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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修道院和第一支玫瑰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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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在指缝中悄无声息的流逝着,大教堂的装潢也逐渐落下帷幕,但天花板绘画的画手还是悬而未决。
穿过浓厚的雾霭,海曼打开焕然一新的木门。他脱下被沾湿所以沉重的紫色天鹅绒外袍,把它搭在手臂上,然后跨步走过大殿。他的目标是后院,更确切的说是后院围栏中的玫瑰。
昨夜风雨大作,似有恶鬼嚎叫,突然天降血雨,令人心生忌惮。无人敢于此情此景下贸然出行。海曼也是这样,尽管心疼漂洋过海而来的玫瑰花但也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救援。
生死无常,却都是命中注定。
海曼打开围栏,心中早已预期了一切最坏的结局。经过一夜狂风暴雨的摧残,脆弱的玫瑰花在这样荒芜泥泞的沼泽地上定无生存的几率。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
湿黏的土坑里瘀积着不知来处的血,七横八错地在地上划出狰狞的纹路。如果有鸟儿飞在天上路过此地时向地面看一眼,它一定会被这诡谲的景象吓到,因为那些暗红的曲线围绕着修道院勾勒出恶龙的图样,修道院所在的位置是他的眼部,而沿着血线勾勒轮廓的尽是鲜红的玫瑰花。
一夜间整座岛上目之所及处都有玫瑰花。
红色的玫瑰花决绝地开着,竭尽全力释放着生命的惊艳。
叶子绿了又黄,在料峭秋风中颤巍巍的从树枝上摔下来。
等到黄叶簌簌落地,在树根处腐烂成泥时候,凛冽的西风也如约而至。
今年的佛罗伦萨冬天由为寒冷。突如其来的寒潮自北冰洋长驱直入,席卷整个欧罗巴。它掠过地中海岸的佛罗伦萨,带来了经久不绝的大雪。
还记得几个月前大天使造访的事吗?那日米迦勒与海曼闹得不欢而散,离开了修道院。他走进黄昏暮色中,抬头看见一轮血月。黑化的堕天使在月圆之际与撒旦缔结盟约,他以灵魂为引使鬼门关大开,层出不穷的阴气唤醒了海沟里蛰伏的大王乌贼克拉肯,他在沸腾的岩浆中醒来,带着来自地狱的硫磺味冲破冰封的岩层,千百年间永久沉睡的死火山爆发,在海底引发了规模不小的海啸。
不少海鲜因此遭殃,海沟深处累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克拉肯收集这些尸体,操纵这些丧尸侵占海底世界大大小小的城邦。亚特兰蒂斯作为海底最大的王国,自然而然担任起抵御外侮的责任。新领主特里同带领人鱼族拼死抵抗,联合海底众种族绞杀大王乌贼,仍牺牲无数英灵豪俊。海平面之上也没能幸免,斯库拉从亚特兰提斯的坚冰地牢中趁乱逃出,在墨西拿海湾掀起惊涛骇浪,以六个海员为代价向往来船只索取通过的资格。
米迦勒于火湖深处找到了曾经的挚友路西法。彼时目光清澈柔和的同僚现在如同一柄淬了血的长剑,猫眼石般波光流转的红眼珠里蒙着挥散不去的阴翳。他劝他的朋友随他回去,回到伊甸园,在救世主的脚边忏悔。“米迦勒,天使并不是生来就是奴隶。”路西法从堆满卷刃砍刀的王座上站起来,带着威压贴近米迦勒,暧昧地捻起米迦勒耳边一缕红发,“我的朋友,以你的资历,独立称王也是未尝不可,”然后贴近他的耳垂,“树大招风啊。”
米歇尔未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对造物主奉为圭臬般的崇拜并没有让他动摇,而让他对曾经的战友产生了难以救药的悲哀,他沉痛地低下头——路西法竟然怀疑并诋毁仁慈尊敬的造物主。他主动站到了对立的一方,他永远不再是自己的朋友。
路西法站在比米迦勒高一层的台阶上,粗暴地捏住米迦勒的下巴逼着他仰起头来正视他,这时米歇尔才发现路西法的两只眼睛有很鲜明的区别,右眼中流动着黄金,左眼中蒙着石灰,那是在美杜莎遗骸中挖出来后被遗失的眼珠,但还有能让别人变成石头的魔力。就算是伊甸园位列第一的天使长米迦勒,也没有抵御住变成石头的诅咒,他就感觉自己慢慢僵住,眼前路西法的银色头发银色盔甲还有黑色翅膀在他眼前慢慢模糊,然后逐渐陷入混沌。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之后,几百个日夜已经悄然流逝。米迦勒发现自己的神力在那次石化之后消失了,他无法用灵识去探寻撒旦的行踪。以一位吟游诗人的形象,用□□凡躯感知世界,他用脆弱敏感的情绪去体会身边万物的一举一动,笨拙又努力的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直觉告诉他,恶魔仍在他曾经去过的那座岛,身无分文的他只得徒步走回去。他要越过布满枯骨的高山,穿过吸血鬼的坟地,钻过幽灵夜哭的灌木丛,在月圆之夜躲过发疯的狼人的攻击。等到他真正走到米歇尔岛的时候,他已经遍体鳞伤也筋疲力尽了,踏上那座岛那瞬间就昏倒了。然后被一个善良的小渔父捡回家。
小渔父是个孤儿,住在礁石下的茅草屋里靠打渔为生,然后他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和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在一个暴雨天被冲上海岸之后被小渔父当作搁浅的鱼注意到。
妹妹叫撒库拉(Sakura)
女巫喀尔克嫉妒当年仍是水仙女的斯库拉拥有小鱼夫格劳克斯的爱,直到现在把斯库拉变成海怪她也难以释怀。她把格劳克斯的灵魂封在一朵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里,把雪花藏自己眼睛中,斯库拉一辈子找不到的地方。斯库拉日复一日守在墨西拿海湾,期待能在拐角处能看到熟悉的小船划过来。但积年累月的等待消磨了她心中的的耐心,海妖的爱意在再一次的失望中变成执念,她不希望看到除了格劳克斯的任何人,除非他愿意献舍生命给她。
每天早上叫醒安格勒斯的除了佛罗伦萨玫瑰色的霞光还有街头拐角处面包坊新鲜出炉的面包的小麦香。
安格勒斯从爬满爬山虎的石头阁楼走出来,贪婪地吸了一口清晨特有的“太阳味”的新鲜空气。这“太阳味”,是安格勒斯对清晨的沾湿露水的青草,玫瑰,和柠檬混合味道的称呼,对他来说佛罗伦萨的早晨是布满阳光的,和他的爱人洛伦佐一样温柔又浪漫。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石头路里积了一个个的小水洼,在太阳光反射下平地上生出了一个个的小星星,安格勒斯踏着星星走到面包坊,远远就听见了和善的老板娘的招呼声。
“小伙子你来啦,还是那些吗?”
“嗯……谢谢。”安格勒斯挤出笑容。他性格木讷,对别人的热情总是手足无措。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别人也干不见他心中的喜欢。不像那个活泼的孩子,洛兹更喜欢他吧……
头发花白的老板娘有一张小麦色的圆脸,她看着眼前出神的年轻小伙,躲在层层皱纹里的焦糖色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
“伟大的先生现在还在佛罗伦萨吗?”
老板娘略带调侃的目光望向安格勒斯,意料之中看到小伙子浓密胡子之下藏着通红的脸。“他,他,他还在。”
安格勒斯现在已经是享誉全国的大艺术家,但是提到自己的爱人仍是像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张皇无措。
他的先生的伟大的洛伦佐,是佛罗伦萨的领主,美第奇家族现任掌门人。但是除却这些繁缛的身份,他只是洛兹,只属于他的爱人洛兹。提到爱人,洛伦佐的名字就像唇齿间的蜜糖,包裹内心最柔软细腻的丝帛,仅仅提到他就不禁面红耳赤,心中有小鹿乱撞,被名叫幸福的荣光笼罩。
当老板娘把一整袋面包递给他时,他略显粗暴地接过来,却小心翼翼的搂紧袋子。这里面是洛兹喜欢的肉桂味,虽然安格勒斯不喜欢这呛鼻子的味道,但是他喜欢洛兹,因而可以接受。
安格勒斯抱着面包袋子朝着美第奇宫的方向走去,他脚步轻快,但心的速度更快,他的心早就到达了那里,在洛兹身边。年轻的艺术家步履匆匆,深棕色的髯发纷飞,几近飞起来的速度让路旁悠闲散步的路人为之侧目。街口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事后唏嘘,大艺术家不愧是大艺术家,时间全都用在画画上,连买个东西都用跑的。其实他并不是急着去画画。
见洛伦佐,他恨不得飞。
安格勒斯穿过装饰豪华的拱门时抬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墙壁上绘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围着圣母和圣婴逗乐微笑,虽然手法稚嫩,但仍能看出画手所蕴含的无限潜力。这是最近在佛罗伦萨令人趋之若鹜的画作,是他的对手少年天才卢非的作品。
“洛兹他还是……”把他认为最重要的壁画给了毛头小子。
在洛兹眼中我的能力远不及那小子吧,我就算怎么样他都不会再看我一眼了吧……安格勒斯喃喃自语,眼神黯淡的在天顶下驻足,那些天使圣母在他眼里都对他笑的嘲讽,讥笑着他在洛伦佐心中根本不值一提。怀里还有余温的烤面包一时变得滚烫,烫的心口生疼。
他的脚步沉重了,靠着意志一步一挪的爬上旋转楼梯,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短短几步路就像走完了一生。
双脚踏上松软的小羊皮地毯,硬底皮靴触碰地板发出的哒哒声顿时消融不见。他走近目光中围着厚重天鹅绒帷幔的大床。
安格勒斯上楼的时候正巧遇见正在下楼的可洛丽塔夫人,洛伦佐先生的官方未婚妻。二人擦身而过之际,夫人握住他的胳膊,悲伤又羡慕的黑眼珠凝视着他,恳求他劝劝固执的先生注意身体。这场病发得突然又来势汹汹,高负荷的工作以先生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但他还硬撑着处理和法兰西的那些纠葛……
那天黄昏,先生看见庭院里的大片的雏菊花在晚霞的辉映下十分漂亮,这倔强开放的小白花让他想到少年时的艺术家。他欣喜地想要走过去,却忽视了脚下仍有几节台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在花园旁闭上眼睛,陷入昏迷。
安格勒斯把手中的面包袋放到床头柜上,把手心里的汗在衣服上擦干,深呼一口气然后才掀开深紫色的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苍白脸庞。
他的爱人紧闭着双目,虚弱地陷进松软的鸭绒枕里,被层层叠叠的锦被压的喘不过气。瘦削的手指露在外面,微微泛青的指尖无力地垂着被安格鲁拉过来握在掌心。
深色的帷幕吸收了外界的光亮,突然间被拉开,那光明就争前恐后的冲进来,迫使洛伦佐睁开眼睛。艺术家满脸浓密的大胡子喧宾夺主的抢占洛伦佐的视野。这是距离上次勉强支撑着病体与安古莱姆新家主海曼主教斡旋之外,洛伦佐第一次完全清醒的状态。
他对着年少老成的艺术家拉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安杰,好久不见。”
洛伦佐眼底的青黑扎得安格勒斯一颗心酸涩不堪,他故意别过头去不看他,“先生,您又不好好休息。”他用嗔怒别扭地掩饰自己的心疼,可青年人的心思怎么能逃过年长者的眼睛。
洛伦佐微凉的手抚上安格勒斯的膝盖,轻轻拍了拍。
安格勒斯借力把他的先生搂在怀里,动作轻柔的笼住他的双手。
空气中流动着二人缓慢的呼吸声。
安格勒斯的脸颊贴在洛伦佐的头顶,毛茸茸的大胡子又暖又扎。让作为毛绒控洛伦佐按耐不住手痒痒。
“安杰,最近的你在做些什么?”
洛伦佐低沉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
“画画,画数不完的天花板。”
大猫用瓮声瓮气的声音给他抱怨着,说话时起起伏伏的呼吸声显得尤为性感,“画室里的老先生老是让我画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根本称不上艺术。”
大猫撒娇似的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亲昵地拱来拱去。
洛伦佐轻笑,侧头将嘴唇贴近安格勒斯的耳朵,
“安杰,真正的艺术不都是在数以万计的重复中才能实现吗。”
“可是先生,我现在不需要磨练了。”
堂堂大雕塑家,正值壮年就以圣梵蒂冈的辉煌雕像闻名。安格勒斯被鲜花掌声裹挟,又加上自身天赋异禀,难免不恃才傲物,“连莱恩先生都对我大加赞赏呢。”
“安杰,多练习总是好的,”
年长者温声劝慰闹脾气的青年,手指缠绕着青年粗硬的半长鬈发。
“有人卖了我一个人情,让我给他介绍个艺术家去圣米歇尔岛上画个画。”
洛伦佐的声音里有了那么几分笑意,他没有告诉安格勒斯这个机会是他专门为他征求来的,给他一座理想的宅邸,让安格勒斯完全可以去追求他向往的“灵性的完美”。他知道,安格勒斯一直向往并矢志不渝的追求着完美的艺术,但他却忽视了青年人强势却专横的情感。
“那先生家的壁画呢,就那么属于那小子了?我就不配对吗?”
安格勒斯语出刻薄。他还是对那拱门耿耿于怀,美第奇家族无法留下他的痕迹,却留下了黄毛小子的儿童画。一种叫嫉妒的情绪让艺术家的面容变得扭曲。
“安格勒斯,那不是你想要的。”
洛伦佐平静的话语却点燃了安格勒斯剩下的一点理智。
“那您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安格勒斯嘶吼,“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吗!我不就只想和您在一起,让您能够记住我!我不想您心中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也站着别人!”
安格勒斯崩溃了,青年人炽热的爱意就如同火山爆发一般肆意喷涌,丝毫不顾及对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钳制住瘦削的男人,写满野性的原始征服的通红眸子死盯着爱人那张苍白无力的脸,他要狠狠吻上去,他想要占有他的全部。
“冷静一点,安格勒斯。”
洛伦佐何尝不爱安格勒斯,在他的特许下,美第奇宫永远保留着安格勒斯的房间,安格勒斯也有自由出入洛伦佐卧室的权利——这一点是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特权,就算是尊贵的可洛丽塔夫人也不可豁免。
在这神学横行的世界,修道院是上帝在世俗的居所,这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一座待修的修道院就像是恶狼眼中的大肥肉,勾着那些野心勃勃的的艺术家妄想一展拳脚,不少人为了钱,也有人为了名,无可争辩的就是这将带来终身的成就。
但是安格勒斯这个榆木疙瘩一门心思想着追求艺术灵与肉的完美。大艺术家心无他物,讨厌那些伪善的嘴脸和为了名与财而长袖善舞。他总是孤芳又自赏,不屑于参与世俗的纷扰,过于直率的人难免得罪了不少显贵,现在有护国公的羽翼庇护的仍有人不安分,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这让洛伦佐怎么能不担心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
有这个机会,洛伦佐怎么不想着他的青年。
但是一贯好哄的青年这次却一反常态。他大又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洛伦佐,希望听见他想要的答案。
但洛伦佐却叹了口气,轻轻推开青年,“安杰,我累了,”
那一日美第奇家族的商船出海,在茫茫海雾弥漫之中撞上了斯库拉巨岩,登时船破人翻,盛满了送往赛里斯的天鹅绒和珠宝香料纷纷倾倒在海面上,成为海妖的所有物。那天海上掀起狂风巨浪,沿岸的居民难逃祸端,不少人被卷进水里,长眠于那片泛着白沫的蔚蓝。这场悲剧给美第奇家族的经济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们所占据的股票狂跌,除此之外和法兰西的纠葛让缠绵病榻的家主身心俱疲,几乎抽不出精力来安抚郁郁寡欢的艺术家。
在一个出太阳的午后,西风终于离开了这片土地。失去了狂风的威力,绵密细碎的雪花也将落着温柔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