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63、象牙塔（01）

　　【始】

　　方连生提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两大袋食物，一脸茫然地站在一片混乱之中——人类的语言如此贫乏，尽管“混乱”根本无法表达他此刻感受的千分之一，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词能够形容他所见的景象。
　　他眼前是一片“躺”着的庄园，设计非常怪异的城堡横着，绿得让人恶心的植物从右至左生长，几个相貌丑陋的侏儒推着小车跑来跑去……似乎是在修剪草坪？总之它们也是横着的。庄园左边是一块貌似石头的东西，说“貌似”是因为它后边冒着一团团的烟雾，隐约还能听到哼歌的声音——虽然不太成曲调，嗓子也极其粗哑，但应该是哼歌没错。貌似石头的东西底下翻滚着一只粉色的玩具熊，粉得非常刺眼，熊也破破烂烂，但那只手一直在欢快地滚动它，是的，就只有一只手，没有别的。
　　方连生打了个寒战，耳边又响起难听的“嘎吱”声。庄园“上面”有个左上方到右下方斜着甩动的巨大秋千，他敢肯定这个秋千刚才还不存在。荡秋千的是一只……人身狗？狗脸人？方连生觉得它应该是在笑，荡秋千是开心的事情嘛，但它眼睛虽然眯成弯月状，鼻梁却堆起狰狞的怒纹，满口獠牙森森发亮，舌头不自然地抖动着，似乎下一秒就会飞扑出去咬谁一口。
　　他有点怕，下意识地朝右边走开几步，忽然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像坐上了游乐场的旋转臂。他晕完了睁开眼，发现身处幽深高耸的森林，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出路，高耸得上看不到顶、下找不见根，而他却提着两个大袋子“站”在中间，脚下什么也没有地悬着。
　　“这梦比上回的诡异啊……莫非又撞到了哪位大仙？”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不过大白天的刚从超市购物出来也能中邪？那他的身体岂不是倒在超市门口？！他想了想，觉得应该会有人叫救护车，然后爸妈会去找尉迟他们，估计没多久就能醒了。嗯，没事，他出门就带了几百块钱，全买了吃的，大不了就是被人拿走这些东西，损失不了多少。他看一眼手中两大袋零食和饮料，这么重，都在梦里了还提着干吗，手一松就扔开了。
　　袋子离手，飘浮旋转，里面的东西像在真空中一般缓缓移动。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抬起两手翻来覆去地看。梦里也会有重量感吗？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以前的梦，又伸手重新去提袋子，它们晃荡着，如同漂浮在水里。
　　这才对嘛，果然是做梦。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痛得差点跳起来。再掐一下，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
　　果然不是梦！他简直想哭。让他感到不对的是触觉，松开袋子的一瞬间两手火辣辣地疼，指关节留着深深的勒痕。而之前昏迷时做的梦哪怕再真实，也没有这样清晰的细节。
　　但他宁愿是做梦啊！方连生哭丧着脸转过身去，看见那片庄园现在是向右斜下方倒着的，秋千和粉红玩具熊不见了，一辆蒸汽机车正从下至上碾过城堡，那个狗脸人或者人身狗正发狂地撕咬机车铁皮。机车经过那块貌似石头的东西，它慢悠悠地转过来，露出一个温泉，和正在温泉里泡澡的大头男人，他惬意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丝毫不受周围任何事物的干扰。
　　温泉后面，一群尖脑袋凸肚子的小人坐在桌上边吃边吵架，桌子架在不知名的怪物背上，怪物正试图把它掀翻；一把超级剪刀凭空出现，将桌子和怪物一剪两断，然后继续攻击下一个目标；头发盘得比人还高的大嘴女解下披风扔出去，披风不断变长缠住剪刀，把它绞成麻花；麻花变作锥子朝大嘴女刺过去，她张嘴咬住它，一口嚼得粉碎；一只袋子兜头罩下来，把她套住，“唰”地收到一个男人手里，他坐着一把华丽得无以复加的椅子，椅子腿却被拿着锯子的小人一层层锯断……视线往四周扩散，所见全都是这种怪异离谱的景象，没有重力，没有天与地、正或反、顺和逆，一切都在不停地此消彼长，除了弱肉强食，“没有法则”就是唯一的法则。
　　身后传来某种令人牙酸的声音，方连生回头，无数扭曲的树枝正朝他伸过来。
　　他想也不想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又一阵头晕目眩摔在地上，定睛一看，眼前绿得瘆人的草皮正迅速变淡。蒸汽机车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驱使他就地滚出十几圈，堪堪躲过被碾成渣的危险。他强忍住呕吐感，抬起头来观察周围情况，发现树枝缠住了蒸汽机车，狗面人或是人身狗已经掀开了好几截车皮，而那些丑陋的侏儒则趴在自己附近，眼神不怀好意。
　　他爬起来继续跑，冲出庄园的瞬间再次被眩晕感击倒在地。崭新的粉色玩具熊瞪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吼，那只手从天而降向他抓过来，他连滚带爬地逃命，然后天旋地转地往下掉——往下掉或者往上掉都无所谓了，他只顾着压住胃里翻涌的酸水。在这个没常理的地方万一没扛住吐了出来，沾自己一头一脸，那简直……
　　“嗷——”一阵剧痛把他拍扁在地上，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挤出来了，何况胃里那点早就翻了无数遍的食糜。一阵狂吐之后他觉得舒服了不少，用袖子擦脸擦眼睛，刚看清脚边的东西就吓得往后跳出老远。
　　骷……骷髅？！
　　视线颤抖着延伸出去，然后深深地被震撼了。
　　一座散发着森森寒意的、白骨堆成的山，看不见任何活物，只有大大小小的骨块时不时往下滚落。山顶离地面大约十层楼高，像是有什么东西存在，被冰蓝色的雾气笼罩着。他觉得那应该不是好东西，半点探索的愿望也没有，只想赶紧离开。不过——他四处打量了一下，眼下这地方貌似是安全的，那些追逐它的怪物都消失了，周围一片安静的黑暗。
　　他小心地往远离白骨山的方向走出五十米左右，坐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开始梳理思路。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没有时间好好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似乎只有……他忍不住又掐自己的手，好吧，真的不是做梦……
　　他回想一遍早上出门后的经历，觉得所有一切的发生，只可能来自于那一滴凭空出现的水。
　　当时他站在超市门口，面对着空荡荡的商场负一楼走道，左手提两袋重得要死的食物，右手拿手机看信息，那滴水就这么“啪”地落在他右手腕上，然后渗进了皮肤里。
　　他呆了一呆，放下提着的东西，摸了摸右手腕。没有任何痕迹，就像那滴水没出现过。他来回看了几遍右手，又仔细感受了一下，没有任何异常，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或者又看到了什么不属于人间的东西——老祖宗的灵与他共生，小时候曾有过的能力又回来了，他多少有点适应不良，不太能分清此界与彼界——然后他重新提起食物，往前迈了一步……
　　他又想哭。先不说这个猜测对不对，就算是对的，那滴水要怎样才能弄出来啊？而且弄出来了就能回去吗？这要是个游戏，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设定不可能这么简单粗暴啊！
　　没有任何自救的办法！！他一路奔逃，到此刻才有了真正的危机感。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对自己为何会进入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刚买的那一堆食物落在哪儿了！他已经开始感觉到饿！
　　叫救命有用吗？没有用他也想扯开嗓子大喊。恐慌已经攫住他的心灵，死神就在那座白骨山上向他招手！
　　“救——命——谁来救我——我要回家——”他一边喊，一边四处乱跑，跑着跑着就发现自己被“活的”骷髅包围了。骷髅们像各种老电影里演的那样，明明没有肌腱，也没有眼珠子，骨头却能组合成人形并且准确地追逐目标——这个目标现在就是他。
　　他一头撞散一架骷髅，踏着骨渣子向黑暗中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又是一阵头晕。晕了这么多次他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抬眼果然看到一只刀片组成的大风车在转动，而身后的白骨山已经变成了底朝上。
　　除了弱肉强食，这个世界的某些部分还是存在着物理法则的。每一个“区域”有其自身的重力，每进入一个新的区域，重力方向都会出现变化，自然就会头晕。
　　他躲避着风车的刀片，接连跑过好几个区域，晕了好几次。知道了原因并不能改变现状，他又开始想吐，不由得大骂为什么没有一条自己的路。
　　这么想着，路就出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铺在脚下，他想往哪个方向跑，路就往哪里延伸。
　　“我×，这么帅！”他记起一部动画，主角以冰霜为自己开路。
　　他脚下的路，变成了冰。
　　“原来这世界有这种奥妙！！”恐惧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兴奋得像是发现了宝藏的小孩，心念一动，手中就出现一只球棍。他打个唿哨驾着冰霜冲出去，向着前方混乱而又神奇的世界发出挑战：“来吧！咱们来好好玩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