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车厢 ...
-
蒸汽机车在铁轨上行驶，车轮组件与轨道的碰撞声算不上悦耳，但也并不会让人感到烦躁，方舟收起那本巴掌大的小书，透过玻璃窗，用眼睛去捕捉只停留了一瞬就从视野中消失的景色。他的视力其实不差，但是想把什么都看清楚还是得在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然而他的眼镜此刻躺在置物架上的箱子里，拿取实在不便，又想到体质测试表格上“视力”一栏的标红，方舟感到无端的烦躁，索性就这么朦朦胧胧地看，主观臆断地想，不去管窗外究竟是什么。
这趟蒸汽机车从山驶向海。但事实上这里的“山”只是即将消失的三四百米高的小土坡。旧纪元是无比繁华的蒸汽时代，高度的机械化带来诸多便利，也带来很多问题。煤油总是要燃光的，那就继续砍树吧；废物总是要溢出的，那就继续排放吧；社会总是有需要的，那就继续生产吧。繁华背后是废热废气的肆虐，是冰川的消融，是海水的上涨，是淹没，是灾难，是新纪元的“移山计划”。高的山已经用来填海造陆了，剩下的都是些土坡。现在是新纪元，然而蒸汽机车的铁轨依旧停留在已经过去的旧纪元，山多变成了土坡，隧道却还是那个隧道。
方舟上车时是早上八点钟，然而隧道内的车厢是夜一般的黑。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点桌灯，过道顶灯就突然亮了起来，他有些惊讶地朝过道上方看，余光正瞥见另一个看向顶灯的青年——他看起来更年长一些，体格比方舟健硕很多，但也完全不是轮胎肩肌肉男的类型；他剪着很利落的板寸，看不清五官，但是从顶灯打下的阴影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眉骨很高，看着有点凶；他穿着板正的黑色长袖衬衫，没打领带，袖口被卷起，堆在小臂中段，衬出流利的肌肉线条。他就那么一身乌黑地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几乎凝固成“生人勿近”四个字。方舟没敢多看，目光只短暂地停留了两秒，就像误触了热锅，迅速收了回来。他扭头去看窗外，然而此时的玻璃上映着只有车厢内部的景象，于是他又看到了那个青年，或许是通过倒影看减去了一些冒昧的意思和被发现的危险，方舟开始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然而这场观察没有凹透镜的辅助，依旧是模棱两可的，方舟单知道他正在看一本普鲁士蓝封面的书。这个颜色让他无端联想到区图书馆书架上的一本老书，他并没有翻阅过它，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单知道它像在架子上生了根，从没见它离开过那，于是他又想到一些零碎的事情，比如加在书里还掉的镂空书签，比如书架上的滑动轮轴，他的思维总是毫无逻辑，不过他还挺喜欢这种跳脱的感觉。他盯着那个倒影出神，直到列车离开隧道群，刺眼的自然光晃了他的眼睛。
困意突然从脚底蔓延到发顶，大脑运转的迟钝感和阻滞感迅速瓦解了他的精力，他脖颈酸痛，于是把视线从车窗那边收回来，将木垂帘拉下一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方舟这是注意到了木桌下堆着的几份旧报纸。“移山计划”之后，纸制品被严格控制，报纸这类文化产品已经是难得见到的东西。方舟跟列车员确认了能随意翻阅后便随便抽了一份出来打发时间。
【NEWORLD月刊N-214407号】
这是十六年前的报纸。
方舟快速预览了一遍，选了一个喜欢的版面开始看。
【METEOROLOGY*】
【重磅！环海线新堤坝启动：天才工程师的精彩构思】
[本报讯，2144年7月10日，东八区环海线新堤坝工程胜利竣工。该工程总设计师艾利特·森斩获SURVIVOR奖。]
根据2109年发布《蓝星重建：维持人类文明赓续绵延不断绝法令》，总局先后发布了以“移山计划”为代表的重建构想，环海线新堤坝就是“移山计划”的一环。艾利特·森在2139年完成了这项工程的策划案，获得格林尼治总局批示后就在各沿海区正式开工。东八区环海线堤坝是最后一站。
这项工程在今年的笔试题面中出现过，但并没有特别详细的展开；方舟备考的时候也查到过相关信息，不过他能看到的也只有简单的叙述，没有更多的说法。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也是规规矩矩的概述，没有太多细节，方舟很快就结束了对这篇报道的阅读，随后看到了一篇专访：
[S：森先生，您好，我是《NEWORLD》报刊的记者，很荣幸能在这里见到您！恭喜您斩获SURVIVOR奖，请问您现在方便接受采访吗？]
[E：当然。请问吧。]
[S：好的，森先生。第一个问题：环海线新堤坝工程胜利竣工，您感觉如何？]
[E：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环海线新堤坝工程是我们“计划”的一个关键节点，它的完成意味着我们在这一阶段胜利了，这对所有的参与者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熬了这么久的大夜总算能休息调整一段时间了。]
[S：那真是太好了。辛苦了那么久，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接下来森先生有什么打算吗？会给自己放多久的假？]
[E：不好说。这得看我们的新堤坝给不给力。]
[S：哦？怎么说？这次的新堤坝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E：你知道，海水还在上涨。长期浸在高盐度的海水里，一般的材质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我们的新堤坝在材质上下了点小功夫，用了新的材料组合——这个会在后续的正式文件里公布，我这里就不多说明了，毕竟这是很严谨的东西，口头说明不够妥当。]
[S：我理解您的心情。那么您可以大概描述一下它的“新”吗？]
[E：那我说一个不需要那么严谨的吧。环海线太长了，我们考虑了更新它的困难度，组内讨论辩驳了好几个月，最后决定“一键更新”来提高它的耐久度。环海线是一个完整的链条，我们在高坝内设计了可以更换的备用材料层，等到外层老化需要更换，只要触发我们预先设计好的“机关”，整个环海线就会同步实现更新。]
[S：整个环海线吗？听起来好像会是很壮观的景象！]
[E：确实会很壮观，但是它也很危险，吵了大半年就是为了它。]
[S：是这样的，“美丽常常与危险并存”嘛。但既然决定使用这个方案，它的危险性应该还是可控的吧？]
[E：可以这么说。不过更多的还是得看我们后续的工作安排。目前我们安排了专人看护，选择了专线供给，其它的细节问题还在落实，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公布的。]
[S：好的，那我们就期待一下官方文件吧。]
……
虽然专访依旧模棱两可，不过它还是提供了不少新信息——至少对方舟来说是新的，他想起此前查资料时不断跳出的【禁止访问】与【404 No Found】，心中似乎悬了什么，有点难以察觉的紧张。
他于是继续翻看着这期《NEWORLD》。
【黄金四年！腾飞企业实现腾飞！】
【光合作用：“蒸汽”时代或将落幕】
【神之左手——阿娜提一局九扣巧夺冠】
……
【警惕！分流邀请信或成新骗局！】
方舟停留在“反诈”版块。上面揭发了一起利用伪造邀请信欺骗落榜分流考生打黑工的恶性案件。虽说是十六年前的案件，但是它强悍的伪造能力即便是放在当下也是惊人的。足以乱真的笔迹、印章、油墨，配合作伪的假工作人员，一切的描述都让方舟感到由衷的惶恐。
他开始质疑那封信的真实性。
我不会是被骗了吧？
但是他们图什么？
紧张感像从心尖拔地而起的纤细藤蔓，一路沿着血管爬到四肢，紧紧地攥住掌心和脚底，让它们冒出冷汗。方舟的嘴唇发白。
这时，乘务员推车经过：“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我们有咖啡，茶，还是……”
“来杯……”方舟本想要杯茶或者咖啡让自己清醒一下，但是很快他又警惕起来，他无法信任这趟列车上的任何人，于是他话锋一转，“不，不用了，我暂时还不需要什么，谢谢你。”
“好的先生，”乘务员朝他甜美一笑，白色的手套握着餐车的金属把手，制服袖口上的金色的星星装饰稍有点反光，亮闪闪的，“您一会要是有什么需要，拉一下您座位右手边的灯就行。”
方舟顺着她的话看过去，确实在座位右手边发现了一根拉灯的线——它藏得隐蔽，简直和靠背融为一体，方舟方才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乘务员推着餐车继续向前去了。
方舟听到那个“生人勿近”要了一杯咖啡。他不太懂咖啡，也没有喝它的习惯，但“生人勿近”的咖啡闻着实在太醇厚，远远地飘过来，发了狠劲地勾着他的鼻息，让他干涩又略带黏腻地吞咽——早餐的面包烤得太过了，果酱涂多了，配着牛奶齁在那里，实在令人难受。
方舟皱着眉头拧开随身携带的水壶给自己灌水。
“生人勿近”似乎注意到了他，远远地朝他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看不清神色。
方舟看见了，但没有理他的打算，转过头去想别的事。
如果我真的被骗了，怎么跑？提前下车还是到站再跑？他们会打拦截的吧？
如果这列车上有骗子同伙怎么办？那我一举一动不是都暴露在他们眼前了？
谁是那个监视者？“生人勿近”吗？他看起来很能打。真是他怎么办？
他们看出来我知道自己被骗了吗？
他们会不会在车上把我解决了？
可恶啊，好像怎么想都在劣势。
方舟拧紧水壶，手指沾上一了点水渍，跟汗液混杂在一起，让人不适。
他想起乘务员笑眯眯的脸，明明是很温柔的表情，却让人感到一丝离奇的诡异，似乎她是披着人皮的鬼怪，前一秒还在跟你寒暄，后一面就把鬼爪戳进你的胸口，连血带肉地掏出你的心脏吞吃——她想害你！
“先生，不好意思哦，打扰一下。”
乘务员这次没有推餐车，踩着小高跟哒哒哒地径直走过来。但是方舟的思维尚在游离，突然被她这么一招呼，心里狠狠吓了一跳，不过表情管理得到位，从外部看不出什么疏漏来。
“没有关系。你说吧。”
乘务员很抱歉地朝他笑笑，亮出手中的普鲁士蓝封面的书，但没有直接递给方舟。她说：“坐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托我把这个给您。”
它的封面蓝得纯粹而全无杂质——没有任何信息在上面。方舟随即看向“生人勿近”，发现他坐得端正，朝自己招了招手，眼神似乎在释放着某种能量，然而看不清楚，隐约觉得他的嘴角在诡异地上扬，看得他心里毛毛的。这时他注意到“生人勿近”戴着黑色的手套。
这很奇怪。巨变之后的季节不能用正常来形容，然而今天是处于过渡月的八月十五日，气温远没有低到需要戴手套的程度，甚至有些燥燥的闷。
乘务员也戴着手套。
方舟不由得想起先前听说过的一种在纸面上传播的毒药，只要出汗的手触摸到纸页，毒药就会顺势渗入，随后沿着血管蔓延全身，杀人于无形。这很恐怖。短暂地思考片刻，方舟告诉乘务员自己并不认识那位先生，请她把东西还回去。
乘务员连连说好。再次表达了歉意便离开了。
于是方舟继续翻报纸。上面都是些旧事，但是他看得仔细，似乎要从字里看出字来，即使此刻他的大脑处理不了任何信息。
“我处于危险正中。”他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5车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