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红颜》南城久玖

511、第59章 人命大于天！

　　郭执礼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他定定地看了苏璃片刻，又缓缓将目光移向那四具覆盖着白布的棺椁，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些不完整的遗骸。

　　似乎过了许久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老朽明白了。”

　　他佝偻的身躯似乎挺直了些许，对着夜王与苏璃作了一揖，道：“便依官家与这位苏小娘子所言。只望，真能如娘子所说，此次能够查明祸源，让逝者得以真正安息。”

　　说罢，他也不再犹豫，招呼一旁的管事上前，便要准备开棺事宜。

　　待棺盖被缓缓移开之后，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弥漫开来，不算浓烈，却无端让人心头发紧。借着今日还算明媚的阳光，便能看清躺在棺内的四具遗骸，是何等的令人心悸。

　　饶是夜王曾见惯风浪，目光触及棺内时，亦是不易察觉地凝滞了一瞬。而郭执礼更是呼吸一窒，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成拳。

　　四具尸身，皆已不见半分血肉，只余森森白骨，以一种异常诡异的方式暴露在众人眼前。那并非刀斧劈砍或野兽撕咬后的狼藉，倒像是被某种奇诡之力，将血肉生生从骨架上抹了去，干净得令人胆寒。

　　更奇诡的是骨骼本身，尤其是棱角边缘，都覆盖着一层光洁坚硬的晶状物。这晶质并不太均匀，如同某种活物侵蚀后凝结的矿石，在肋骨、脊骨、关节处形成嶙峋崎岖的构造，泛着难以言喻的妖冶，的确美丽好看，同时却也心中发凉。

　　苏璃蹙着眉，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却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只是，经历过这么多事，她心中清楚，只要有着这般既视感，大抵自己是的确见过类似情形。考虑到洛魂那不存在于记忆的故里，东柳村六百多户人家亦是因息壤之力的爆发而死，这种既视感，也便不奇怪了。

　　多半，是牵动自己回忆起了洛魂过往的只鳞片爪。

　　现在，重要的应是彻查这兴夷山脉之中的事故真相，才能解答记忆中的困惑，才能尽可能避免此类事件降临在自己熟知的人身边。

　　苏璃紧了紧拳，又松开，进一步查看这四具尸身的细节。

　　靠左的那具尸骸，晶化最为彻底，骨骸几乎被厚薄不均的晶壳完全包裹，最严重的是右手处，不仅晶质化严重，还存在烧灼、断裂、粉碎等痕迹，煞是吓人。

　　中间两具，晶化多集中于躯干大骨，头颅与指骨尚能窥见原本的苍白，骨骼上残留的焦黑与暗紫色蚀痕相对而言没有那么明显。

　　靠右侧那具，晶化程度最浅，主要集中在左边脚掌以及踝骨处，斑驳的晶块如同附骨之疽缀在骨骼表面。而其余的骨骼，大多还是常人模样。

　　苏璃眸光沉静，逐一扫过，心中已了然，的确是息壤之力肆虐后的景象。虽然她此前并未亲眼见过息壤之力对常人的摧残，但与圣临宗藏典阁中古籍记载几乎一致，掠夺生机，吞噬血肉，唯余这被异力侵染、结晶化的残骸，足见其力量的扭曲与恐怖。

　　“苏娘子如何看？”

　　夜王扭头看她，神色凝重。

　　“有所设想。”苏璃沉凝道，“殿下请看，左侧尸骸异化无疑是最严重的。此人指骨，尤其是右手食指与中指，晶壳异常厚实，几乎与指骨融为一体，从骨片的扭曲与缺失状况来看，似紧握某物所致。

　　“右侧尸骸，其足踝处，骨骼与晶壳结合的方式颇为奇特，并非均匀覆盖，而是自足底向上蔓延，像是脚底曾被什么粘稠之物沾染，继而进一步向上侵蚀。

　　“而中间二人，尸骨异化形态相似，主要区别在于骨骼受损处。其一主要为胸部肋骨内侧，晶化之余还存在较为明显的焦痕，后背脊椎都缺了一小块，足见其爆发威能之盛。其二主要为面部与颈部存在差异，晶化色泽更为深沉，生前可能是面朝着什么，于是这些部位便首当其冲。

　　“四人死状虽均为血肉剥离，但侵蚀的起始点与程度却存在不少差异。指、足、胸、面，各处并非无差别的沾染，这似乎可以证明，兴夷山脉中弥漫的黑雾并非致死的直接原因。此外，还存在同样接触过黑雾并且生还的常人，这进一步证明黑雾本身是不致死的。

　　“我的设想，是黑雾之中存在某种力量核心，它依托于黑雾存在，黑雾则是它力量延伸的媒介。以此为核心，爆发出的力量，才会呈辐射状散发出去，便能对不同姿态的人造成不同部位的重度损伤。如此，便解释了诸人状况的相似与不同，与殿下先前所说不谋而合。”

　　此番深入浅出的说明，剥丝抽茧地将各处细节统一起来，虽然给出的设想仍存在猜的成分。但调查不过就是如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要后续的探究能进一步验证这种设想，便能将这一设想证明为事实。

　　而最后拍了句马屁，主要还是为了在管事和郭执礼面前给夜王个面子。虽然夜王有时候说话总令人感到别有深意，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算是很友好的，在地方上的小官吏面前给他点面子也是应该的。

　　“苏娘子所言极是，提了许多我先前未曾想到过的细节。”

　　夜王稍稍露出了几分笑，既没有接受苏璃给他的面子，但也没有拒绝这顶高帽，而是换了副更加正规而郑重的表情，道：“黑雾弥漫范围甚广，若只是寻常沾染，现在来看并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可能偶感不适，睡一觉即可无恙。

　　“至于方才虽说，祸源为黑雾之核心，其具体形式与位置以及其他相关之事，还有待回到兴夷山脉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那祸源，想必夜王也已经有了答案对吧？”苏璃目光灼灼。

　　“那块石头！”二人异口同声。

　　“什么石头？”管事适时表达疑惑。

　　“兴夷山脉上，颜家娘子发现了一块石头存在明显异样，可能与此事的发生存在关联。苏娘子与我亦对此存疑，因而才来镇中查验逝者尸身，以期溯源找到根本。”夜王沉声道，把诸人的发现与贡献倒是说的很清楚，没有侵占其余人的功劳。

　　说来也是，夜王如此身份地位，也压根不需要这些功劳。圣上对他赏无可赏，他参与这件事，只是本着对这宇文家的江山负责的想法罢了。但也正因他的身份地位，他需要面子，所以对于苏璃以及管事刻意给他的面子，他也照单全收。

　　“如今判断出，这四人并非直接死于黑雾，而是有其余力量迸发才造就了这场灾难。既然那块石头最有可能是祸源根本，也该回返山中，进行下一步的妥善安排。”苏璃抱胸托着下巴，沉思着。

　　她也在思考，那块石头底下泛着的流光，究竟是因为什么？所勾连的地下，又藏着什么？该不会一掀开查看，这诡谲的力量还会再爆发一次吧？

　　“夜王殿下英明神武，苏小姐智计无双，此行必能寻求到真相，还我镇中一片朗朗乾坤。”管事躬身行礼，在他们准备离开之前，说了几句吉祥话。

　　“恭维之语不必多言，我等既来，自会倾尽全力，平息灾祸。”夜王沉稳道，便要转身离去。

　　“夜王殿下留步。”郭执礼抬头，苍老而昏暗的眸子中也闪过一丝希冀，行礼道，“我镇中仍有猎户刘招立、樵夫赵峥下落不明，还望殿下与苏小姐在查案之余，能寻得二人踪迹。人命大于天，若生，望他们平安归来；若遇不测，也希望他们能叶落归根。”

　　“义不容辞。”夜王神色肃然。

　　“定当竭尽所能，还请执礼宽心。”苏璃还礼，亦是明晰了自己此时身负的责任与担当，“不过，还请管事与我们同去山中，共解此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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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了义庄，走在略显清冷的镇间小道上，苏璃的心绪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真切了许多。

　　该说不说，起初来福海郡调查这息壤之力，便是抱着“拯救世界”的目的来的，仿佛只是为了解决史册上仅是寥寥几笔的麻烦。在圣临宗也了解到，息壤之力于诺德尔撒肆虐的历史已逾三千年，虽然尚未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但逐渐频发的事件以及烈度的螺旋式上升，还是不得不让人忧心。

　　但真正来到这福海，见过这福海郡极北的风光，品过这小镇中的风土人情，直面四具无声述说着惨烈的尸身，听见那带着希冀的沉甸甸的嘱托。好像，目的又不一样了。

　　她行事的“宏大叙事”落在了实处，不再是为了口号喊得响却空的为了全世界，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人身上，落在了普通而平凡的人身上。

　　于是，“拯救世界”这般光辉万丈的宏大使命感终是落下了帷幕，“人命大于天”的理念，进一步生根发芽。

　　它在郭执礼那浑浊却坚定的眼神里，在管事谈及风俗时那不卑不亢的挺直腰板中，在那些素净的白布与袅袅的青烟之间，她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五个字的分量。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死亡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