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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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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谢声中付了茶钱,戈纪牵着小师叔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众人视线。
正午天气炎热,走了至多一柱香的时间,戈纪就松开了小师叔汗津津的手心。他微微弯下腰,把帷帽的薄纱掀开一个角,露出小师叔白皙微红的脸颊。
“累了?”
云微慢吞吞地伸手,手指轻若清风,抚摸上他的眉梢。戈纪一把握住那截手腕,笑盈盈道:“喜欢这张脸么?”
云微迟疑了下,不知道在衡量什么,吃力地思索过后才点点头:“……喜欢。”
戈纪一怔,万万没想到会得到回应。
“……我本来觉得,無虞功法练不到第九层,就让你这样痴痴傻傻地待在我身边……也是很好的。”戈纪嘴角含笑,眼底却翻涌着艰涩的情绪,“但是……如果你恢复神智,记起从前,我是不是……就能问一问,你为何对我那般好呢,小师叔?”
云微抬头望着他,眼睫的阴影落在脸颊,神情一如刚化形的灵兽,天真无邪。
戈纪叹声气,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重新牵起他的手。“闭上眼睛,小师叔,我带你走快些,日头落得早,天黑了你又要犯困。”
云微看着他,眼眨也不眨。戈纪只好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往怀里揽紧了,以免被吓到。
身形催动,瞬息千里。掌心里的眼睫只挠了两下,手拿开后,两人已落至湄水河畔。
一条蜿蜒曲折的宽阔长河直通天际,有人在此设了障眼法,是故寻常人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岸边的老翁撑着竹筏,扬声招呼道:“二位可是要过河啊?”
戈纪回道:“不过河,要去那条支流的岸头。”
老翁顺着他的指尖转头看去,哈哈大笑起来:“娃儿,哪里来的支流,你莫不是眼花了吧?
戈纪接住空中飘落的黄叶,顺势一抛,在水面化形为舟,搂着小师叔跳了上去。
在老翁目瞪口呆中,两人乘着扁舟,无风而动,在湄水河漂流片刻后,突然连舟带人皆失去踪迹。
阵法异动,有人闯入。谷内守阵之人有所感知后,不敢拖延,慌忙进殿禀报谷主。
身着桃红薄衫的女子倚在座椅之上,纱衣如云雾般逶迤垂地,她手里把玩着长箫,不疾不徐道:“你说……来人身带魔气?”
来禀报的守阵人苦着脸道:“是的是的,谷主,那魔气能顺着阵法被我感知,想必来人已是魔功大成,我们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写封信告知天澜山,说他们想要的人来了,我们且先与之周旋着。”
“可是、谷主,谷内众人功力浅薄,恐难以迎战啊!”
“谁说要迎战了,”楚令仪漫不经心道:“此人远道而来,想必尚有所求,我们千依百顺招待着便是,何必大弄干戈?”
守阵人抱拳称是,低头行了一礼,这便打算吩咐下去。他往外走出数步,还未出殿门,忽地脚步一滞,竟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楚令仪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询问,夕阳残照里,忽而自殿外显出两道身影。
“都说不能吃了,桃花酥是甜的,桃花瓣可是涩嘴得要命。”戈纪无可奈何地牵着小师叔的手腕,任他怎样劝说,都无法从那紧握的掌心里抠出花瓣来。
可能是他的神情太过柔软,楚令仪远远看着,悬着的心当即落回在肚子里。她出声道:
“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戈纪闻声朝她看过去,缓缓勾唇,眼底冰冷:
“你这个地儿,当真让我好找。”
楚令仪心中一凛,不自觉做出了防御姿态,任谁也难以料及,那温良和善到嗜血好杀的转换,只需转眼须臾之功。
楚令仪从座椅上起身,款款徐行,摆手示意旁人离开,只身来至二人面前。“鄙派向来深入简出,与世无争,难找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贵客此趟所谓何事?”
戈纪指尖一点,在她眼前幻化出那道纹咒。“此纹,你可认识?”
楚令仪看了眼浮在虚空中那熟悉的纹路,笑了笑:“自然,这是我派独门专技,乃是为闺房之乐增添情趣的小玩意,贵客若想尝试一二,只管差人将妾婢送来,欲生谷定让贵客满意。”
戈纪看着她,直看得她敛下笑意,神色渐趋不安,才缓慢开口道:“不是,我想解此咒。”
楚令仪心底暗骂一声,面上风轻云淡道:“哦?原是这般。解咒倒也好解,只是这身负纹咒之人……”她视线缓缓落到旁边的那人身上,帷帽之下,影影绰绰,依稀是个男子模样。
她不自觉伸手去揭那帐纱,刚触碰到薄纱一角,手腕蓦然被掣制住。她愕然转头,只见戈纪神色淡淡道:“不劳动手,我自己来。”
他放开楚令仪的手腕,转而摘下小师叔的帷帽。帐纱拂过脸颊显出帽下真容的刹那,楚令仪浑身一僵,身体下意识后移,飞快退回到座椅前。
只是一个瞬间,她彻底想通了关节,袖间双手因此而微微发颤。她皱起眉道:“我派势单力薄,被迫依附于如今的天澜山,当初也是出于无奈,才下了这道纹咒。你们之间的仇怨,与我欲生谷无关,你休要找错了人!”
戈纪张开手掌,来回拨动,周遭气流化成千万道无形的锁链,紧紧缠上楚令仪的四肢,令她挣脱不得。而后作势一握,那道纤细的脖颈由远及近,准确无误地落到他的手中。
“解咒。”戈纪捏着那脖颈,命令道。
楚令仪咬着牙,道:“我可以解,不过解开之后,还望您放过欲生谷。”
戈纪弯了弯嘴角,“痴心妄想。”
“那我为何要解?!总归一死,有何区别!”
戈纪左手捞起她垂在身旁的那只手,柔软细腻,冰肌玉骨,他扣了下对方中指的甲缝,而后轻轻揭开,粉嫩透白的指甲瞬间鲜血如注,甲床撕得血肉模糊。
“自然有区别,难不成你想被一寸寸碾断骸骨,活活痛死?”
楚令仪死死咬紧牙,纵使疼得额角青筋暴起,也愣是没让一丝呻.吟泄出口。“从前的天澜山自诩高风亮节,也会做出祸及无辜这种事么?我下的咒,我来抵罪便是!何苦为难我门下弟子?!”
戈纪沉默片刻,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小师叔。云微与他对视,寡净的眸子像一潭清浅的溪水,映照着他恶贯满盈的模样。
戈纪心底忽地起了怯,手一松,惶然放开了楚令仪。
“那就依你所愿。”他负手漠然道:“我不杀无辜之人。”
楚令仪踉踉跄跄地从地面爬起来,外衫半落,发髻微散。“那你可莫要食言。”
戈纪横她一眼,心里因为被压抑了杀意而不爽快,“聒噪,我食言又如何?”
楚令仪撕了段纱条,紧紧缠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指尖,识时务地不再作声。
解那纹咒不需要多高深的功力,最重要一环,是以欲生谷的桃胶作引。楚令仪要把桃胶抹在那淫纹之上,手将要触及肌肤时,不料云微猛然一缩,整个人蜷进了戈纪的怀里。
戈纪拍着他的背,极有耐心地哄:“不怕不怕,我在呢,我来牵着你的手,好不好,小师叔?”
他试探着握住小师叔的手,将他翻转过身。云微半躺在他怀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在辨认什么。戈纪对他笑一笑,他就如惊鹿般,露出怯生生且新奇的目光。
楚令仪趁机将桃胶涂抹上去,一边绘着破解的咒术,一边看着两人亲昵的姿态,她心下一转,开口道:“如果我愿作为内应,助你夺回天澜山,可否饶我一命?”
戈纪闻言,抬头瞥了她一眼,道:“你太贪心了。”
楚令仪心想蝼蚁尚且偷生,她想活下去算什么贪心。只不过既已惹下这尊杀神,为求保命尚得徐徐图之。“说起来,我虽做错了事,不该依照命令下此纹咒,但机缘巧合之下,也算救了你这道侣一命。”
戈纪挑起眉,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惹得他心悦,他竟点了点头,顺着话头道:“说下去。”
楚令仪连忙抓住这绝无仅有的机会,脑子飞快转动,嘴上有条不紊地说起了往事:“当初我被叫至天澜山,依照指令,在关押妖兽的囚牢里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云微道君。那时他陷入昏迷,眼看着就要绝气,我怕他一死,那些人要迁怒于我,遂起了救治的心思。可是颇为奇怪,他身上无一外伤,那看守的小厮说,他们冲进经枢阁时,这人就坐在桌前束手就擒,竟无一丝反抗,大当家说他护体真气残缺,顺势吸取了其剩余修为。我修行资质不足,惯会琢磨些旁门左道,闻言便探了他脉海。果不其然,他不知何时中了以命换命的歹毒术法,无知无觉间,竟是替旁人担下了源源不断致命伤。我当下便解除了这咒术,伤害一止,就再无生命之虞。活过来之后,苦难屈辱暂且不提,至少,你二人如今还能重聚,不是么?”
楚令仪说完,垂着头不再言语,只默默等着最后的转机。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有何表示,她屏住气息,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尊暴戾恣睢的魔头罕见地发起了呆。
她试探出声:“你……”
戈纪猛然回过神,垂眼看向小师叔时,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看不清那张脸后,他皱着眉抹了下眼睛,才意识到阻挡视线的,是久聚不散的眼泪。
“你说的那以命换命的术法,叫無虞功法,他身负的重伤,本该出现在我身上。怪不得刚落入寒渊时,一丝痛苦也无,我还当是那寒邪认主,给了我喘息机会。”戈纪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呢喃。
他说完顿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小师叔,兀自往外走,余下的话落在夕阳里,像镀了层金,掷地有声:“故事讲得不错,饶你一命。天澜山上那些人即将赶来,他们应当留给我小师叔处置,故而暂且先回避了。”
楚令仪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虽没问其名姓,却也可以猜想,这人便是当年云微道君在囚牢情.潮初起时,反复在口中呢喃的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