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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巨鳌冠山 赠与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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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歌带着麻软的宁五落在一处臭气熏天的坟茔前,坟土都已被扒的乱七八糟,枯骨外露,蝇虫乱舞,灰尘在烈日下耀武扬威。
安家幼子死后,草草安葬,尸体却被郭外野狗刨出,骨肉暴晒蝇虫啃食,然后四散飞入城内,沾染水饮、饭食,衣物,瘟疫在京都城内开始蔓延,此时新帝刚刚扳倒奸佞,壅舟被先帝折腾的千疮百孔,百废待兴。新帝呕心沥血以望壅舟中兴,一场无妄的瘟疫天灾让本应可以清河海晏的壅舟收到最为绝狠的凌虐。
北方白攸突然发兵,其他六国作壁上观,壅舟连连退败,六国纷纷下场分壅舟一杯羹。七国战马直穿中境逼到京都城下,主将战死,援军未达,国主披挂上阵,中刀投护城河自尽,留下一城百姓任豺狼撕咬荼毒。
京都旱了一年,却在岌岌可危之时阴云遮地,电闪劈天,暴雨如柱,护城河血涛翻滚,浮尸似黑鬼,腥秽可怖。七国军士隐匿在雨帘中,如索魂的鬼差,索的是一城的命。
雨水冲刷着城墙泥沙具下,贺知一手持刀一手扶墙垣目光凛冽的望着城下虎视眈眈的索命鬼们,雨水打在脸上流进磨损的铠甲浸泡着新旧相叠的伤口,这已是贺知守城的第六日。
贺知本是壅舟护国大将贺祥独女,十岁时受奸臣陷害,随其父落城外盘山为寇,十二岁父亡,承位,是年为护盘山百姓安,单挑盘山七十二匪寨,众匪拜为首帅。令不抢良民、不杀无辜、不夺善财。斩恶兽,清山道,肃水路,保盘山丰裕。盘山百姓尊为勇毅元帅。
壅舟围困,国主战死那日,贺知率麾下众兵,驰援京都,接主帅之职,率领军民誓死不降,血战十三日暂时击退敌军。这是她守城的第六日。
贺知远望四面京都已是孤城,边郡援军调动不及,又被大雨所截要五日才能赶到。城内可充作武器的器具都已用完,她不知能否守到明天。
贺知已将护城河的吊桥炸毁,南城门堵死,她没有兵力来确保两个城门无疑,只能将自己围在笼中来抵挡侵袭。河水呼啸,敌军此时不敢轻易攻城,这场暴雨为京都百姓换得一天的性命。
如敌方善待军俘百姓,她甚至可以背叛国骂名开城门,也根本不在乎谁来掌权,可这些豺狼所到之处无恶不作,京都必然成为地狱之境。贺知进退无路,唯有以身血战。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城下军士对峙到戌时才撤兵,贺知松下一口气,一口可以活到明天的气。
贺知退下城墙,打马冒雨疾驰到西侧城墙,贺知命人在西侧挖通地道将城中百姓运出,进盘山避身,贺知下马将缰绳扔给接他的小将。
“现在什么情况!”贺知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大声问道,
“禀将军,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挖通。”
“再快些,老天爷给的时间有限,务必在破城前将百姓全数运出。”贺知边说边在墙边抄起一把铁锹大跨步走到施工地,整只脚连同裤腿陷在泥淖里。
小将迟疑片刻低声问道:“将军……真的会破城吗?”
贺知怔了怔,她口无遮拦犯了挫伤士气的错,提起威声道:“如果破了也是我比你先死!告诉他们再快些!”
小将也跟着提起气,两手搓掉脸上的雨水,大声解释道“雨太大,通道灌水坍塌,进度很慢!”
“没有雨我们连挖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这老天爷是想救咱们还是害咱们。”
贺知用力一铁锹插在地上迎着暴雨骂道:“不管是救还是害,在老子这里都得是救!”她在盘山和各种地痞土匪打交道,说话行事一身匪气。
施工的军民没有人抬身理会前来的贺知,大家都已习惯,城中的防御工事贺知都会亲自参与。
此时二十几个身着粗布的妇人抬着食盒走到一旁临时搭建的雨棚中,雨棚被砸的啪啪作响,妇人们的衣服也全都被打的湿透,但都全然顾不上打理。
其中一个妇人还带着个七岁的女孩儿,妇人将女孩儿留在雨棚,独身走到贺知身前道:“将军一天未进食了,先吃些东西再干吧。”
贺知单手立着铁锹对干活的人群大喊道:“时间紧迫,工事不要停!先分出一拨人去吃饭,吃完来替换另一拨人去吃!”
喊完转身对妇人道:“戚大嫂你先去吃,我现下不饿,一会儿去。”
妇人欠欠身道:“是。”
这里所有人跟贺知讲话从不反复,其一是没人能做贺知的主,其二他们也不想让贺知浪费精力辩驳。
一拨人单手拖着铁锹走到雨棚前每人领过一碗粥一个馒头,就着雨水以最快的速度吞下,转身走回施工地换下一波人。此刻吃饭只为有体力继续干活。
等所有人都吃完,又过了须臾贺知垂手走进雨棚,雨水合着血从袖口里沿着手腕往外倒,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印子,贺知将两手猛的前后挥动将水甩掉,依旧取了碗粥和一个馒头,刚要抬步走出雨棚,一个小女孩儿怯怯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向贺知,贺知有些无措将馒头和碗放在临时搭的木板上,女孩额前的绒发被雨淋的贴在脸上。
贺知想替小女孩儿理理,但看到自己手上泥血怕脏了对方,抬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泥水蹲下身温柔的问道:“怎么啦?”
小女孩儿举起自己的馒头递给贺知稚嫩的说道:“我的馒头给你吧,你受伤了。”
贺知指了指自己的馒头道:“我已经有啦,你吃。”
小女孩儿将头摇成拨浪鼓:“你要打坏人你吃,母亲说受伤了要多吃饭。”
女孩儿执拗的举着馒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坚定的看着她,贺知笑着将馒头接过来然后掰下一小半,将大块儿的交还给女孩儿道:“咱们一人一半,姐姐肚子小吃两个会撑坏的。”
小女孩儿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将馒头接过来。贺知轻轻拂过女孩儿柔软的头发道:“姐姐去打坏人,你要开开心心的。”
女孩儿用力的点点头跑开了。
贺知在雨布的下角撕下一块儿将馒头包裹严紧放入铠甲内贴着已经湿透的里衣。
此时一名小将匆忙到贺知面前单膝跪身道:“将军,七国兵在搭跨护城河的桥!”
“取我的巨鳌枪来!”贺知面色瞬间严肃冲出雨棚,巨鳌枪是贺知父亲传于她,巨鳌戴山,是他们贺家的使命。
贺知单手将巨鳌枪背在身后,枪头的龙龟赑屃于瓢泼中,如浮于渤澥,斗转天动,山摇海倾,震荡五岳之势。怒目盯着护城河下游动的鬼魅。
贺家自开国世代忠良,□□亲赐巨鳌枪,最后落个草寇的下场,父亲死不瞑目。
贺知当初拒不驰援,她恨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父亲拖着病体在月下为她舞贺家枪,自从在盘山落草为寇,父亲再未碰过巨鳌枪,因为那时的贺家是寇。临死前父亲将巨鳌枪交与贺知,死死握着她的手不肯瞑目,满是屈辱,“大夫死众,士死制。”一身傲骨的父亲到死都无法再堂堂正正立于战场之上。
巨鳌戴山,贺家死国。贺知是贺家唯一的活人,贺知要让贺家堂堂正正的死在战场上,此时的她是贺家的傲骨。
当初她只是为了贺家,而今日见到这个小女孩儿,她也为了她能活着。即使贺知死了,未来会有人深深记得贺家是守国门之忠良。记得,贺知是战敌军的英雄。
“让他们修!”贺知眼中斥着杀意,对身边副将道“命人将通道里挖出的已装好的泥土运上城墙”她要等到对方耗费人力物力将桥搭出八九分再重砸下去,尽可能拖延时间节省弹药。因为她没人也没物。
副将领命下城墙,贺知要尽可能从缝隙里拽更多的时间来运送百姓。
由于大雨的冲刷,西城的通道不停的灌水连带坍塌,即使将入口垒高,下面的工人依旧半身浸在泥水里将挖出的泥土混着雨水用木桶倒出来。
统领一边挥锹一边吐出一口雨水大声问道:“还有多久!”
只听里面的人回复:“半个时辰!”
统领回道:“再快些!”
此时,城下敌军已将跨桥桥板搭完,贺知对副将大声道:“对准桥板砸!”
数十个装满泥土的布袋一同对着护城河的桥板砸下,城下传出“咚咚”的声音,是泥土袋穿桥落水砸出三尺多高的血色水浪,然后是一阵隐约的惨叫。
贺知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天在由黑渐渐转为墨蓝,雨在变小,城下敌军又在开始铺新的桥板。一旦雨停,他们就可以用火攻。贺知对身后小将问道:“通道还有多久?”
小将回道:“半个时辰内能清完。”
贺知握紧拳头,脸被雨水冲刷的惨白,扯到手臂上的伤口疼的倒吸一口气。上次与七国军血战,胸口中过一剑,手臂也被刺伤,本就没有愈合好,现下雨水一泡再加重甲磨损早已血肉模糊。但为稳军心,她只能忍着。
贺知将声音压稳道:“让他们再快些,雨要是停了,这些狗东西就会攻城。”
小将领命,急走出几步忽然回身看向贺知,贺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小将迟疑片刻问道:“将军,援军会到吗?”
贺知怔了怔垂眸走到小将身前,抬眸坚定的回道:“会的,可无论有没有我们都得用命守住。武死战,是最好的归宿。为我们的民族傲骨,为家国百姓,是可以在历史长河里留下名字的归宿。”
小将有些哽咽道:“真的可以留下名字为后人记住吗?”
贺知轻拍了一下胸前那小块雨布包裹的馒头点头道:“会的。”小将点点头急步离开。
贺知骗了他,即使他真的战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他。历史上有无数战争,有侵略战、保卫战,正义或非正义,君主以及掌旗统帅或许都清楚为何而战,会因胜败名垂青史或遗臭万年,至少有个言片语以留后世揣摩。但下面真正厮杀的人,没有谁关心过,也没有人记住过。
历史只留给他们一个称呼:某军。仅此而已。
贺知沉声对身侧的副将问道:“还有多少泥袋?”
副将道:“还能再砸两次。”
“知道了。”
须臾小将跑上来深喘着气道:“将军通了!挖通了!”
“让工地上那队人尽快安排百姓运送,妇孺在前!”
“领命!”
“等等!”贺知抬手叫住小将“让这队人出去后,不用回城,告诉他们百姓护不好,我贺知做鬼都不会放过!”
贺知将所有将领聚于帐中,帐内充斥着肃杀之气,贺知冷声道:“援军被大雨所劫,恐不能到,我们手上也已弹尽粮绝,城破是早晚的事。传下去,如有士兵想从通道出城,我批了!不算逃兵!但只有两条规矩一、决定留下的誓死不能投降!二、出城者必须排在百姓后边!如争抢格杀勿论!”
“是!”帐内将领单膝跪地抬手齐声喊道,刚要起身,尾音却带出了一句弱弱的问询:“将军……为何不一起出城留个空城给他们?”
众人齐刷刷看向说话的人,一个三十多岁胡子拉差双眼充血的年轻人,垂头,眼神侧向一边躲开。
贺知走到此人跟前,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贺知发作,她却重重拍在对方肩膀的铠甲上,道:“这就是我为何立下第二条规矩,因为很多人都像你这样想,而且这样想是对的。但,我们贺家人只有战死一条路,巨鳌现世,只能向前!”
“将军……”对面人哽咽的低声吐出两个字,随后一把抹掉眼泪决绝道:“我姓戚!姓戚的也不是孬种!”
贺知怔了怔随后笑道:“出城了也不是,护送出城的那队人缺个统领,你去吧。”
“将军!我不怕死!”
贺知严声斥道:“我说过出城了也不是孬种,护好百姓,要以命相护!这是军令!不要让我废话!”
对面人流着泪屈膝俯身重重磕在泥地上,起身撩帐离开,还未迈出帐门,却听贺知一声“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