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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之虫(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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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枕古斋位于市中心古玩街中段,一片私人宅邸的院墙南侧。十来平的店面亮堂豁敞,伙计笑容可掬,卖的也都是些不出奇的东西,全无神秘感可言。但若能有机会穿过店面,推开两合的榉木门往右拐,再推开不起眼的“枕书房”匾额下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就会知道什么叫作别有洞天。
书房东西向,长条形,站在门口一眼便能看到南面墙壁。书架贴墙南北向摆放,每架十来层,上顶天下挨地,挂着一把可滑动木梯。架与架之间仅一人宽,肩膀阔些便要侧着才能通过。
房间南北宽约五米,但东面到西面究竟多长,没有人说得清。从门口往右,过四个书架便到了尽头,一张罗汉榻横在靠墙的角落里,榻前小几上搁着功夫茶具。若回过身往后看,便会发现书架一排排延伸至不可知的黑暗,像个无底洞,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想要走过去的念头。永远暗如黄昏的光线中游曳着细小浮尘,衬着背后黑糊糊的一团,多看几眼便会神志不清,眼前蒙蒙眬眬有如置身水底,脑中混沌、呼吸困难,仿佛马上就要溺毙。
但只要不去看那光线和无底洞,将心力放到书房珍藏的古籍之上,所有错觉和恐惧便会立刻消失。若有闲情,到罗汉榻前掌一盏灯、沏一壶茶、读一本书,便能迅速抛却尘嚣烦恼,进入宁静喜乐的境地。
然而尉迟铠没有这份闲情。他盘腿坐在罗汉榻上,身边堆了厚厚的一摞书,手上捧着《虫豸究古》,小小薄薄的一本,纸页脆得仿佛一吹就碎。他翻得哗啦哗啦响,全不怜惜,那书却是保持着它的本来面目,半点损伤也无。
翻完最后一页,他起身到外间略作休息。尤郗背上的虫如此古怪,通过梦境寄生,进入睡眠之后发生变化,从原本的粉色变为棕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连着往枕书房跑了四天,每天翻几摞书,竟一点相关资料也没找着。一阵疲倦感袭来,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被明亮的阳光刺眯了眼,避到阴影处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它恰好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尤”字。
“尉迟,老张刚回了话,我身上寄生的虫是‘祟’,作祟的‘祟’,以梦为食。”
“‘祟’?你确定?我查遍了跟虫有关的古书,没一本提到。”
“这种虫不属于人间。所有与它相关的事情,全部记载在一本叫《祟兆》的书上。其他的书就算提及,也会避讳而使用别称。”
“有哪些别称?等等,《祟兆》?预兆的兆?世上居然能有枕古斋没收藏的书,我家老头要吹胡子。”
“对,预兆的兆。不知道有哪些别称,老张说他查到的就这些。”
“行了,你休息吧。我找老头问问,五点前回去。”
官方不知掖藏了多少秘密,他才不相信老张只能查到这么点。老张不说,无非又是触到了哪位权贵的阴私。但他无意作难,老张办事向来尽心尽力,小小的一介公务员,再几年就要退休,职责之内早已做到无可挑剔。
挂断电话拨另一个号码,对方已关机。到前面店里找大掌柜,才知道自家老头居然就在一小时前上了飞机。
“老爷要一个礼拜才回。少爷,你这几天就泡书房里了,是在找啥?”尉迟一直不知道大掌柜的姓氏,从小就阵叔阵叔地叫。阵叔比尉迟爹年长,为人相当老派,对东家的称呼不但沿袭旧制,连穿着也是长袍马褂,近几年才开始尝试改良唐装,还时不时觉得料子不好硌得慌。尉迟见他伸手摸后颈,就知道他又嫌领子不熨帖了。
“阵叔,有种虫叫‘祟’的,您可听说过?”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老人一听就瞪大了眼。
“谁惹上了这东西?!”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尉迟,一脸紧张。
“不是我,我没事。”尉迟朝他展开双手,又背过身去,示意自己毫发无伤。
老人松了一口气,嘱咐小伙计好好看店,便拉着尉迟往书房去。进了书房左拐,朝着黑洞里一直走,书房森幽的氛围、错觉和恐惧感对这二人似乎完全不起效用。黑洞无尽延伸,二人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停下,老人就着依然昏暗的光线摸到书架靠南墙的角落,捧出来一个竹制的盒子递给尉迟。“这里头有几页书,你看看。当年得了它,老爷特别上心让好好收着,这就放到书房‘里头’来了。叔到了这把年纪,多少有点见识,祟这东西啊……以前人遇到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叫‘作祟’,可不就是它?”话匣子一打开,拉拉杂杂两个钟头。
尉迟到家已近六点,进屋第一件事是把外卖打开摊桌上叫尤郗吃饭,两人边吃边聊。
阵叔年轻时遇到的客人被虫寄生,四处求医,病急了到古董店寻找高人,最终也是无果。那虫在他身上作祟,放了十来天蜃景,这人就死了,尸身焦黑干瘪,虫也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这虫怎么回事,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过了十来年,有个客人来当书——那时候古玩店都兼着当铺的生意——说是书,拿出来只有几页,没头没尾,也寻不着出处,他就不想收。那人死乞白赖地缠磨了大半天,隔日又来,阵叔怕挡了生意,把那几页书拿来细看了看,就看出一背的冷汗。书页上有字有图,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被虫祟死的客人。
尉迟说着,起身从沙发上的包里拿出一个竹盒,把书页取出来放在桌上。书页是细薄柔韧的蚕茧纸所制,小篆文言不句读,阅读起来非常费劲。所幸有图对应,图虽小,但清晰细致直观,倒省下不少时间。
书页上记载了祟的习性,这虫一旦睡着了,就会□□气、放蜃景,蜃景放完了,人也没了。就算侥幸活下来,多半也是痴癫疯。这蜃景不是真的蜃景,是人的梦,虫醒着不□□气吃梦,睡着了就光□□气,把梦吐出来。这虫喜欢爱做梦的人,从这个人的梦里跳到那个人的梦里,哪边好就留在哪边。人身上胸腹属阴后背属阳,这虫偏好阳气,又喜集群,就都长在背上。古早的人不知道这些,只当是神灵作祟,所以就叫它祟虫。
青年看完露出一个苦笑:“果然是我的劫。这虫必定是饿坏了,才会饥不择食地选择我这么个少梦的人。吴乾不下咒,我大概会跟梦里那个少年一样……下了咒,也不过多撑几天,左右都是死。”