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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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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秀丽的小手,往他脸上掴了一掌。这双手细而嫩,掌劲儿却不小,打得他身子直往墙边歪,头磕在矮柜沿上,上边的青花瓷瓶当啷当啷摇着,滚在地上,啪啦一声碎了。
陈喜方捂着一边脸,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妻。
段伈如叉着腰呼呼喘着粗气,面颊通红,眼看着又要哭,陈喜方抓起衣帽架上的灰黑的波乐帽和棕亮的手提包出了门。段伈如尖锐的咒骂声在后面一下一下击过来:
“你今儿个要再去那里,整个上海滩也将容不得你……!”
不消喜方回头,也知道他的妻伈如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正指着他后背一劲儿地跺脚。
善马城入了冬,鹅毛般的雪簌簌落下,落在粘满尘垢的路灯上,落在人行道的黄包车上,落在漆亮的长椅上……
陈喜方戴上帽子,系牢那条蓝灰格的围巾,朔风钻不进他脖子,便往他脸上、袖管里吹,打得他生疼,连脸上掉了泪也浑然不知。
他两条腿筒在宽大的西装裤里,整个人长而瘦,像条丝带似的在烟酒店门口飘了又飘,最后轻盈盈地降在长椅上。
教堂将悠长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送来,喜方把手抄进灰色大衣的口袋里。
段伈如家是卖珠宝的,不说整个国家,就单单他们住的那条自由街就有五家她爹段启山开的珠宝店、典当行。
她二十二岁那年不顾父亲和哥哥的意愿,硬是嫁给了刚刚上大学的一穷二白的陈喜方。
陈喜方自二十三岁迎娶了阔太太伈如,日子好过了很多。从前一个饼子分做两餐吃,整日又是卖报又是跑堂的,就为着挣那点费用。
有了伈如,那些个油腻腻的、乌黑黑的地方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
喜方搓着手,又望了眼烟酒店。
烟酒店店面不大,粗略看来也不过五十平米,够一或两个人住了……
店门口靠了块木板,上面用粉笔写道:“季氏烟酒店,烟:五圆一条;酒:十五圆一箱。”字迹工整而秀丽,能联想到写这字的人该是个多么谨慎而庄重的。
木板旁堆了几盆仙人掌,寒冬腊月的,却没人将它们收起来。喜方站起来,在原地腾挪几步,帽子摘了又戴,戴了又摘,终于大着胆子捧起花盆,却不敢按门边的铃。
他心里头想道:“再不按,它们可要死了......”慌张之中全无章法,竟不知这“要死了”的想法是何等的荒唐。
就这么搓磨一阵,又搓回长椅上,思来想去,还是回了自由街的家里。
喜方在玄关脱鞋时,伈如正在和人打电话,见他回来,也只是淡漠地溜了他一眼,兀自跟话筒里的人说话。
“这男人啊,老的少的,丑的俊的,阔的穷的……都一个样!到了时机,那颗心该放浪就放浪,拿什么能拴住?钱么?孩子么?我看呐,把他锁在笼子里才是最妥当的!”
喜方的手不由得抖颤起来,帽子从他手里溜将出去,在红黑的毯子上翻了个底朝天。
伈如没往这边看,只继续说:“锁不住?哪里的话!我且问问你,你多久没见到建忠姑父了?……你有所不知,半年前他看上个村里来的姑娘,俩人眉来眼去,好上了,拿着惠姑姑的钱把人养在教堂里,三天两头往那跑。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这不,被惠姑姑发觉了,她是雷霆手段,又兼城长妹子,治个浪荡男人还不简单?关狗笼里饿两天准让他收心!你想想,狗一般的屈辱,人受得了么?整日拴着链子舔地上的饭食,连叫化子也遭不得。你要不信,明儿个大可来自由街瞧瞧,他夫妻俩可就住我对街呢!”
停了话,许是在听对面人讲,伈如趁这空隙,用那只细嫩的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往地上一指,被打碎的青花瓷瓶铺了一地,里面的水沾湿红黑的地毯,使得它红的越发红,黑的越发黑。红的玫瑰花瓣恹恹的,瓣尖儿卷起来,竟也有黑的迹象。
喜方去门口拿了扫帚和簸箕。家里不是没有嬷嬷,喜方知道,段伈如就是等着他回来扫。
“你道我下不来这个狠心......我哪下得来呀!我二十二岁嫁与他,为着这个我跟我爹吵了一架,断了父女关系,全城人都知道的事。要不是我哥哥狠不下心,我活得到现在么?我也嫁不了第二次了,我没脸嫁!我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喜方听这黏腻的哭声听得烦躁,手上发起狠来,把瓷片扫得哗啦作响。
“你听听你听听,我不过说他两句,他又开始作手作势。我爹心狠,但他没死!他绝不肯看我受气,我还有我哥,他是最仗义重情的……”
后面的话喜方没听到了,因为他进了淋浴间。淋浴间挂了面方形镜子,他透过镜子看里面的人。
那人生着张窄长脸,眼窝深邃,鼻梁挺而窄,颇有英国人的模样,事实上他也乐意打扮成英国绅士的模样。伈如正是因为这张异域的脸才爱他爱得抛却了家人。他既有洋人的貌,又不失国人的内敛,这张洋气又内敛的脸很是受小姐们的喜爱,在伈如之前,他就交往了好几任女朋友。
淋浴头里的水打下来,把他梳齐整的头发打得蒙了满脸,只有这时,他再也不是那个端庄的英国绅士。
*
喜方拎着那只棕亮的手提包站在路边等电车,假期结束了,他要回到学校去。
灰白的天空沉沉地罩在善马城上空,连鸟儿都飞得低低的,生怕触了天怒似的。几根细黑的电线拉着一个又一个石头桩子,人们沿着石头桩子行色匆匆,谁也不愿抬头看经过自己身边的人一眼。
“铃铃铃铃——”一串清亮的铃声由远及近,站在喜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将他推着挤着。这时他又像一根苇草,一会向着左面,一会向着右面,总之在人流涌动下摇摆不定。
好容易挤上去,又没有空座,就连拉手的吊环也没有,他只好扶着别人的椅背稳住身子。
耳边一串笑声直传入耳内,喜方正待要回头,却又硬生生扭回来,僵着脊背挪到门边,他不敢回头,亦不敢稍作停留,门一开就滑下车去,连那声“喜方”也没听到。
下了车,鼻尖忍不住一阵酸楚,他是想见她的。
喜方蹲在路边埋住脸,棕亮的皮包被他丢在地上,沾了泡沫似的雪花。
一个戴着红色针织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停在他身边,用杖尾轻轻磕了磕他道:“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想开点咯!”说罢,也不等他抬头,颤颤巍巍地走了,那句话和在风里,也颤颤巍巍地走了。
今天是同学聚会的日子,不免要见到她,同一个城,同一个学校,哪里没有见面的机会?
喜方自是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见了也不能相守的苦楚,心里又是一阵空落落的。
因着步行的缘故,他到教室时同班的人都到齐了,正聚在一起开联欢会。讲台前拉了条横幅,上面用毛笔写道:“从别后,忆相逢。”字是大气而磅礴的,不像是女儿家写就的,可偏偏就是她的笔法。喜方不敢细看,只匆匆瞥了眼便脱下帽子对一个个迎上来的同学打招呼。
同学们把他推上座,一个穿着排扣正装的男孩笑道:“五人不见,你这幅洋人派头越发足了。”凑近道:“怎么样,你夫人没为难你吧?”
喜方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当下捂了他的嘴,道:“小声点,别叫人听见了!”
“得了得了,你讨的是阔太太又不是乡下的小脚太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马正冬道,“你知道我问你什么事,就不要藏着掖着了。”用手肘戳了戳他,“你跟泊丹怎么样了?”
桌上的蜜饯一颗一颗分别用彩纸包着,陈喜方攥紧一颗蜜饯,攥得彩纸发皱才开口道:“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
在假期前,正是马正东做的中间方,介绍两人认识。他道自己做的事没成,挠着后脑勺不解道:“真叫你夫人发现了……?”
陈喜方却不想多说,戴上帽子出了门,直往教学楼门口那颗大榕树下走去。
大榕树用一圈木头做的凳子围住,凳面被磨得圆润光亮,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人。
喜方挑了个背光的少人的地方坐着,一双手分别插进口袋里,尖头的棕色皮鞋哒哒地敲在地上,敲得他心烦也不肯停下。他摘了棕皮的前进帽,随手放在旁边,两只眼追随着榕树里的鸟儿跑。
那双鸟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的,一会儿降落在这个枝头,一会儿降落在那个枝头,浓情蜜意的,像是对新婚夫妻;其中一只羽色亮白,只头顶上一抹红,它相比于另外一只又显得格外灵动,就算歇了脚也不安分,细黄的足踩踩这踩踩那。
倏地,眼前一片漆黑,鼻孔里传来淡淡的花香,间杂皮质的味道。
陈喜方一把捉住那只手,定定地看着季泊丹。泊丹把帽子扣在喜方头上,往榕树里看了眼,笑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连我过来了都不知道?”
陈喜方正要说在看你,幸而及时刹住了嘴,他松开手正了正帽子,又捋了捋衣领,一双手插进口袋里擦了又擦,道:“在想什么时候毕业了好去工作,有钱了事事就能做主,就能……”他忽然住了嘴。
“就能怎么样?”泊丹追问道。
喜方这时又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不懂,只好僵硬地转了话题:“你今日的打扮又与以往不同了……”
季泊丹今天套了件黑色的风衣,衣摆下露出点绛红色的裙子边边,底下穿的是薄底的黑色矮跟皮鞋。她还烫了卷发,乌黑的发尾向外蜷曲着,卷出好看的弧度,头上戴着顶黑色宽檐帽,盖住了她明丽的五官,一双大而亮的上挑眼,偶尔抬起头淡漠地溜人一眼,却又是种别样的诱惑。
泊丹笑道:“怎么不同?”
喜方道:“倒有种英国女郎的味道。”
季泊丹笑得支不住身子,只好撑在他肩上,得了支撑,身子骨也软下了,整个人全靠在喜方身上。
泊丹擦眼泪笑道:“你知道么,正东那帮人也这么说,还说我跟你越来越像了!”
喜方心中一阵惊诧,忙道:“你是你,我是我,又不是亲兄妹,哪有像不像的道理!”
泊丹笑道:“光是你这副较真儿的样,就把我拿得死死的。”
陈喜方道:“你就尽说我傻罢!”
泊丹坐在他身旁,道:“不傻怎么会十九岁就娶了个不喜欢的女人?”
两人一时无话,喜方在沉默里越发窘迫起来。隔了这段时候,灰白的天空又往下压了一压,眼看着要下雨了,他站起来道:“我家中还有事,不能陪季小姐多聊了,再见罢。”
他个子高,走得快急了,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余下的凉意啪啪打在泊丹脸上,带着点潮腻的水汽。
季泊丹望着那道颀长而清瘦的背影,整个人像一滩水般摊下来,了无生气。
*
善马城回了春,雪也化了。季泊丹坐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和父亲打国际象棋,祖父则坐在一边的白漆木圈椅上看报纸。
季家的别墅是白色的两层的,带了个草坪和一个小泳池,这派头在善马城里没几个人比得。因而城里的富人都以季家为首,阔太太富小姐都以季母和泊丹为首。
“学校里有钟意的男同学么?”季祖父道。
季泊丹笑道:“爷爷想给我介绍么?”
季祖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倒是想给你介绍,只怕你看不上哩!”
季父道“哪儿的话,丹丹又不是什么眼光忒高的女孩儿!”
季母端上一盘点心和茶水,放在季祖父前边,闻言笑道:“凭丹丹城长女儿的身份,眼光高点又怎样?”
季祖父叉了块糕点,一双眼从老花镜上横将出来,恨恨道:“我倒是希望这不成器的眼光高点,免得看上那不成器的有妇之夫!”
一席话说得季泊丹窘迫万状,她又是个年轻性子,脸皮薄,听了这话鞋也没穿,便摔门回了房。
一回房就把脸埋在白蓬蓬的羽绒枕里,直埋到傍晚,才悄溜溜出了门,跑到烟酒店里。
烟酒店是泊丹父亲支钱给她开的,她也颇有些生意头脑,将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她不在店里的时候,便由伙计帮忙,伙计原本有两个,一个是现在这个,名唤云生,另一个就是喜方了。
喜方比云生后来,活计不甚熟悉时就干些卸货抬货的粗活,跟泊丹也就没甚交集。直到云生回老家探望老母,俩人这才熟悉起来。
聊起来才发现,原来是正东介绍喜方来这的,喜方说明缘由,又小声地补上一句:“其实我自己也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