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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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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凉凉的水雾贴上皮肤,清凉的触感被碾碎延展至每一个正在呼吸的毛孔,也驱散了空调房都无能为力的最后一丝燥热。
她窝在米白色的豆袋沙发里,语调显得过于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件极小的事,一件不需要情绪色彩渲染的、别人的事。
“我那时特别恨他,尤其是当我坐在餐桌前,看着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会去想啊,为什么要让一个外人、一个可怜虫去融入这样的‘家’里,她该有自己的家啊?”
说着,她的手掌心下意识地抵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神经质地想要擦去手心的汗渍,哪怕它根本不存在。
这是黄瑶从那个“家”里带走的痕迹。
局促的小动作总能帮过去的她掩盖好所有的情绪,让她能甜甜地喊养父高启强一声“爸”,即使她在恨他。
“所以待在高家越久,我就越恨。”
恨坏人为什么总是能欢乐团圆的活着?
“所以你始终无法认可他们是你的家人?”
海洋调的加湿水雾落在黄瑶后颈,像一个冰凉的吻,在肌肤上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反驳:“他们算吗?”
这是她身上难得的、尖锐的那一面,是藏在猫一样乖巧外表下的那根尖刺。
下夜班会给她带5毛钱一根的廉价棒棒糖的妈妈不叫陈舒婷,出摊前会笨手笨脚帮她编辫子的爸爸也不叫高启强,从来如此。
她是黄瑶,从不是高瑶。
“养父母对你不好吗?”
“他们收养我,就和去救助站领养只流浪猫或流浪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不会饿死她,也不会多爱她,“高兴时,就逗两下;没空时,就我把丢给手下的人照顾。其实这也没什么。”
高启强要操心他在京海铺开的蓝图,陈舒婷则有亲儿子要关心,黄瑶一直都清楚。
“但当我明白我爸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的那刻,我才开始恨上这家人。”
陈金默,她的生父,是在她前半生里短暂出现、又很快消失不见的父亲,是被高家人害死的父亲。
“你见过鱼档的杀鱼刀吗?这么长,扯过软水管冲一下就能用,刀背可以把按在砧板上的鱼敲晕,小刀逆着鱼鳞一下一下地去刮时,还总弹起带着鱼腥味的水沫子,等鱼杀完,人也给腌入味了。
“但这种刀不贵,如果洗不干净了,又或是卷了刃,随时可以丢掉,再换把新的。”黄瑶的手还保持着比划刀身大小的动作,但目光却垂了下去,灯光在她睫毛下扫出一片浅色的阴影,鳞翅似的浅影颤了又颤,“他们说,我爸就是那把用来杀鱼的刀。”
[老默就是干这个用的。]
[是卒子。]
短暂的沉默后,黄瑶深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只会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从明白的那天开始,我开始失眠,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开始厌食、厌学,不过高家夫妇以为我是学习压力太大,直到——”
顿住那一刻,她坐直了身子,翻过手腕,将那条不甚起眼的粉色浅痕展示在了心理治疗师面前。
“这是我唯一一次去做结束自己生命这种蠢事,不过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他也就是,他也就是那个高家人没空时,负责看顾我的…嗯,朋友,是我养父的手下。”
其实按照年纪来说,她应该喊他叔才对,但是黄瑶不想。
“他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多亏了他,帮忙瞒住了我的养父养母,没让他们知晓。”
黄瑶摸着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她不觉得丑陋,只觉得这是她的勋章,因为这是她和她的虎叔之间,拥有的第一个秘密,是穿起他们血肉的第一根线,能将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用最细密的针脚缝合起来。
“那几天里,我几乎每次睁眼都能看到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打瞌睡,我知道他很忙,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电话打进来,他总是出门去接。
“有时候是在病房外的走廊接,一边隔着玻璃和我对视,一边压低声音处理他的‘那些生意’,生怕被我听到;有时候是去厕所接,顺便抽根烟,但他总会找到护士来看着我才走。我知道他是怕了,怕我又死一次,但我其实也害怕了,那么疼,怎么可能再试一次啊。”
黄瑶的声音在描述中开始变得轻快而鲜活。
“反正他死活不信我真不想去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变着法儿地哄我说话,还以为我所谓的学习压力是因为在学校被老师刁难了,不知道去哪找了个纹身贴纸,从脖子一路贴到脸颊上,要去凶我们当时的班主任,保安差点报警了。”
事后,她私下去找老师道歉,只能编瞎话说她叔从小脑子不好使、还命苦,把都感动哭了才算完,想到这,黄瑶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却又转瞬即逝。
“后来呢?”
像山风里一闪而灭的火星,笑容在她脸上消失得很快,黄瑶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淡:“后来,我的伤好了就回到了高家,不过没再想过去死。因为我想着,假如我恨的人和我一样痛苦,那他是不是就能分走我的一半恨意,我也不用恨得这么累了。”
黄瑶能听到心理医生的笔尖在纸上刮出沙沙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对方也许正在给某个框打上一个叉,又或是许多框内,给她打上一个又一个叉。
“那天,我哥哥,也就是养母那个没脑子的亲儿子,他背着所有人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养母担心他出事,就独自开车去找他。
“那是很混乱的一天,许多事都凑在了一块儿,被留在空荡荡的家里让我感到有些心慌,我没办法继续待下去、等下去,也可能是担心养母吧,我去借了家里的保姆车,想要找她。
“但当我开车真赶上养母的那一刻,一个不该出现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滋生,我在想眼前这条小路是多么的适合意外事故,在想出去办事的其他人,他们没一个人在养母身边,在想——
在舒缓的心理治疗音乐中,人的戾气显得是那么明显。
“如果她死了,那养父会不会感到痛苦?”
和我一样的痛苦。
“其实我的脚当时已经踩上油门了,就好像是身体也在害怕我会犹豫,直接帮我做好了选择,而我,只需要踩下去。”说这句话仿佛用尽了黄瑶的力气,她重新倒向松软的沙发,任凭自己下陷。
心理治疗师笃定道:“但是你没有。”
黄瑶深呼一口气,道:“我没有,可她还是死了。”
即使她及时收手了,养母陈舒婷依旧死在了同一天、同一条路上。
心理治疗师:“那你伤心吗?”
“我有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要为她伤心。”黄瑶把手环在胸前,她像个蜷缩起来的小刺猬,以一种防御性的姿态与心理治疗师对视着,只坚持了一秒,她错开了视线。
她知道她在说假话。
在陈舒婷离开的那天,在混杂消毒水味和粗糙的烟草味的怀里,她感到了第二次失去母亲的惶恐与悲伤,尝到了锥心刺骨的痛。
她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家人。
当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黄瑶仿佛再一次闻到了医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这一刻,她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对尼古丁的渴望陡然从她骨缝里钻出,直至爬满她每一寸血液,她急迫地想要嗅到烟草的气味,去抵消鼻尖似有似无的消毒水的味道。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她说:“今天就到这结束吧。”
……
被反锁的吸烟室内,静得可怕。
匆忙结束心理治疗的黄瑶靠在门内侧,她看向指间那点燃起的红光,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烟瘾让她难以集中精神,让她焦虑不安,但她不会抽烟。
黄瑶不会抽烟,所以她永远只是把烟点燃,然后夹在苍白的手指间,等烟燃尽,等那烟草的气味再一次环住自己,不好闻,却像是某人又抱了一下她,令她心安。
当香烟燃到尽头,揣在包里的手机适时响起了一声短信提示音。
[D:我到楼下了。]
黄瑶握着电话的手骤然一紧,在她手心刻下白色的痕迹,硌得她生疼,下一秒,她将烟头捻灭,推门跑向大厦49楼的电梯口,就像每一个虎叔来接她的日子那样。
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出高耸而冰冷的大厦,一头撞进了兰库帕的夏天,在海洋味的风里,她看到了那个立在绿化带前的背影。
虎叔。
她愣在大厦门廊的余阴下,她看着阳光落在在他的头发上,看着他身上那套花里胡哨的衣服,好像时间退回了那年,她尚且年幼,在别墅里仰着头看向他,看着吊儿郎当的他应下了高启强的吩咐。
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难言的酸楚涌上鼻间,她看到她的虎叔转过身来,那副她在唇间描摹过的五官,一如梦中走出。
虎叔。
可是下一秒,那两个她日日夜夜都想念出的字,却陡然卡在了她的唇齿中,无法吐出。
她目光落在“唐小虎”的唇上,那么的像,却唯独缺少了一条疤痕。
那是一道指腹下令人战栗的伤疤,带着粗糙的触感以及烟草的味道,是虎叔从她灵魂中剜走的1克悸动,而他没有。
那个更加年轻的“唐小虎”小跑着朝她靠过来,天生向下的嘴角让他笑起来有些憨:“瑶瑶,你完事儿了吗?”
黄瑶想,她的血似乎都回冷了。
于永义见黄瑶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下巴,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问道:“哎,我没刮干净吗?”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陡然发现,刚才还在环抱着她的烟味原来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原来,他又走了。
黄瑶看着于永义局促的动作,摇了摇头,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