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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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8日
2022年7月21日，泰祥市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型车祸。一名男子开着奔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横冲直撞，那是泰祥市人流最大的十字路口，围聚了城市仅有的几座大型商场。莫晚帆并不在车祸现场，也看不到现场有多么惨烈，但她在新闻发布的死者名单中，看到了父亲的名字。
莫朝阳，男，43岁。
很快，母亲接到了电话，是来自医院的通知。
当时的心情？莫晚帆记不清了，只记得医院昏暗逼仄的长廊上，挤满了人头。那些人头在单薄的灯光下显得渺小而又绝望，他们汇聚成悲伤的河流，在各自的回忆里暗潮汹涌。莫晚帆则在这悲伤里随波逐流，感受着母亲竭力的拥抱。
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没有爸爸了。
莫朝阳的葬礼在泰祥市一座偏远的村庄举行，那是他的老家，也是莫晚帆长大的地方。她蹲在彩色的大棚旁，望着远方的杉树站在一排。刺眼的阳光落在少女的脚前，被大棚的阴影所隔开，热的风灌进她的耳朵，吹动了头上纯白的孝帽。
莫晚帆的心中提不起一点悲伤，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表现出悲伤的模样，可当她转头看见大棚里陌生的亲戚们吃着饭菜，不亦乐乎的姿态时，她的顾虑瞬间烟消云散了。少女回过头，抬头望见了荒芜的天空，她突然想起加缪的《局外人》，身后也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怎么蹲在这？快去吃饭呀。”那是母亲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沙哑了。程芳沧桑的面孔日食般侵入了莫晚帆的视线，一瞬间，少女好像看到了山川相连。眼角的细纹怎么那么多了。
莫朝阳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给自己的妻子按摩揉肩，夸赞着程芳的美貌。他说自己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老婆，还给自己生了一个同样漂亮的姑娘。他说他莫朝阳这一生有她们两个的存在，死也无憾了。
“我还不饿。”莫晚帆回避了对方的视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关于莫朝阳的存在，莫晚帆并没有仔细思考过。只觉得他是个称职的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尽管他并没有赐予这个家衣食无忧的财富，也没有将自己的女儿塑造成开朗的形象，但他依旧给足了关爱。给程芳，给莫晚帆。
莫朝阳葬礼的上半场似乎要结束了，莫晚帆的身旁陆续有沾满烟酒气息的人离开，身后的热闹仿佛一只泄气的气球，渐渐归为宁静。
笑赴九泉，俭朴家风世永传，设灵堂，重谒遗容空洒泪。
寿越四旬，睦邻精神今犹在，跪草铺，再瞻卧榻安伤心。
越过空荡荡的大棚，两副白纸黑字的对联倚靠在花圈上，注视着莫晚帆孤独的背影。风再次灌进少女的耳朵，吹飞了她头上的孝帽，地上的阳光也如沙子般随风消逝，荒芜的天空顿时一片阴沉。
莫晚帆正想抓回空中飞舞的孝帽，一声稚嫩的哭啼却清晰地在她的耳边响起。少女愣住了，孝帽在她的指尖溜走，留下阵阵风声。她呆滞地望向哭声的源头，在杉树驻守的湖边。
没有理由支撑着莫晚帆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哭声，她甚至清楚地知道这种情节发生在恐怖电影里是要被观众狠狠吐槽的。但此时此刻，莫晚帆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径直向湖边走去。是因为好奇吗？还是悲伤过度，傻了？可能都不是。大概是因为少女知道自己活在现实世界而不是恐怖电影里。况且，她有莫朝阳保护。
没什么好怕的。
少女的脚步踩过一节又一节石阶，杉树的身影变得愈渐高大，很快一只蜷缩的身影出现在莫晚帆的眼前。是个小男孩正在哭泣。
莫晚帆偏过头，沉默地盯着对方。她的身姿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浅蓝色的连衣裙在灰色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亮。终于，少女迟疑地开口了：“你......怎么了？”
蜷缩的身影似是被吓了一跳，一张苍白稚嫩的脸从双臂猛地抽出，转头望向莫晚帆。一瞬间，两张惊讶的脸同时出现在湖边。
男孩睁着一双惊喜的大眼睛，激动地爬向莫晚帆，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肉眼可见自己的双手与对方穿透而过。少女惊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张熟悉的面孔，过去的记忆在她的大脑里疾驰而过。
莫晚帆认得他，老家邻居王婶的儿子，胡文轩。车祸的一个星期前去世了。
“莫姐姐！是你吧？你能看见我？”空白的大脑驱使少女点了点头，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弟弟，莫晚帆却有着流泪的冲动。
“莫姐姐，我迷路了，我投不了胎了！”
胡文轩去世的那天，他的母亲王小兰来到了莫晚帆的家中。但不是老家，是专门为莫晚帆新买的学区房，方便她念高一。
王小兰提着一箱牛奶和一篮鸡蛋出现在门前，说是特意来恭喜莫晚帆考上泰祥一中。女人拘谨地将贺礼送到程芳的手中，随后在对方的推辞下坐上柔软的沙发，开始斤斤自守地环顾四周。
新家并不大，可以说是小得可怜。起床洗漱到吃饭，一套流程下来甚至走不了十步。但莫晚帆喜欢这小小的空间，她觉得这样有安全感。
莫晚帆就这样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刷着勉强能用的智能手机，听着客厅里偶尔蹦出来的话题，发现他们除了“胡文轩”和“莫晚帆”，没别的可聊的了。
大人的谈话在一阵手机铃声中戛然而止，随即响起的，是王小兰的声音。
“喂？”
莫晚帆悄悄地将手机调成静音，风扇的噪音充斥了整个房子。
“什么？他现在在哪？”女人尖锐的声音清晰可闻地颤抖起来，“我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来！”之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程芳不断的询问。
而这件事情的后续，莫晚帆在当天的晚饭时间才知晓。
王小兰的儿子胡文轩从老家的桥上被人推下去掉进湖里，淹死了。而推他下去的凶手，是他的小学同班同学。也正是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对方现如今仍在小学就读。
莫晚帆机械地重复着吃饭的动作，风扇的阴影在她的饭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听着母亲依稀的抽泣声，和父亲慌忙抽纸的声响，思绪随着风扇旋转转到了过去。
她与胡文轩并不算得上熟悉，只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经常抱他，而他现在的模样，莫晚帆只在朋友圈里看到过。上次看到胡文轩的照片，还是因为他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
“所以......你逾越了本该投胎的时期，现在投不了胎了？”
据胡文轩的解释，他死后手里凭空出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人死投胎的规矩。
“规矩第一条，你将有七天的权利在人间游荡，但不得伤害人类，破坏社会秩序。”
“规矩第二条，七天时间一到，必须前往所在城市的市中心走向奈何桥进行投胎。”
“规矩第三条，违反规矩者，将被阴间使者[摆渡人]通缉，被捕者即刻接受惩罚。”
而在胡文轩死后的第七天，他来到了泰祥市的市中心，也正是大型车祸的案发现场。在那一天，他看到了一只又一只灵魂从遍地的尸体中爬出。炽热的阳光穿透了他们的身躯，汽车的残骸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寂寥的天空之下，散落着人们不同的情绪。一只男人的灵魂捏着手中的字条站在废墟中发着呆，一个伤痕遍体的女人穿透了他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奔向远方，她很快便停在了远处，胡乱地抱起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开始嚎啕大哭。女人的身后，是另一只男人的灵魂，他疯狂挥舞着手臂试图拥抱女人，却只是徒劳。一瞬间，胡文轩听到了阴阳共振的哭声。
活着的人在哭泣，死去的人却只能哭泣。
“那天的[人]太多了，我没挤过去，所以......就没赶上投胎的机会。”
天很快就黑了，空荡荡的大棚也开始挤满了人，胡文轩紧跟着莫晚帆的步伐，来到一只棺材前。此刻的棺材里，正躺着莫朝阳的遗体。遗照里的莫朝阳挂着一张和蔼的笑脸，即便是黑白，莫晚帆也能看出照片里衣服的颜色。
蓝色，莫朝阳经常穿着那件工服。
少女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跪下双膝，她紧闭着双眼，对着冰冷的地板磕下一次又一次头。最后一次磕头结束后，她抬起头，望向身旁的程芳。女人憔悴的脸挤出一丝笑容，她抬起手，示意莫晚帆该起身了。
葬礼的下半场多了一位哭丧的男青年。他全身白衣示人，头系白色布带，拿着话筒，在棺材前表演起来。莫晚帆坐在多余的圆桌旁，注视着大棚内外的一切，刺耳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她皱起眉头，发觉这时的人们变得格外安静。
“那个男的，在我的葬礼上好像也是这么哭的。”胡文轩幽幽地开口了。
“是有点印象......”莫晚帆点头回应着，悲壮的音乐在大棚内不断回响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葬礼那天我怎么没看到你？”
“何止是我的葬礼那天啊，我死后去找了很多人，我找你的那天你也没看到我啊！”
“也是，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鬼......也就是说，我在今天，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地拥有了一双阴阳眼，”少女疲惫地趴在圆桌上，“可是为什么啊......”
“说不定跟你爸爸有关呢？”胡文轩突然把头凑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
“我爸......提到我爸，你死了那么多天，就没跟我爸碰过面吗？”
“呃......还真没有。”
男青年的哭丧似乎结束了，大棚里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姑娘，趴在这干嘛呢？不吃饭吗？”莫晚帆的身后，是那位男青年正在解开工作服。少女只是摇了摇头，她并不愿意跟表演哭丧的人交谈，在她的眼里，这种工作就是赚死人钱的，虚伪又恶心。
今晚莫晚帆需要住在老家。她坐在陈旧的卧室里，脑海里满是疑问。她开始盯着胡文轩的身影，另一个疑问也从口中蹦出：“你怎么还没被[摆渡人]抓走？”
对方似是被这个问题给唬住了，他僵硬地转过身，尴尬的笑容像是在说“我怎么知道”。
“算了......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莫晚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随即瘫躺在僵硬的床上，她看着头顶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明显地感觉到风扇越转越慢了。
越转越慢，越转越慢。
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莫晚帆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尖锐的耳鸣刺激着她的神经，少女似乎听到了警笛的声响。
“莫姐姐......我有不好的预感。”惊恐塞满了胡文轩的双眼，他望着卧室敞开的窗户，脚步连连后退到床沿，直至穿透。
“是［摆渡人］吗？”莫晚帆强忍着恐惧，颤抖的询问很快淹没在急促的呼吸声里。
“我倒是希望是呢……只是这气氛，怎么着都觉得像是有恶鬼要来了啊！”
少女不安地坐起身，再次抬头望向天花板时，风扇已然停止了旋转。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死寂吞噬了整间卧室。死寂之中，她似乎听到了有脚步声从远方传来。一下，两下，又一下，少女渐渐地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还是脚步，她抓紧了床单，闭上了双眼。
咚，咚，咚。
“我来了。”
男人的话语在莫晚帆的耳边格外清晰，像是贴近了她的耳朵发出的声响，但她感觉不到一丝气息。几乎是同时，少女被吓得失声尖叫，抱住了眼前高大的身躯，真实的触感让莫晚帆瞬间安心了不少。
“你，你能看见我？还能碰到我？”
莫晚帆在对方结实的怀抱里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警帽，满脸错愕的脸庞。深棕的卷毛被压在镶着金边的帽檐下，棕黄的瞳仁闪烁着凛冽但又不失温度的光芒，男人的五官生得十分锋利，散发的气息却格外柔和。或许是那双眼眸的缘故，总是会让人无端联想起金毛的存在。少女噙着满眼的泪，强装的镇定瞬间倒塌，她推开眼前的男人，选择放声痛哭。
“你，你别哭啊！那个小屁孩，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父亲的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