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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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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转暗的时候,两个人用散步的速度再次开始向山顶走去,并且在夜幕完全降临时登临了白天刚刚来过的山顶。
说是“山顶”,其实并不是第二十一学区的最高处——身后更高的山上有着学园都市里唯一一座天文台。但即便如此,被草、树和夜空包围的这里,也是少年和少女能接触到的最像是“纯自然”的环境了。
比山下要低几度、比白天还要再低几度的夜风吹动着层层叠叠的枝叶,已经安静地走了一路的两个超能力者依然没有说话,席地而坐,看着天上的星星。
拥挤而空旷的夜空有着让人心静的奇妙力量,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美琴就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感。渐渐变大的风声甚至盖去了半米之外的呼吸声,难得的“独处”状态下,她放空大脑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这阵夜风渐渐平息,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响声,才回过头看了一眼。
——原本跟她并肩坐着的少年枕着一边手臂躺在了草地上,表情和肢体动作都透着放松。
美琴歪头看着月光在少年脸上拉出的柔和阴影,开口时声音也忍不住控制到了“温和”的档位上:“虽然不太习惯,但这种感觉还不错吧?大概是‘科技’无处不在的缘故,这种很自然的环境反而让人有种安全感呢。”
“‘自然’?”
“是啊。这里大概算是整个城市离‘科技’最远的地方了吧……被树木环绕什么的,真是让人放松。”
一方通行忽然抬起一只手,食指笔直地指向天上亮度相当异常的一颗星星。
“在说什么啊——那个不太自然的‘星星’是「树形图设计者」吧?即便在这里也被它和各种监控卫星‘注视’着。这座城市里真的有能逃脱监控的地方?”
「树形图设计者」啊。
提到这个玩意儿的一瞬间,之前那种放松的错觉消失了。
美琴用力呼了一口气,伸直双腿,张开手臂,向后仰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那个东西真是讨厌。什么‘几乎完全正确的预测’……像是人类已经被机器看穿了一样。”
身旁的少年维持着刚刚的动作没有动,也没有答话。但美琴还是忍不住继续抱怨着。
“每天的天气完全可知,虽然很方便,但未知的乐趣完全消失了,像是‘走在路上突然下起大雨以至于两个人不得不打起一把伞’这种浪漫的事根本都不会发生。虽然也有过忘记带伞而不得不跟黑子挤在一起的情况……但性质上根本就不同吧?”
“还有那些会把计算结果当成最铁律信条的混蛋,因为‘计算结果表明这样一定能成功’就随意地践踏别人的生命、尊严……”
“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把我的所有信息作为输入,那个东西会不会把我的未来全部推演出来?完全按照剧本的人生也太没乐趣了。”
一方通行盯着夜空中的「树形图设计者」,伸直拇指,跟食指成直角地以“开枪”的姿势冲它比划了一下,慢慢地答道:“我觉得不会。”
这种轻描淡写算什么啊?
月光把一切照成冷色调,白色的皮肤显得更白,红色的眼睛也变得更亮,简直像是妖怪。
美琴没有转头,斜眼瞥着那张表情漠然的脸,之前由于种种顾虑竭力避免在对方面前提及的话忽然脱口而出。
“你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到达level6的能力者,这件事不也是树形图设计者计算出来的?通过课程培养需要250年,通过杀死我需要128次,通过杀死我的妹妹们需要20000次——你的能力的未来都已经被计算出来了,还在说什么‘不会’啊。”
一方通行垂下手,朝她转过脸来。
“但是,那东西只会按研究人员设定的‘选择’进行计算吧。就算会有很多不同的设定,说到底都是从研究角度得出的‘最优解’。而你这家伙……”
身边的少年稍微张着嘴看着她,忽然停住了。
但是,刚刚是说了“最优解”吧?按这家伙的思路来说,她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怎么了?你想说我会做出很多蠢事,对吧?就像是把自己的DNA交给那些人什么的——”
“结果都一样。”
“……啊?”
一方通行把头转回去,依然看着正上方的夜空,淡淡地说道:“DNA是不是你交出的、是为了什么目的交出的,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
美琴好像被电到的人一样,“蹭”地坐了起来。
——没错,只要level6的进化方法摆在那里,那么即便自己拒绝肌肉萎缩症治疗项目的邀约,也会有脑电波、脊椎损伤等项目来联系自己。
而就算自己拒绝了所有这些项目……获取一个那时还只有level4的小学女生的体细胞,会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这种道理不用一方通行说,美琴自己当然也想得到。
但是……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逃避”吧?
难道这样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地把过错推到其他人身上,然后看着那些孩子被杀?
就算事情已经结束了、御坂妹妹们已经有了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活,美琴还是由于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而古怪地恼怒起来。
“你知道什么了?”
“全部。”
看来这个混蛋在独自待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并不完全是无所事事,他把自己查了个底朝天。
应当说算是“扯平”了,但心里的恼怒和反感反而加重了。
并不是对这个白毛混蛋的。但是,总觉得现在如果跟他扯破脸皮大吵一架、甚至被他暴打一顿,自己的心里或许反而会更好受一点。
美琴握紧了双拳,表情不善地再次把目光落到一方通行面无表情的脸上。
然而在开口之前,对方已经首先发难了。
“‘结婚’这件事,是因为想要保护那些家伙才答应的吧。”
……该想到的,以这家伙的敏锐程度,这么久了还没有发现根源反而很奇怪。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为什么要回答?
美琴对一方通行怒目而视。
被怒视的目标看着夜空。
“我说,假设DNA不是你主动交出去的而是那些人窃取的,那种事你还会继续阻拦吗?”
“不管怎样,她们都是因为我而被制造出来的,所以不会有任何改变。”
“诶——”一方通行用似笑非笑的声音慨叹着,忽然问道,“在你眼里,那些家伙算什么?”
曾经在筋疲力尽却难以入眠的夜晚无数次思考过的答案脱口而出。
“是妹妹。”
“这样说大概没有人会信吧,但是……”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被那样信赖的语气喊着‘姐姐大人’,怎么可能把她们当做陌生人啊?”
少年叹息一样地说道:“陌生……‘人’啊。”
大概是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后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美琴发觉自己刚刚紧握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是。虽然那些孩子总是说着‘实验动物’什么的……但是,你也已经意识到了吧,她们就是活生生的人类没错。会有自己的爱好和想要的东西,会有自己的生活,从生理构成到心理成长……跟我、跟你都没有区别。不,甚至比你更算是一个‘人’吧。”
一方通行短促地“嘁”了一声,第一次在独处时喊出了她的名字。
“喂,御坂。”少年小声地说道,“老子很讨厌你。”
“看得出来。所以,是因为阻碍了那个计划?”
“……是因为帮助了那个计划吧。”
从很小就被绝大多数人定义为“怪物”的少年这样说道。
“从得知要‘杀掉’而不是‘打败’那一刻起,从意识到那些家伙是……人的时候起。”
“那种东西……真的能算作是人吗?老子一直怀疑这一点,但是……”
“……但是,你这家伙总是在那种时候出现。”
像是之前的对话触发了什么开关,之前总是说着嘲讽的话的少年几乎不停歇地说着,完全没留给美琴任何的插话机会。
“是人吗?不是人吗?不是人的话,那几个自称‘暗部’的蠢货让你吃过大苦头吧,结果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而……如果真的杀掉两万个人,老子会变成什么?”
“根本都是因为你。”
前面的想法和疑问还算有道理,最后一句却完全就是任性的指责。
很轻松就可以反驳,但是……
“但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被欺骗的可怜小鬼,所有的根源其实都是「一方通行」吧。”
这句话被轻飘飘地说出来的一瞬间,美琴忽然感觉到像是小时候考试成绩或是身体检测结果出来之后那种一切落定的轻松感。
因为心中模糊的猜测被印证了——这个家伙现在根本就是因为他自己过去的想法、过去的行为在恼怒吧?
说不定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隐约地察觉到所做所想有什么不对,又因为习惯浑浑噩噩地继续着,到最后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归到了跟他同为事件的根源的自己身上。
简直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里飘飘荡荡,偏偏只要抓到什么,就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对方一并拉沉到水底。
真可怜啊。
美琴在心里想着整个学园都市里没几人敢加之于第一位头顶上的评价。
“所以啊,为什么会答应那种计划?”
成为level6、成为无敌什么的……明明已经无人能敌了啊。
“完全不够。”一方通行盯着天上的「树形图设计者」,像是在回答,但声音轻得像是喃喃自语,“即便主动远离其他人,还是会有不自量力来挑战老子的傻瓜。这种时候总是感觉「反射」真是好用,不然血沾到衣服上就很难洗净,常穿的衣服很快就会报废了。”
超能力者的第一位这样对自己下了定义:“「一方通行」会伤害靠近的所有人。所以我需要跟现在不同的世界,一个没有人敢挑战我、敢靠近我的世界——”
然后,少年愣住了。
——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美琴已经手脚并用地跑到他身边,把一只手直接按在了他放在身侧的手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轻巧的皮肤接触而已,即便对于“力”的「反射」随时都在作用,但这种程度的力即便再加上反作用力本身,也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你在干什么啊……?”
“‘靠近就会被伤害’根本不成立。”对对方的时隐时现的恐惧在迅速消退,已经在两人的角力中占据优势地位的美琴抓着他的手举到他眼前,得意地宣布着试验结果,“不止靠近,我甚至接触到了「一方通行」,但是我还好好的吧?”
“攻击你才会被「反射」伤害,让你感觉危险才会被你主观地反击。所以「一方通行」这个系统比想象的简单太多了,输入‘善意’获得的就是‘善意’,输入‘恶意’获得的就是‘恶意’。”
按照对方以往的说话风格,美琴简直能替他拟出诸如“漠然不理就算‘善意’啊”或是“这么美化老子,你是斯德哥尔摩患者吗”之类的回答,然而表情有些惊讶的少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干巴巴、慢吞吞地说道:“……主观上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是能力的预设。”
“能力也是由「个人现实」决定的吧?完全没有主观想法根本不可能。”
白色的少年半张着嘴,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像是在怀疑,又像是在搜肠刮肚地找些反击的话以维持那个混乱的、暴虐的、令人闻之色变的白色恶魔的气势。
最终,迟来的嘲讽还是到来了:“嘁,翻转180度的计算最简单而已。你是被老子吓破胆了?这样想会让你接下来的生活变轻松一点吗?那么随便你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美琴完全没有像平时一样感觉气恼到想向他大喊大叫。
她想躺回自己刚刚的位置再继续提问,松开手后却一下没能缩回来,这才发现刚刚被她抓住的那几根瘦得好像只有骨头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反客为主地扣紧了她的手掌。
……完全就是心口不一吧?
“我说啊,总是说些恶言恶语,是会让你感觉自己比较强大吗?”
“哈?谁知道,说不定老子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结果果然还是‘人’啊——只有‘人’才会有这些想法吧?”少女刻意地忽视着被抓住的那只手,严肃地说道,“当然,这不代表你之前的想法和做的事就是正确的。”
“嘁,是要批评我?”
美琴认真地看着他,说着本来应该在小学时候就学到的知识:“是。没有收到过善意的、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的家伙确实很可怜,但是做错的事就是错了。出于‘避免伤害他人’的目的而‘主动远离其他人’,结果却变得对所有人漠不关心……反而因此伤害过更多的人吧?大概就是所说的‘南辕北辙’。”
一方通行叹了口气:“然后呢?想暴打我一顿出气?”
“之前为了阻止那个计划我吃的苦头可不是打你一顿就能解决的,那些孩子跟你的账也还要另算!再说了我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说是‘那个殴打丈夫的女人’……”
“你是指会留下伤痕?控制体内各种物质的流动很简单就能消除。”
计划中的话连续两次没说完就被打断,美琴暴躁地大喊大叫起来:“能不能听人说话?!被我打一顿的话你心里会觉得这件事过去了吗?凭什么这么简单啊,混蛋!是打算杀死那些孩子没错吧?那么之后就保护她们直到你老死为止吧!……当然,我也会一起的。还有你要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啊?!”
“只是忘了松开而已。”手上的阻力消失了,一方通行平稳地躺在地上,闭了闭眼睛,“那些家伙的账算完了,之前差点杀了你的事你打算怎么算?说到底那件事你也出力不小,别指望老子会因为虐待过你而良心不安。”
实话说,之前的恐怖印象被实际相处后的印象覆盖的速度超出想象。美琴再次仰倒在草地上看着夜空,明确表达了不想再提起这种煞风景的事的意愿:“那还提起来干吗?我自认倒霉总行了!”
“喔。”
美琴歪过头看了一眼,见一方通行闭着眼,于是也用手臂遮住了双眼。
视线完全消失的情况下,看着对方时说不出来的话反而更容易地出口了。
“说起来……之前我也把你查了个底朝天,从能力开发之后的那些事来看,你会有那种想法也不奇怪。但是,现在已经是高中生的「一方通行」不再是刚刚接受过能力开发的小鬼头了,所以……”
“未免也太乐观了,‘那些人’依旧是‘那些人’啊——想要从我身上得到各种数据的、想要争抢第一位的名头的还是不会少,接近自己的人真的值得信任?现在的状态就很好。”
“之前抱怨‘生活没有任何改变’的明明是你吧?”
“喂,喂,所以你这个妻子要负起责任来吧。”少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明明是来看星星的吧,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还不是你先提起「树形图设计者」的!”
“所以星星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太空学?”
其实这时两个人都没有再看着夜晚的繁星了,然而会问出这种问题还是说明提问者本身相当缺乏人文素养方面的常识。美琴耐着性子解释道:“跟科技无关啦。安静的夜空和繁星,很有‘童话‘的感觉呢。这种时候就应该幻想一下静谧的森林,星光照耀下有一座村庄和一条小河,河边的木屋里住着女巫……”
危机彻底解除,精神到这个时候才算真正放松下来,美琴在时不时拂面而过的夜风中随口胡编着没逻辑的儿童故事,很快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