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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季泊丹的心像明镜似的,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当下也只矜持地捂嘴笑道:“你有什么私心?”

      陈喜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明白,泊丹心里却明白了个八九分。

      这几日时候不好,正赶上洋兵来巡逻。这天一辆军用卡车开到街头,距烟酒店不过百米来远。发动机突突的声音早引起两人注意,他们双双趴到门边,借栽了仙人掌的花盆挡着,看到几个举着枪的士兵赶了几个美艳妇人和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上车。
      泊丹于心不忍,正待要冲出门去,被一声枪声掣住了身体,只见一个少年应声而倒,脸对着的正是烟酒店的方向。泊丹捂嘴流下泪来,抱着喜方一下又一下锤着他的胳膊。

      她还没收住眼泪,便听得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塔塔塔的响声。喜方忙把她带上楼去,俩人躲在阁楼里,眼望着下面的一切。
      几个洋兵挎枪而立,楼下一阵劈劈啪啪的碎裂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搅剐着泊丹的心窝子,疼得她一抽一抽的。幸而喜方及时把她的头埋进他怀里,才免得让她再见流血之事。

      多了这一次的牵扯,泊丹对他更加信任了。

      当晚,泊丹双亲来探望她。

      进了门季母便抱着泊丹哭起来,丝毫没注意到一边的喜方,季父却上上下下打量他。

      喜方今日戴了顶灰黑的前进帽,上身是白衬衫和灰短褂,底下一条西服裤和黑皮靴。窄长的脸上吊着双了无生气的垂眼,两片嘴唇薄而苍白,整个儿不讨喜的模样。

      季父道:“这么晚了,怎么不让伙计下班?”

      泊丹把喜方拉到双亲面前,道:“今儿个要不是他,我准要被洋兵带走。为谢他这份恩情,我这才留他吃饭。”

      喜方一双没甚活气的眼眨了又眨,还是没甚活气,他摘掉帽子,对泊丹父母深鞠了一躬,惹得季母笑得前仰后合:“救人的倒给被救的鞠起躬来!”

      一顿饭吃得甚为愉快,季母对他颇有赞词,道他像极了英国的绅士。泊丹闻言也只将晶亮的眼频频送往喜方那,两颊早浮了淡淡的、薄薄的粉色。
      这粉色会传染,在厅里飘啊飘,飘啊飘,飘到季母脸上,又飘到喜方的嘴唇上,临走时,季父的眼里也不免沾染了些。

      烟酒店被砸得不成样,喜方毛遂自荐,留下来洒扫,也不要工钱。较重的活儿都被喜方包揽了,余下些擦桌抹凳的小活计给泊丹。

      门边的一方小窗子里透出点血红的日光,直射在喜方身上。喜方踩着红木墩子,正在调试吊灯,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截精瘦的小臂。

      左右忙活了一上午,方才把烟酒店整理干净,敞亮的两层小楼沐浴在蓝白相间的天幕下,像是浸在水里似的,整个的随波荡漾起来。
      泊丹的心思也敞亮起来,她嘴里把不住风,一股脑儿的把心里那点小心思全抖落出来,惹得陈喜方甚为局促,不知说甚么好,一双手把围裙解了又系,系了又解。
      泊丹握住他的手,逼问道:“你待怎样?”

      喜方只把眼从深陷的眼窝里瞧她,道:“你知道的,我娶了妻……”

      泊丹抓起手边那束玫瑰花往他身上砸,边砸边哭道:“你有妻!你有妻!又何苦来招惹我!”

      喜方抱着花落荒而逃。挂在门框上的铃铛一阵清响,泊丹跌坐在白绒的沙发上,又从沙发滑到地上。

      *

      泊丹会对他动情,这是喜方想也不敢想的。他一路跑回自由街,跑回他的家。

      伈如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响声便擦了手出门来看,一眼便瞧见了他手上的玫瑰,细长的眼弯将起来,给了喜方一个足足的拥抱。

      伈如嗔道:“都结婚一年了,你还有这心思!”把花插在矮柜上的青花瓷瓶里。

      喜方强笑出来,道:“做什么呢这么香?”

      伈如把他拉到厨房,指着锅里道:“我哥今早来看我,提了些排骨来,要我煲些红枣排骨汤补补。”摸了摸肚子,“大夫说我体虚,正是要补身子的时候!”

      喜方摸了摸鼻头,心里一阵内疚,他把伈如推挪到藤椅上,要她好生歇着。

      两人的婚床是一张大红的席梦思,床头挂着他们的结婚照,上边的喜方脸上还带着一团稚气,一手搭在伈如坐着的梨花木椅背上,正垂眼看着他的妻;伈如那时也很娇憨,隔着镜头都能被她的高兴劲冲昏。

      喜方洗了澡刚坐上床,便被一人带倒。

      ……(!)

      事后,喜方要去淋浴间,却听伈如道:“她的手跟我的很像,是么?”
      喜方蓦地回身,只见伈如卧在大红的被褥间,正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她的五指。
      那五根指头是什么模样?它们染着血红的蔻丹,跟她的臂膀两相对比,红的是发黑发紫的,白的是煞白死白的。

      喜方突然明白,这张床是个监|狱,不,整个房子都是监|狱,面前的女人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典狱长,是个审判官!
      他逃也似的奔进淋浴间。

      到烟酒店时已是下午,进门时云生正一箱一箱地把烟丝、酒瓶往外送。喜方道:“这是怎么了?”

      云生道:“不知怎的,季小姐要关了店。”

      陈喜方跑到里屋,拍门道:“泊丹!泊丹!”

      里面一阵劈劈啪啪声,喜方的心绞痛起来,他道:“你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

      门锁锵啷一声,泊丹红着两眼开了门。

      化妆台上的首饰和护肤品化妆品摔了一地,沙发椅上全是泊丹的衣服袜子。

      泊丹捡了个干净地儿坐着,喜方只好自己收拾,他一件一件拾起泊丹的衣服、裤子、裙子、袜子……还有内裤和内衣。泊丹见他这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道:“你要说什么?”

      喜方道:“季小姐,我为我之前的唐突向你道歉。我总归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太随意,更不能耽搁了你,你是城长的千金……”

      泊丹苦笑道:“小姐又怎样?千金又怎样?只当是我会错了意罢!”转念又一想,喜方从没对她表过意,何来会错意之说?

      她不爱听这些称呼,喜方也不愿叫,他握住泊丹一双小小的手,道:“泊丹,你没会错意,只是我终究是有家室的人。”

      泊丹道:“你喜欢她么?”

      喜方道:“从前是喜欢的,后来……后来就不甚喜欢了。”

      泊丹反握住他的手,追问道:“她胖了还是丑了?”

      喜方道:“不为这个,只因我跟她终不是良配。”

      泊丹松了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遭又一遭。喜方拿不准泊丹的心思,不敢上前搭话,只得僵僵地杵在一旁听候发落。

      泊丹倏地攀住他肩膀,道:“快、快!叫云生住手,叫他把东西全搬回来。”

      喜方不敢耽误,顺溜地滑下楼,把事情打点妥当。泊丹在屋里等得心焦,对着镜子摸摸鬓角、描描眉毛。蹲下身又要掖地上的绒毯,一路掖到门口,见门还紧闭着,又掖回沙发上,人也顺势躺在了沙发上,枕着鹅黄的枕头自顾自笑起来。

      等得眼皮子打架都不见喜方回来,泊丹干脆闭了眼盹起觉。刚合上眼,一串急促的敲门声砰砰传进耳朵,吓得泊丹挺坐起来,心道:“是爹娘来了还是洋兵来了?”她穿戴齐整开了门,见是喜方,一颗吊着的心当的落下来,不由责道:“怎的现在才来?”

      喜方从身后伸出手来,一只木鸟儿端端正正地躺在他手心。泊丹小心地捏过来,道:“这是你做的?”喜方点了点头。

      鸟儿只有表盘大小,浑身漆了白漆,头上抹了一点红。泊丹惊道:“这是大榕树里的鸟!你去学校了?”

      喜方拥住泊丹,头埋在她脖颈间,闷声道:“我在树下坐了一下午,”拿起桌上的钥匙扣,把鸟扣在环里,“就为给你做个挂件。”

      ……(!)

      甜蜜了两周,不知怎的竟传到伈如耳朵里,她威逼利诱把喜方逼回了自由街,若喜方不肯,她便扬言要把事情捅到学校里去。喜方就算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也不得不为泊丹着想,此后两人便断了联系。

      *

      门铃啷啷的一阵响,泊丹回过神来,见进来的是云生,她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余后,又是深深的怅惘。

      云生打了招呼,随口道:“喜方不来了么?”

      泊丹笑道:“他不来你也不想来了?”

      云生道:“那倒不是,少个伙计我就有的忙。”

      喜方辞了职,泊丹也不肯再招新伙计,这一个多月来都是云生一人在打点,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早就有了怨言。

      泊丹道:“我给你开两个人的工钱罢。”

      云生也不好再说什么,低着头把烟丝一勺一勺铲在纸包里。泊丹看着他窄瘦的肩颈和露在前进帽下黑硬的短发,道:“你太瘦了,人也忒小了些。”

      云生笑道:“瘦不见得,我跟喜方是一样的重量,小也不见得,我只比他小一岁。”

      泊丹道:“喜方在你这岁数时都跟好几个女孩子好过了。”她蹲到云生旁边,道:“你跟人好过么?”

      ……(!)

      过了大约一个月,泊丹带云生回到季家别墅,季祖父见云生身份干净,也懂得照顾泊丹,便不好说什么。季父季母本就开明,当下给了这对恋人最美好的祝福。

      *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迅疾,喜方顶着手提包一路躲一路跑,跑跑停停竟到了烟酒店门口。烟酒店两个多月没开张了,把手处蒙了层薄薄的尘,待雨停了,他便抱了盆仙人掌回家。
      为着这盆仙人掌,伈如又发了通脾气,摔得锅碗瓢盆康啷响,戏班子也没他家热闹。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受不得这些气,喜方没奈何,只好把仙人掌丢进垃圾桶。

      伈如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劝你少花些心思,人家两个早去办了手续,初秋就要结婚哩!”

      过个几天,喜方便收到了泊丹的喜帖,上面是泊丹清秀的钢笔小楷。他把喜帖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忐忑地等着八月八,泊丹成婚的那日。

      八月八日终究没来,八月五日时洋兵来了一遭,把喜方和伈如掳走了,连带着好几个女孩子男孩子。

      住他们对街的惠姑姑亲眼瞧见了,回母家把这事儿细细地说了。

      “这帮杀千刀的洋鬼子,连个孕妇也不肯饶过!……他们抓了陈太太,喜方自是不肯,护在陈太太身前硬捱了一刀。一个洋鬼子道:‘把他丢到栓狗的车里。’那车载着的是何等的豺狼虎豹!喜方被扒掉衣服丢了进去,陈太太哭天抢地也没能救他回来……”

      惠姑姑偎在季母胸前抖个不停,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洋兵。

      季父偷眼看了泊丹,见她神色恍惚,便道:“我看婚礼还是延后的好。”

      季母也赞成。季祖父不肯,道:“神父、媒人、摄影师一应俱全,如此反复又要忙这一遭,何苦来哉!”

      泊丹的脊梁骨突然支撑不住这副沉重的身体,她抓住扶手大口喘气,喃喃笑道:“按原来的也好,原来的也很好……”

      八月八日,婚礼如期进行。八月八本是个十足的大晴天,中途不知怎的下起了雨,泊丹的心也跟着这雨沉下来,一双亮晶晶的上挑眼耷拉下来,带着雾蒙蒙的水汽,同人讲话总要撇过头去,再回转头来时脸上却带了笑,连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笑比哭还难看。云生斜过眼来,把她瞧了又瞧,也当没看见。好在宾客们都给面子,一直到雨停才尽数散尽。
      泊丹坐在婚床上等云生,人没进门,一股酒气先蹿过来,她扶云生坐下,云生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清脆脆的,火辣辣的。这掌捱得猝不及防,泊丹也不知道反抗,只管跑出门。

      紫黑的天又毫无征兆地降下雨来,婚礼现场灯光大亮,地面很快积了水,雨打在上面,跃起颗颗水珠,像跳动的珍珠,又像摇曳的星子。
      泊丹蹲在主席台上泣不成声,被她绞皱的白蓬蓬的婚纱曳了一地,直延到半包花门外。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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