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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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纪目送小师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重峦叠嶂中。
他转身的时候叹了声气，心事重重地坐在石碑上，垂下的腿将“天澜山”三个斗大的字遮得严实。
天光愈发明朗，道上渐有人迹往来，车马辚辚。不多时，做生意的小贩挑担拉车，纷纷从四方赶来。卖瓜的老翁推着车，路过时喊了他一声：“唔！你这娃儿可真会坐，被人瞧见，不想活啦？”
戈纪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木着张脸没有说话。
老翁误以为他神智不全，嘴里嘀咕着“可怜哟”，推着自己的独轮车，往前走去。
也没走出多远，就在路口处停下搭了个棚子，忙活好后，坐在木凳上跟左手旁卖胭脂饰品的妇人攀谈起来，边聊着，边时不时往戈纪这里看。
戈纪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山上动静，像个假人般一动不动。
“哎——！”老翁握着蒲扇冲他喊一声。
戈纪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过去。
“娃儿！过来——来！那边热，来这儿坐会儿！”
约莫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太过煎熬，戈纪坐在石碑上想了片刻，而后撑着手臂轻轻跃下，双脚落到地面，慢吞吞地来到西瓜摊前。
老翁拉着木凳往旁边挪了挪，把棚子遮出来的阴凉地让出来一半，“来来来，就坐这儿。”
戈纪没有过去，他被妇人摊上各式各样的漂亮瓷罐吸去了注意力。一个个瓷罐还没有手心大，青白釉细瓷底，盖面上镶嵌着绿玉。
“胭脂看一看？我这可都是上等货，山上那些修士大人可喜欢啦！”
戈纪还恪守着银货两讫的俗世准则，闻言也只是用眼睛打量着，没有动手，“我身上没有银子。”
“哟，你看，我就说不会是傻的吧？”妇人扭头，笑嘻嘻地对老翁道，“长得这么俊，穿着打扮都跟个公子哥似的，咋可能傻嘛。”
说完，又扭回头跟戈纪道：“没带银子啊？那你拿东西跟我换也成！我这胭脂，不是我瞎说，百里十城的都见不到这么好颜色！打着圈儿涂在脸上，那面皮儿一下子就嫩得跟喝饱露水的桃花瓣似的，美得胜仙子。要是买回去送给心尖上的小情人儿，诶哟，保管叫她喜欢得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了！”
戈纪露出些许向往的神情，可惜摸遍了全身，没找到什么能交换的东西。
妇人见他不知所措，便伸手指向他腰间，出言道：“我看你这对小铃铛还怪精巧的，不如拿这个换？”
戈纪低头看了眼禁钟罩，没什么犹豫的样子，当即便解了红绳，递给妇人。
妇人见他这般干脆，忽又起了疑虑，担心自己亏损太多。她这胭脂，一盒要卖三两银子呢！不过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话都说出了口，焉有反悔的道理？
她接了铃铛，笑着伸手示意：“您尽管挑吧，每一盒都货真价实！”
戈纪挑了一盒握在手心里，转身就要走。没走出去两步，忽而又停下，转回身对妇人和老翁道：“今日且把摊收了早早回家吧，这里不太平。”
“我都在这儿摆了两三年了，”老翁摇着蒲扇直笑，“冬卖热茶夏卖瓜，修士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太平得很哩！”
话音刚落，一阵急遽的破空声陡然响起。霎时间，信号弹接连炸开，催命符一般掀起滔天声浪。
戈纪盯着云际处，皱起了眉。
染着腥味的风拂过山岗，卷来零星几片艳红的花瓣。戈纪伸手拈了一瓣，摊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上面的脉纹。看久了，再抬起头，眼前一阵恍惚，不知是这花瓣偷了漫天晚霞的色，还是晚霞借了这花瓣的红。
他坐在石板铺就的山阶上，提着把捡来的刀，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蜿蜒长阶。两脚间平坦的地面已经被他掘得不成样子，刀尖反复捣着碎石子，已经卷了刃。
他听到身后传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沉稳，不紧不慢。他努力抑制住回头的渴望，垂着头一言不发，愈发凶狠地凿起地面来。
“戈纪。”背后的人唤他。
他动作顿了顿，没有应声。
“你在做什么？”
戈纪沉默良久，才闷着声回道：“给我自己挖个坑，省得曝尸荒野。”
云微在他旁边坐下来，问：“那我呢？”
“我才不管你，你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根本用不上我。”
“用得上，”云微轻声道，“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
戈纪终于肯扭头看向他，待看清模样后，随即一怔，慌张道：“你怎么……身上怎么……”素白色衣袍上，血迹斑斑。
戈纪心疼地看着小师叔的肩头，伤口处衣裳已被鲜血浸透，红得灼人眼涩，他抬手想碰又不敢碰。
“不碍事”，云微反过来安慰他。
戈纪一时气得恼火，俯身狠狠咬在他受伤的肩头，咬也没咬出门道，含着那块绽开的皮肉，只觉得鼻尖都是血腥味，浓重得让他眼眶发酸。
“不让我跟着，我还当你有多大本事，结果还不是搞得一身狼狈。”戈纪泄了气，闷闷地嘟囔。
云微很轻地笑了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展开掌心给他看。“给你做的，喜欢吗？”
戈纪闻言看向躺在他手心的那根玉簪，通体白腻，温润生津。他伸手拿来，尽力往下压着嘴角的弧度，不想显得太高兴：“哼，打个巴掌给颗甜枣，你当训狗呢？”
云微摇摇头，“不是。是很久之前做的，放在了经枢阁的暗柜里，没想到还在。”
他说很久之前做的，戈纪忽而想起来了。当初同门弟子聚在一处，讨论生辰时日，各自炫耀自己曾收到的生辰礼。他路过时听到了，心里十分艳羡，当晚就趴在案头无声地流泪。小师叔不解地问他哭什么，他抹着眼泪，扭扭捏捏地说想要生辰礼。小师叔问他生辰在什么时候，这下彻底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当即泪如泉涌，难过得不能自已，惨兮兮地说他不知道，没人告诉过自己。
小师叔执着笔，神情无措地听他呜咽了半天，最后开口道：“别哭了，我给你送。”
戈纪感动得稀里哗啦，蛄蛹着钻进小师叔的怀里，哽咽着提要求：“我要你亲手做的，你要好好准备，准备时间越长越好，不准糊弄我。”
当年不懂事，越缺什么，越想加倍讨回来，从未考虑过这行径是否失礼。他被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少年纵容着，耍了许多赖，得了许多便宜。他爱上小师叔，实在是天经地义。
戈纪摸着玉簪的纹路，忽地笑了声，继而叹了口气，“真是的……”
云微不知他心绪几何，只默然道：“缺了你许多年的生辰礼，日后都会一一补上。”他的神情略显愧疚，就好像，这几年的离别让戈纪受了委屈，故而想要补偿。
戈纪支着脸看他，笑起来：“唉呀，你都是我的了，还要什么生辰礼。”
“我……”云微罕见地局促起来，脸颊微红，让戈纪想起他刚买的那盒胭脂——好像买亏了，哪有好颜色能胜过他小师叔此刻的风情。
他们吹着晚风，坐在石阶上一言一和地聊天，耳畔是窸窣虫鸣，夏夜静谧得如同多年前一般，仿佛这里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扯着小师叔的衣袖，一直把闲话说了六年。
他多想这六年只是阖眼间的一瞬大梦，醒来打个哈欠，仍趴在小师叔的案头。但那如何也不能够实现，就像光阴篡改不了一株草的生长。
戈纪心想，他用衣袖把石阶溅上的血都一一擦净了，小师叔下山时，鞋底没有沾上一丝污迹，他用不着等天道来怜悯，再肮脏的世间，他也能扫出一片净土来，供小师叔随心所欲地行走。
只愿，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往事归零，再不回头。他们就这样长长久久赶着清风明月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