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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遗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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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临死时眼前会“走马灯”,不想我的回忆竟然如此繁杂。我想如果有魂灵,那我这样割舍不清的人一定会化作血斛吧。
也许不会,只不过是一道轻烟飘去,一浪白沫浮动。
然而我终究在最后达成了为人的条件,再不是非人了。
我一生的道路走的正确吗?
我还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我可能是绕了条远路,达成的却是一个人最伟大的成就。
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好痛啊,将军将我重伤濒死。
流出的是血,真正的血,鲜红的血,没有一丝深渊杂质的血,人的血……
我想起名椎滩重游后与小泉君的快乐时光,流浪的日子有许多新奇的见闻,然而这些都淡去了;我记得清晰的是他说最喜欢我烤的肉——那是我和慎练出的本事。
可惜他竟先我而去!
他会想再吃我的烤肉吗?
最末的最末,是死前的光景——
那日我们在九条阵屋附近闲逛。说来虽然我曾是幕府武士,倒没怎么来过这里,也不甚了解这附近的情况。小泉君问我知不知道这里有几棵奇异的“雷樱树”,会把落雷劈向过路人。我对这类传说向来不感兴趣,不过附近有一处浪人营地,他便向他们去打听。
我仰卧在一处高坡上休憩,走了多半天,我感到有些乏了,眼皮半闭着似睡非睡。微风拂过,四周青草倒伏,柔柔地擦过我的手臂,有些痒,但很舒服——
惨叫,焦糊味,方向是浪人营地。
“无处遁逃!”我听出来是将军的声音。
她怎么会到这里?我想起她那天的话——只要你的双脚不停歇,雷光总会追上你。
“浩!”我呼喊着小泉君的名字,随即跃身而起向营地奔去。
然而已经晚了。
我面前的是横七竖八五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小泉君,他从腰部被斩作两截,切口处有烧焦的痕迹、皮肉发黑,果然是将军雷罚之眼的效果。
小泉君到死刀都收在鞘内,也没有做拔刀的动作。
“你果然是来找我的吗?”我按捺愤怒道。
“找你?算是吧,我主要是搜寻刀镡。”她淡淡道。
“我竟然曾以为你是为了维护稻妻的稳定,原来只是私欲……是斩杀你的时候了。”我觉得愤怒消退了,心里只是淡然;我有点理解慎惯常的口气了。
“哦?”她冷笑一声,“看来和我的对峙让你有些发狂——或许我应该将你直接斩杀的,应该,用那招。”
说着话,她向后退开半步,将薙刀背在身后,右手向胸前探去,从中露出一把刀的刀柄——那是名刀中的名刀,梦想一心,初代将军的佩刀,传说中劈开无想刃峡间的一刀就是用的它。
我抽刀在手,袖里掏出阴阳术符纸,焚化在刀刃上,刀身瞬间烧得通红,灼热的温度仿佛要把周身的海水蒸干,不时有火星乱迸。与此同时——
“此刻,寂灭之时!”
将军拔刀,刹那间天地变色,云层间隐隐咆哮着雷鸣,万物都发着诡异的紫色光辉,连水面上都跳动着电光。刀身上雷崩电闪,巨大的能量让将军的发辫在脑后飘扬不已,然而她不在意,双眼紧盯着我的方位,手腕轻抖,一只雷眼蓦地出现在身前,又忽地炸裂。
刀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不见雷光劈向我。
然而下一秒,我所处的方圆数十步的空间内,刹那间出现十道百道千道刀光,海水被瞬间蒸发,我脚下的土地龟裂犹如经过暴晒。耳朵里全是雷电的轰鸣,夹杂着刀风搅动空气的嗡嗡声,刀光包围成了一个紫色的半球,密密交织着,我根本看不到外界如何。
霎时半球缩紧,裹挟着雷电向我威压而来,双耳失聪一般听不到任何东西,唯独心跳声被寂静放大到极端的响度,就像海浪狂怒地拍击着礁石。
无法躲避的神之一刀!凡人无法复现的奇迹刀法!
避不开吗?
那就挡住它!
刀势的压力排山倒海。你能想象有人试图挡住海潮吗?盛怒的雷霆的海洋奔涌而来,我的盔甲发出不妙的声音,余光瞥到下摆已经成了细碎的粉末,不知道我的□□会不会一并粉碎。我的刀撑得住吗?
“接这一刀!”
双手握住刀柄,以上势下劈砍一刀。赤红的刀刃上火光跃起数尺高,两股刀势相碰,发出尖锐的声响,音浪撕扯着我的耳膜,成为这紫色天地间唯一的异动。
让神明见识来自深渊的一刀!
紫色刀光的半球停止了收缩,红的紫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紊乱地流动着——
炸裂!
以我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巨大的能量喷涌而出,身后百丈高的悬崖登时间化作碎石的爆雨,连将军都得将刀插入地中才能站定;两股刀势旋转着朝天插去,雷云的中心被开了一个大洞,日光从中透出,也被染上了赤红和电紫的色彩。
我感觉有些站立不稳,身上轻飘飘的,再看时盔甲已全数化为尘埃。
鼻腔里火辣辣的,我打了个喷嚏,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沙地上。
血?
我身体里不应该流淌着深渊一样的黑色浊液吗?
难道刚刚那一刀将我体内深渊的力量给驱逐殆尽了?
现在我又变回一介凡人了吗?
按丝柯克的说法,我现在才能使出真正的岩藏流。
来不及细想,将军踏前一步挥刀劈来,我侧身避过,拦腰一刀。她回身架住,侧向发力,两刀一错,她趁此机会闪身到我的身后,瞬间两道、刀斜肩带背而来。我向后跃去,堪堪闪过,不料将军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一记突刺直奔我的咽喉。幸亏我反应迅速,腰向后倒去,剑尖擦着我的额头过去,然而上面的雷光还是在我头上来了一道疤。
好悬啊!
但我早在深渊里跟丝柯克对练出了一身好刀法,趁将军向回收刀的功夫,我腾身而起,刀交左手,奔着她的肩头就是一刀;将军在将收未收之际忽遭此突袭,按理说肩膀就被我废了;但她不愧是稻妻武艺第一,沉肩坠肘矮身形让过刀锋,又欻欻两刀将我逼退。饶是如此,她右肩上还是添了一道血痕。
瞬息间攻防数次交换,过招下来雷樱的花瓣都未及落地。
不能久战,否则我刀上的符箓效力一过,就再难伤她分毫。
向后跳开,拉开距离,收刀入鞘,微微喘息。
无数遍的磨炼,拔刀的起手式已经烂熟于胸。
压低身形,双眼紧盯将军的一举一动;她不摆出防御的姿势,反而也做出了拔刀的姿势——要比速度吗?
“秘剑·岩藏流奥义·天狗抄!”
“断雷!”
将军的招式闻所未闻,然而我自信速度并不比她慢。蜜蜂振翅一次的时间里,我突进到她的身前,我感到脚踝承受不住如此大的蹬地力发出嘎嘎的响声,抬手,直奔脖项——
将军消失了?
转头,她已经来到我的身侧,刀举过头顶,左脚抬起。我情知不妙,转身形一刀砍向右臂;未及击中目标,她的刀先到了,我只觉得一股巨力由上而下,手腕几乎要碎了。
啪,她左脚踏地,收刀。
一并落在地上的还有我太刀的前半截。
怎么会?符箓的时间明明没有这么短?
“梦想一心是名刀中的名刀,哪怕你再怎么附上咒术,也不可能在接我梦想真说后再接一刀。”将军顿了顿,“你是个不错的对手,但是为了刀镡,只能杀你了。”
跑吧!
我尝试挪动脚步,然而右踝处传来一阵剧痛——看来是在刚刚的急变向中扭伤了。
要死吗?
罢了,不要在同一个敌人面前逃跑两次;耻辱过一次,就拿血来洗刷。
一刀,我的右臂被斩下,连带着握紧刀柄的右手。
我感不到疼痛了。
弯腰,捡起地上的断刀。至少要死得体面些。
又一刀,前胸被砍中,我看到揣在衣服内侧的稻叶君的绝笔飘了出来,忽忽悠悠地落到我的断刀上。
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守护住,朋友最后的笔记,一如两个朋友,不,三个,先我离去。
我且随你们。
我举起断刀向将军的心口扎去。
战士只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你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刀剑是无论如何不能——”我听见将军的声音由不屑转为错愕,“怎么会!”
我抬眼看到将军错愕的脸,平日里冷冷的表情转化为了疑惑、愤怒——一如凡人死前一样。我看见没入她心口的刀身,上面泛起了紫光。
“他们按我的要求给了我两张纸,一面是空白的,用来写遗书”,稻叶君绝笔里的话语浮现在我的脑海。是啊,海贼用的纸,一面空白另一面写有东西,恐怕是阴阳术符箓吧。
断刀上闪烁的紫色,一如慎生前最后一战的刀光。
那撕裂天空但被神明坚硬躯体当下的一刀,终于将她斩杀。
“你以为你赢了?”将军咬牙切齿,“我会在七天神像复活,再来找你。我能复生无数次,你一切只是徒劳!”她的声音近乎嘶吼。
“是……吗……”我觉得很昏沉,然而我并不觉得徒劳。
将军碎裂成了千亿点细碎的电光,消失了。
我看到踏鞴砂附近光芒一闪,她大概复活了。
我知道我的复仇并非徒劳。
神明是可以被斩杀的,被一个人类,而且是只能被纯粹的人类斩杀。
作为武士的我不能杀死神明,只有作为人类的我可以。
稻叶君,慎,还有我,绝笔背面的阴阳术符箓,断刀,三人的意志,斩杀神明的一刻我们宣告了自己作为人类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转瞬然而永恒。
走马灯结束了,我因为大出血正经历着缓慢的死亡,但并不痛苦。我习惯和痛苦为伴,死亡对我来说一直是可以看见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现在只是看得更真切罢了。
“你是何人,在此搅闹争斗?不知道这附近时九条阵屋吗?”一个幕府武士。
“大野二郎……浪人。”我喘息着报出名号。
“大野二郎?我知道你!”
“你是谁?”
“太田勇一郎,天领奉行与力。”他语气很复杂,“我曾经在石冢与力手下当一个足轻,就是被你斩杀的石冢大介。”
我忽的想起那个足轻,那个被我一招放倒却坚持手握武器的足轻。
“你是来……为他报仇的吗?那么将我斩杀吧。”
他摇了摇头:“你已经快要死了,杀你就跟戮尸没有区别,我心中的义不允许我这样。”
“义”吗?
我大笑起来,牵动伤口让我一阵咳嗽。
“你有遗愿吗?”
“遗愿?”我想了会儿说,“帮我把这柄断刀抛向天空吧。”
“就这个?”
“对,一个人、而非武士,最后的愿望”
昏沉,终于要睡去了,耳畔响起夜间军营里淡淡的海潮声,我好像还听到稻叶君、慎还有我三人的笑声,听到小泉君在向我要烤肉吃;远处传来一阵鸥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