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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恨 ...

  •   他们被关进地窖里。

      天就像是被捅出了窟窿,接连几日,都是暴雨连绵。雨水从窖门的缝隙里漏下来,使周遭环境更加阴冷潮湿。

      刑天接一捧混着泥沙的雨水喝下,满不在乎地用手背蹭净嘴角。

      地窖里还有很多孩子,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的乞儿,骤然失踪也无人在意。抓他们来的人一两天才投食一次,分量极少,鼓动他们像狗一样争夺食物,并为此大打出手。

      这些人不是一般的人贩子,他们在养蛊。

      就如同他以前听到过的传说,西南深山里的苗巫将毒虫养在一个器皿里,让它们互相残杀、彼此吞噬,最后剩下那个不死的毒虫,就被唤作“蛊”,苗人会将它收为己用。

      刑天无疑要争做活到最后的那个。

      想到这,他又状若无意,看向地窖阴暗的角落。

      青鸟屈着腿坐在一张草席上,双目紧闭,污血在她前襟一侧结出锈涩,把原本漂亮的衣裳脏得不成样子。

      刑天原本以为,她这样不屈不挠的烈性,应当也和自己一样,要想尽办法活下去的。然而并非如此,她一直蜷缩在原处,毫不在意他们的争斗,只偶然放任目光越过层叠人影,冷冷地乜向他。

      这一切源于他嫉恨之下的共沉沦,所以,尽管曲折,也并非无法理解。刑天不在乎她是不是生气了,只想,青鸟就是他捕获来的一只宠物,不肯捕猎也没关系,反正他可以喂养。

      刑天开始更卖力气地面对每场搏杀,抢来的食物分给青鸟,有时是一块干硬如砖石的馒头,有时是半截煮得夹生的玉米。

      在路过她身边的时候,随手丢在一旁,就如同他以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乐于施舍的好心人。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更深刻的侮辱。

      或者他知道,所以更要这样做。

      恶劣的种子没有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荒芜的心间土地贫瘠,寸草不生。他就是恶劣的本身。

      刑天终于在她身边驻足。

      那些吃的像上供似的,堆放在草席一角,没有被人动过。孩子们饥肠辘辘,但不敢过来拿,他们怕极了狼一样凶狠的刑天。

      “为什么不吃?”他有些恼怒,觉得青鸟不识抬举。

      青鸟死去般静静倚靠在石壁边,头低垂着,乱发遮住她的表情。

      刑天蹲身下来,打算查看她的情况。就在这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纵身扑了过去,一口咬向刑天的咽喉。

      因为伤痛和饥饿的影响,又或许是本身他就带着戒备,总之,刑天比她更快,一偏头躲开了致命攻击,青鸟叼在他颈侧,锋利的牙齿狠狠咬合,热血涌了出来。

      刑天拼力挣扎,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但她仍不松口。直到他胡乱打中她耳畔未愈的伤口,青鸟才吃痛地放开了齿关。

      她半伏在地上,唇边淋漓鲜血,眼珠一错不错地瞪着他,像是吃人的活鬼,刚从地狱里阴森森爬上来。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堪称狰狞地用苗语骂了他一句什么。

      很久以后,刑天才知道,她说的是“禽兽、土匪”。

      用这样的词来骂他,也算恰如其分。

      刑天按住仍在冒血的伤口,有一瞬间,为她的歇斯底里所慑住。

      正如同从未被人爱过一样,他也没有被恨过。直到如今,也许是生来的第一次,他看到了“恨”的颜色。

      那是青鸟眼睛的颜色。黑到毫无杂质,在幽深地窖里几乎折不出光来,像十二月份肃杀的枯井。

      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刑天见过许多人,在闹市,在街头,在电视荧幕里,他们争吵、打斗,用尽一切手段伤害对手过后,往往会用恨意充当最终的武器。

      青鸟恨他,但是这也没什么厉害的。

      顶多是脖子上流点血罢了。

      刑天低头看了看鲜红一片的手掌,眼神也冷下来,“你自己愿意,那就饿死吧,以后就别想向我讨债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撂下这样一句话。

      但在那之后,青鸟不再抗拒吃东西,自己抢来的,刑天给她的,玉米芯都要咬碎了吞掉。她很用力地咀嚼,也很用力地活下去。

      转机在某个夜晚。他们当中唯一一个穿着名牌运动服的男孩子,趁着夜黑风高,看管疏漏,居然攀着地窖的岩壁试图逃走。

      青鸟在晦暗处看着他,知道眼前就是生天,但没出声。

      他孤身想逃出去已经很难了,贸然跟上前去,万一惊醒其他人,人多口杂,就有可能会给这个孩子惹上麻烦,她不想害人。

      可同样警觉的人还有刑天。黑夜里,他站起身,缓缓走向那个孩子。

      一霎时,一种不祥的预兆猛然窜上肩脊,青鸟厉声低喝:“别理他,快跑!”

      与此同时,刑天大声吼了起来:“来人啊!有人要跑了!”

      他就是天生的混蛋,毋庸置疑的坏种。青鸟从阴影里冲出来,恶狠狠挥出一拳,带着他滚翻在地。那逃跑的孩子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逗留,扒着窖口很快爬出去。

      有人跑了,这个地方很快也会暴露,人贩子们连夜转移据点,男孩女孩分开两车。临走前,青鸟扒着车窗问他:“你叫什么?”

      她目光黑洞洞的,要把人整个装进去。刑天不看她,仰起头,旷野里也还是乌云昏沉地压着天。

      他挑衅地笑了笑,“关你什么事?”

      “留下姓名,日后寻仇。”青鸟幽幽地说,像武侠小说里那样的口吻,简洁而干脆。

      刑天抿平唇线。这样乱的边境,自成一个无人管教的小世界,对于活着都艰难的人来说,身份是最不要紧的事。

      “我没有名字。”

      话说完,却又有丝微的追悔。

      哪怕随口编造一个也好,没有名字,她以后怎么找过来?

      如果她找不到自己,那么这段靠恨维系着的关系,就走向了终点。

      少年的心里说不好是什么在作乱,又新奇,又诡异。他生平第一次被全心全意放在一个位置上专注地对待,这种心绪裹挟着他,哪怕是起源于仇恨。

      可谁能否认,仇恨也是一种感情。

      他想问问,那你叫什么?我可以去找你,还你的债,也还你的情。但车窗旋即被关上,车开了,驶向未知的去处。

      没多久,中国武警果然找到他们,并解救了所有的孩子。刑天并不觉得感激,他心里清楚,离开地窖,依然无处可去。他吃完武警分发的食物,趁机逃走,漫无目的地追寻,直到找见了那群人贩子的头领。

      那个人就是坤盛。

      刑天认了这个卖过自己的家伙作父亲。他是最后活下来的毒蛊,理应回到养育他的人身边去。

      他们一起逃出国境线,一起加入了红蝎,一步步走向今天。

      这些年来,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也曾独自回到过那座深山,去找记忆中的吊脚楼。住在那里的早非昔人,楼的构架摆设也变了好多样,刑天向他们打听这里原来的人家,问及此,屋主倒是也听说过一些往事:

      ……这家原本住四口人,日子不多好过,大妹是捡来的,小妹又有精神病。那天夫妻两个带女儿去城里看病,大妹留下守家,那姑娘懂事能干得很,可就是这么一回,人就丢了。

      ……她阿爸阿妈怕是她被兽叼去,到处去找,到处寻不见人。那几天雨下得特别大,山上冒了泥石流,把两口子都埋了。

      ……政府就来人,给小妹送到了福利院,她那时候才几岁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山里人操着浓重的大理口音,说到这,唏嘘不已:“好好的一家,就这么散了,作孽哟。”

      思维停困在一个滞涩的漩涡,无法动弹。

      他是无法无天的作恶者,从不忌惮伤害别人,但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是毁灭一整个世界的导火索。

      下山时暮色将晚,刑天缓慢地走着,只觉天大地大,而此生在意过的人和事,终究成了无可挽救的殊途。

      后来,也再没有青鸟的音讯。

      只凭借年少时的短暂相处,几乎为零的信息,很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具体。她那时也许实在是太饿了,颈边齿痕咬得不重,尽管她已经用尽全力,却只留下很浅的疤痕。又过几年,也在风吹日晒中淡无影踪,仿佛她从未来过。

      没人穿艳丽的苗衣,戴繁复沉重的银耳环;

      没人眉目刚烈,懒得说话,却又骄傲到不吝于展露锋芒;

      没人冒着大雨对落魄的他伸出手,带他进家门烤火,问:油茶,要不要喝?

      ……

      没人爱他,也没人恨他。

      ……

      雨声蓦地变大了,一声一声,敲打在耳边,钻进脑子里,不止不息。

      刑天微睁双眼,于现实中回想起,那个姑娘名叫青鸟,就住在他的水寨里。

      廊下的照灯被风雨敲得乱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只留一线光柱投向荒凉天空,隔着一扇不远不近的门扉,照不见彼此前行的路。

      心脏骤然紧缩起来,翻腾着刮骨般无力逃脱的煎熬。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难以忘却的荒唐,是经年冷淡后又回旋杀来的凛冽疼痛,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十分复杂,百般折磨。

      他在梦醒的迷蒙中无意识按住心口,模模糊糊想:原来,这才是被恨的感觉。

      只是从前那些天真仓惶的岁月里,他还不懂得这么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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