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17、梦之虫（08）

　　二人对视一眼，面色沉下来。祟虫开始释放梦境，尤郗从沉眠中醒转，又进入另一个幻景，他痴痴地望着那团光，目光迷离而贪溺。
　　那是个有毒的梦。少年们在黑色丛林中腾挪冲跃疾速奔行，水汽在空中弥漫，灌木迅速生长，地面盛放鲜艳的菌类，荆棘藤条围追堵截。藤条越来越长，越来越密，将落单的少年一个个包围，棘刺在他们身上脸上刮出血痕，这血痕也在尤郗身上显现。额头、鼻侧、嘴唇、脖颈……一道道红色不断增加，他却丝毫不觉痛，只一心痴迷于梦境，甚至发出赞美的叹息。
　　吴乾拳头捏得发白，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尤郗。她不想逃避，不想忘记，她要把这种折磨硬生生地铭刻在心底。只有变得更强，强到无可匹敌，尤郗哥哥、自己身边的人，才不会再像这样受到伤害，自己才不会再像这样站在旁边看着，无能为力。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盖住她的视线：“不要逼自己。尤郗说过，万事皆有数。一切都会过去的。”手的温暖刺激了泪腺，她闭起眼帘才知道原来眼睛瞪得太大太久会痛，会合不上。滚烫的液体滑到嘴角，又苦又咸。
　　她推开尉迟的手，流着眼泪，两指竖唇，对尤郗的伤口下咒：“消！”墨字化作一张膜，将尤郗全身包裹，隐入他的皮肤，伤口逐一消失。吴乾吸吸鼻子，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转身就走。尉迟目送她离去，听到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响，重新坐回床边，凝视着那团迷幻的光，沉默而平静。
　　电话铃声响起，传真机往外吐纸。薄薄的两页，普通五号字，内容是“师祟”和“虫母”的简略概述。
　　“师祟”是一门职业的名称，这门职业因祟虫而存在。数千年间，但凡与祟虫有关之事，无论大小，他们统统都要插手。祟虫蛹化阶段释放梦境的特点，使得宿主成为古时权贵疯狂争抢的目标。梦境的种种异象令人痴迷，然而祟虫来无影去无踪，能释放梦境的宿主也只是少数，唯师祟能通过《祟兆》追寻祟虫的去向，将适合的宿主留下，权贵们因而竞相雇佣，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之后师祟开始招兵买马，形成组织，为庞大的权贵阶层捕捉宿主、豢养祟虫；也有人通过这个渠道进入官场成为新的权贵。即使到了现代，影像技术如此发达，师祟仍然在为权贵们服务，以宿主的生命播放离奇的梦境。
　　师祟的终极目标是虫母，他们永远都在寻找虫母甚至尝试成为虫母，历史上不乏师祟强者失败惨死或变成活尸的例子。祟虫的去向可以通过《祟兆》确定，找到祟虫就找到宿主。然而虫母不是宿主，虫母是驾驭祟虫的人，是祟虫最终的归宿。他们拥有祟虫的力量，却不会被反噬。被虫母接纳的祟虫，《祟兆》无法指定它们的去向。虫母独自生活，没有组织，隐藏在人群中，没有任何特征能证明他们的这一层神秘身份。虫母是彻底的谜。
　　尉迟看完，将两张纸点燃扔入洗手池，烧成灰后打开水龙头冲掉。
　　他明白这是老张的极限了，如果有第三页，必定要出现具体的东西，组织、人名、关系网……知道太多容易死，脖子随时被无形的手掐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暴尸路旁。他也明白老张之前不说的原因，知道了又如何，两个小小的灵异侦探，焉能站在存在了几千年的组织面前螳臂当车？即便吴乾有强大的背景，但她一个入世修行的界外人，与他们的缘分就算再深，也不可能投入整个门派的力量只为保他们平安。他更明白老张把传真发来的用意，在这个公务员眼里，尤郗已经死了，无论会不会被师祟带走，终归是救不了，与其抱着不现实的希望苟延残喘，不如看清庞大黑影的真实面目，起码还有权利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
　　尉迟坐在沙发上，感受到结界传来一波波剧烈的震颤。对方的攻击又开始了。
　　这平凡的夜，怎么就有了末路的意味？

　　尉迟镇守一夜，倦极而眠，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着太阳穴打开大门，吴乾直扑进来把门锁上，一边嚷嚷着“尤郗哥哥有救了”一边往房间跑。尉迟追过去，只见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重重缠裹的东西，手忙脚乱扯掉外头层层叠叠的油纸，把一个拳头大的酒坛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师伯带我去酒窟，偷了这坛酒。他说这酒叫‘梦酒’，可以让尤郗哥哥恢复起来。虽然没办法把虫赶走，但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被虫伤害了！”昏暗闷热的房间里，她眼睛闪闪发亮，竟像是比那旋转着的斑斓梦境更加夺目，“师伯他们肯定知道祟虫的事，只是有什么原因才不告诉我。虽然不清楚这酒是什么东西酿的，但我相信师伯的话！”
　　尉迟点点头，她也回应般地点头，走到尤郗床前，珍而重之地揭开酒坛封盖。启封瞬间，一线幽蓝的雾气溢出，在空中如蛇一般游动，突地暴涨扩散，整个房间陷入迷醉香甜的黑暗，祟蛹释放的梦境竟也被这黑暗吞噬。吴乾的意识一阵模糊，努力眨眼以保持清醒，尉迟原本就有些昏沉，此时更加站立不稳。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动作，一人轻捏尤郗的下颌令他张开嘴，一人缓缓把酒倒入他口中。
　　床上形容枯槁的青年对酒的渴望，如同沙漠中即将干竭而死的旅人对水的渴望。他伸手握住酒坛，把它紧紧贴在唇边，几乎是一口便把酒液倒光。幽蓝的雾气从他唇边弥漫开来，不断扩散，黑暗的房间荡漾着隐隐约约的靛青色波光，透明的影子游弋而过，仿佛海底未知的生物。两个人浸泡在这无可名状的海洋中，轻飘飘，晕陶陶，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天地更宽，世界更广，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却又模糊了所有的界限，你中有我，此即是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