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版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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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朝】
地震。
生活在平和年代只在地理书上见过的天灾。
大难发生时,我在太平洋另一头的谈判桌上与中东守旧势力唇枪舌战。
全组几个月焚膏继晷的辛苦让谈判时精神高度集中,生怕出错前功尽弃。久悬的心直到握上对方负责人的手道“愉快”才放下。
报喜讯回部里的电话,那头答复中欣喜都是强打精神的。
疑问在昨日下飞机后得到了解惑。
神舟疮痍、同胞无家可归、满面沉痛恐慌。
昨天一下午无歇的派发工作结束,却被杨部长告知这里只不过是震难边缘……今日跟车进重灾区。
货车艰难行驶在清除障碍后仍坎坷的泥沙路上,整两个小时仍未到李响口中“不远”的城西。
越走越触目惊心。
银灰色中渐渐掺杂暗红。
窗两边随处可见外凸的钢筋螺旋纹里嵌着布料和凝住让人不敢深究的组织。
搬着物资走进医疗所,一眼就崩溃。
昨日见到的群众虽然状态让人揪心,但仍康健,今天见到的人……甚至称不上全须全尾。
裸露在外被挤压变形的白骨,明显撕裂开的伤口处血肉翻飞,空洞地平整失去下半的身体。
帘内近乎密闭的黯淡空间里,仿佛空气中最高含量的不是氮气,而是血腥气。
活生生的绝望。
炼狱。
恐惧让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同行的年轻队员有些已经忍不住夺门而出,呕吐声在帐外此起彼伏。
无法责备。那是人类最本能的反应。
但我不能退,“倪队”的名衔逼着我必须带好头。
余光一瞥,袖口处漏出的皮肤,汗毛根根倒竖。咬牙压下胃酸和晕眩,蹲身拿起物资分派。
神经受损失明的儿童、失去自理能力的青年、找不到家人的老人……
胸口堵得厉害,额头不住渗外薄汗。
强撑的精神在见到李响后彻底瘫软,“趁热吃”三个字说的磕磕绊绊。
他一手接过泡面,另一只手牵住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可能,有点高反。”努力轻描淡写,颤音却不受控。
“你吃了吗?”
胃液被恐惧挤压仍止不住上泛,“我不饿,你吃吧。”
“坐下歇会。”
废墟不好坐,李响干脆把作战服脱掉垫在我俩身下。
抱腿坐着,高原日头大,晌午高强度的紫外线照在背脊上,久久难以回温。
“倪朝,”身边人忽然开口。
眼睛不自觉和人对视,李响眼周细纹中泛着浓浓地疲惫,睫毛下阴影繁重,只有眸底格外亮。
“你知道我们第一天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他慢条斯理打开半合的泡面盖,“见不到人,却满地都是哀嚎。”
带着半指拿小物件费力,李响试了几次也没把卡在塑料盒里的折叠叉取出来,“我来吧。”
拆好给他,却没被接,反而把泡面递过来,“吃一点。”
摇头,“真的不想吃。”
“从第一次地震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事实上真正能在废墟底下存活这么久的少之又少,但我们每天的搜救不是为了找到遇难同胞的尸体。”
李响侧头望向我,目光灼灼,如有实温,像是希望自己可以传递给我一些能量。
“我们是在找一个好消息。”
“倪朝,悲悯是对的,但苦难面前,轻微的麻木才能镇痛。”
事实上,他做到了。
下午的工作在李响提供的情绪价值中尤为轻松。
被乍见震撼到拙笨的口才逐渐回转,到黄昏时甚至可以帮着医护人员哄劝沉溺在悲伤里的失独老人吃饭。
裹着香味的热气氤氲在鼻息间,饿的后知后觉。
队里临时驻扎的帐篷还没来得及搭好,天光欲暗,在先烧水煮饭和先解决住宿上犯了难。
万幸李响他们结束得早,知道我们队里女孩居多后,主动带着几个队员来帮忙。
让我们头疼的帐篷在他们手里如拾一芥。为表感谢,干脆留人吃晚饭。
外交部的物资供应充足,食材也因为期短而新鲜。同队的孩子了解我,做饭的活儿轮不到我,陪聊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身上。
围坐在烧水的行军炉一周,才发现他带来的人大多眼熟。
递眼神示意他给我介绍,接收到信号的人展手从近开始,“安欣、张彪、陆寒……”
一一点头致意。轮到李响介绍我时,张警官促狭一嚷,“知道,嫂子,我们都认识。”
“响队桌面摆着的相框里就是嫂子照片吧!”
起哄此起彼伏,帐帘被风掀的猎猎作响,笑谈声缓解了压抑的氛围。难得轻松,挨近了身陷调侃中心的人。
李响一群人被揶揄的双颊泛红,虚握在胸前的手指不住摩挲随身的铝制水壶。
压低声音和他耳语,“你哪来的我照片?”
轻咳一声,回答的倒坦然,“从国际新闻上截下来的。”又顺手递过来一袋饼干,“你中午没吃饭,先吃点垫垫。”
饿时苏打饼干都是甜的。
边嚼着边消化他这句话。
为了保障安全,拍到我们正面的镜头寥寥无几,一笔带过的“截”,不知道要把每天的新闻三十分看多少遍。
晚餐其实和昨天并无二致。
——番茄牛腩的罐头,多添水和菜烩成汤面。
今天再看这个颜色实在入口艰难,匆匆吸了两口就放下了。好在想到饼干遇水在胃里的饱腹感也不差。
于是起身找水。
“东君姐,热水都做饭了,锅占着,你要想喝水可能只有凉的了。”
紧忙把要起身替我找水的小姑娘按坐下,“没事,我喝李队长的就行,你吃你的。”
转头回去,听到动静的李响已经单手把壶盖拧开等着我了。
浓重的茶味越喝越熟悉,随口问道,“家里的茶?”
“嗯”的迟缓。
好奇去看,李响避开视线,脸快埋进罐头铁皮碗里,耳廓软骨红得像是被天边的火烧云烫到了。
一时拿不准这男人害羞的点,是众目睽睽下间接性接吻还是那句“家里”。
两处扎营地离得近,饭毕大家三三两两离开,末了剩李响一个,没活愣干,光食用水就烧了三锅。
部里支援队成员是单数,是故,我自己一顶帐篷。
这人的心思比司马昭还明晰……
故作试探地给他搭了台阶,“我看你们人多,住着挺挤的,你今天要不要留在这儿?”
秒答,“行,我去拿睡袋。”
长腿走路带风,生怕我反悔似的。
小帐篷住我自己还好,两个人就拥挤得可怜,睡袋和睡袋间转圜翻身都不大方便,白天的巨大劳动消耗,就靠晚上这一觉充电。
忍无可忍,“李响,起来,把这俩睡袋合一块,这个铺那个盖。”
帐篷的天顶敞着掌宽的小缝透气,难得可见的银河从窗景漏进来。
高悬的星光在薄云飘荡下忽明忽暗,镀到忙碌的人侧脸,瘦得似刀削斧凿的轮廓上柔柔打了层银边。
一个被窝显然宽松。他体温高,连带着我也受益,缓了两天无果的冰脚丫终于在勾上人大腿之后回暖。
李响被拔得一哆嗦,蹙眉探手下去握着我的小腿塞到他腿窝。
“你的雨鞋是不是不保温?明早去南边的补给站给你拿双厚袜子吧,也应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泡泡脚,去乏还暖和。”
屏息静气听着人的唠叨在意识里逐渐遥远、涣散,最后化成呜咽一样的水声。
又像是哭声。
最后才依稀听出是风声。只是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中的。
黑色的雾蒙在梦里,每踏步,深一脚浅一脚的沼泽,稠得像沙特的石油。然后是恐怖电影里各式各样的死尸四面八方地围剿,逃生无门,眼睁睁看着它们将“我”分食。
汗毛奓起,后背湿透。
——十足十的噩梦。
汗涔涔醒来,又荒唐又好笑。
不见晨色,估计大致凌晨。
身边人睡得安稳,靠近的两只手十指不知何时相扣在一起。脚下,温度穿透层层叠叠的衣物熨在皮肤上。
动作轻缓侧头看李响,气息平稳从鼻腔呼出。他睡觉一向老实,被子床单,躺下去什么样起来还什么样……记忆里只一次不一样
——离开京海的那天早上。
失神的回忆起些不适时的场景,又立刻逼着大脑清空。
再一回神,本该熟睡的人正睡眼惺忪盯着。碰撞的目光在空气里缠绕,“做噩梦了?”
心绪复杂。
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下一秒就被人倾身揽进怀里,相扣那只手连同腕骨都被李响收拢进掌心描摹纹路。
另一只大手抚在后脊处轻拍。
“睡吧,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